2 章節
,将整個綠冬緊緊包裹起來,似乎這樣就能阻擋任何外界的威脅與攻擊。
夏日的夜晚,總是比春秋冬來得更熱鬧,或許是因為空氣的粘稠和人體體溫的升高,從而造成“熱鬧”的假象。
莊旈無暇思考、顧忌這些,因為空地上已經快坐滿了人,坐着的多是孩子與老人家,中年男人靠着一旁的樹,粗糙的手指從月色裏銜住一根煙,騰起的煙氣讓月亮披了件涼快的襯衣。
“莊旈!來坐這兒吧。”趙阿姨遠遠地同他招手。
他笑了笑,選擇了一旁邊角的地方,擱置板凳,穩妥的坐了下來。
在空地的中央,蹲站着一個孱弱的背影,穿着件有些發黃的白襯衫,那個青年弓着腰,脊梁骨如同拓印一般遺留在襯衣上,瞧這側面,似是戴了副眼鏡兒。
青年正在擺弄着那臺莊旈從未見過的碩大的機器,機器發出的咕嚕咕嚕的呼吸聲蓋過了所有的人聲,混着青年一張一合的嘴卷入了莊旈熱發的耳朵裏。
青年似乎感受到了脊背上傳來的直直的視線,條件反射似的回過頭來,準确無誤地捕捉到了端正坐在角落裏的莊旈,緊接着,露出了一個比月色還美的笑——那是個,甚至多年後,教育文化水平已經直線上升的成年般莊旈,仍然無法用天花亂墜的語言來描述的,笑容。
青年若是再多看幾眼,必然能夠發現,小少年那驟然縮起的瞳仁,詫異的目光裏帶着比煙更為缥缈的疑惑。
莊旈回憶過很多次,謝興榮是什麽時候,悄然無息地,不聲不響地,門也不扣地闖入他的心扉的?--大概就是從這裏開始的吧?
仿佛整個軀殼置身于空蕩無依靠的真空宇宙環境中,血肉如煙花兀自爆炸,飛濺而出,四散零落。
謝興榮調整了好一會兒放映機,才使得畫面逐漸浮現在那空白的牆上,暖黃色的光削弱了影片原本的色彩,所有紅的藍的綠的光都夾雜着暖黃色,成了一種極其舒服的狀态。
白牆上赫然出現四個大字--《霸王別姬》。
畫面一出,底下的孩子們來得更起勁兒了,連蹦帶跳地上前圍着謝興榮轉,或是扯着謝興榮的衣角,或是拉着謝興榮的沁出汗的手臂,黏糊糊軟綿綿地問道:“謝先生,謝先生,這個,我們可以摸摸嗎?”
那是個新奇玩意兒,誰都想上前摸摸蹭蹭,莊旈也想,但他仍然筆直端正的坐着,穿着白布鞋的雙腳在黃土地上一前一後磨蹭着,那架勢,就仿佛要把着層土蹭掉一層皮,他的小手緊握着,眸子一會兒落在電影畫面上,一會兒落在謝興榮的脊梁上。
那凹凸分明的脊椎,摸着會不會咯手?莊旈不知道,他沒有摸過,他倒是想摸摸。--他立刻打住了自己這奇怪的念頭,強迫自己将注意力轉移到那穿着戲服的程蝶衣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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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等影片放完,你們挨個來摸,怎麽樣?”謝興榮腼腆地笑了笑,白到發光的臉上浮着夕陽。
孩子們癟癟嘴,想繼續說些什麽,便被一旁靠樹站着抽煙的大人一聲厲喝:“不要打擾謝先生放電影!你們再頑皮,明年謝先生可就不來了!”
這把孩兒們唬得一愣一愣的,蔫頭蔫腦地退了下去,夜色沉沉,誰也摸不清誰的臉。
莊旈能将謝興榮看得更加清楚了,謝興榮回過臉來,再一次回應莊旈稚嫩的、真誠的視線,兩道目光在月色裏交織在一起,如同兩捆繩子,打結、扭轉、再打結,最後成死了一個無解的死結。
影片裏唱着戲,似乎講了一個悲傷又深刻的故事,莊旈沒能看明白,他的年紀仍然太小了,無法讀懂這樣一部作品的深意,以至于多年之後他再次重溫《霸王別姬》時,想起的只有這天晚上散場的情景--十四歲的莊旈呆愣愣地坐在板凳上,影片進入尾聲,程蝶衣自刎,故事戛然而止,而他只覺得自己的呼吸管道被某種情緒堵塞,無法釋放。
大夥兒互相道別,空地上只剩下零零散散幾個寒暄的人,以及電影班子,謝興榮弓着腰關機器、收拾布幕,等他折騰完,直起來腰,酸到散架,他回過頭,看見一個小少年仍站在那黢黑的角落裏。
謝興榮蹙了蹙眉,朝他走了過去,站到他面前,再一次微微彎着腰,一張清秀帶着文弱書生氣質的臉陪着笑容問道:“怎麽了?還不回家嗎?天色不早了。”
莊旈一時說不出來,低下腦袋去不敢和謝興榮對視,支支吾吾半天問:“明天、明天播什麽?”
“明天播--”謝興榮覺得眼前的小少年羞澀得有點可愛,“這是個秘密。告訴你,就沒有驚喜了,不是嗎?”
謝興榮站直了起來,伸手揉了揉莊旈的腦袋,這個身高差正好:“早點回去休息吧。”
莊旈的雙手藏在夜色裏無處安放,想尋求某個可以依靠的事物,只得揪着衣角,低着腦袋,黑短的頭發掩着他的五官,興許是夏夜溫度過于之高,這才使得他面紅耳赤,連着呼吸的空氣都似乎泛着高溫的熱潮。
這天夜裏,淺藍色臺式電風扇在床頭不緊不慢的旋轉着,鐵片與鐵片之間相互摩挲,細微的機器滾動的聲響和着屋外樹枝上乘涼的蟬鳴聲,一塊兒滾入了莊旈的夢裏。
一場紅的、綠的、黑的交織而起的夢境。
他成了段小樓,扮着京劇的面相坐在黑魆魆的觀衆臺間,臺班子上,只有中間一束暖黃色的光,那穿着紅衣戲袍的人咿咿呀呀唱着些什麽詞兒,妝容精致到無法辨別其真實的面貌,唯獨那一雙眸子,令莊旈渾身一震,再也撇不開目光去。
這種感覺,更像是他在閱讀某本書籍時,被某個富有感染力的片段緊緊吸食。
日曬三竿之時,莊旈才迷迷糊糊地爬了起來,白色且寬大的背心已經讓夏季悶出一片潮濕,他打開臺式電風扇的旋轉按鈕,站起身來,脫掉散發着汗味的背心,換上了件幹淨的短袖才下樓。
屋外牆邊的水龍頭在噼裏啪啦地打在石磚地上,莊旈探出去腦袋,炎熱的陽光就從他的後腦勺吻了上來,是父親在殺魚:“今天吃魚?”
父親正在用刀背刮鱗片,魚鱗和刀面在光的折射下熠熠發光,像是鑲了蚌殼的分泌物,父親将袖子滾至肩頭,紮着馬步,大汗淋漓,先是念叨了一遍綠冬的夏日熱得讓人毫無生存的欲望,接而才擡頭看自己這年紀尚輕的兒子:“是啊。”
“哦。”莊旈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神和翻白的魚眼對上,魚嘴許是在父親雙手的力道指使下,一張一合,一合一張,頻率緩慢又有節奏,好似這魚還活在水龍頭的管道裏。
“你母親去探望你外婆了。”父親說道,“臨走前讓我叮囑你這兩天不要忘記了功課。”
莊旈往屋裏折,停在廚房的盥洗臺前,伸手接了些溫熱的生水,灌進嘴巴裏,生水從指縫和嘴角滾出,撒了莊旈一身,他并不在意,反倒覺得有些涼意,舒服得打緊。
父親聽見了裏邊兒的動靜,說道:“這點兒懶都偷,生水喝多了你會長不高的。”
莊旈可不信這鬼話,至少,就目前而言,他遠比同齡人看起來更加高挑。
“我出去轉轉。”他和父親打完招呼,趿拉着白布鞋,腳後跟都懶得縮進鞋子裏,試圖以這種方式,在每一步帶起風的片刻來獲取涼快。
綠冬靠海,占地面積不大,北面的山上常年淌着一條河流,穿過綠冬,入注海裏,與海浪海鳥成為一體。
像這般無趣的暑期,莊旈總是喜歡沿着這條自然河流走,走走頓頓,有時回過神來,就已經快臨近海邊,從潮熱的風裏能嗅到裹挾而來的海水鹹濕的味道--以及,海鳥身上所攜帶的泥土與腥味,讓人登時覺得耳目清明。
莊旈不常去海邊玩水,同齡的朋友早先也總來喊他一塊兒去,一來二回,每每被拒絕之後,再也沒人想邀請他,或許就是這種怪異的不合群,導致莊旈沒有幾個稱得上玩伴的朋友。
不過,他無所謂。有什麽所謂的呢?他總要離開這裏。他站在河邊,望着河面上平靜地倒影,舒了口氣平緩的氣息,幾米開外的橋上早早就坐着些老人家,扇着蒲扇,侃着近日的家裏長、家裏短,離橋再走過二十米,是個小廟。
小廟在素日裏沒有什麽存在感,除卻迷信的中老年人會準時打卡去上一柱香,其餘時間當真是“門庭冷落鞍馬稀”。
它只在冬日才有複活的跡象,每逢冬日過年過節,這小鄉鎮上就會請來戲班子,唱戲的、舞龍的,不管你是有神論者還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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