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風從虎，雲從龍

第二話 風從虎，雲從龍

——第二只德米德蒙。

透過赫爾墨斯之眼望見遠處如飛星般灼燒的光點的瞬間，堅白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但這不合常理。擔任駕駛員的四年間，僅頭幾次與德米德蒙的作戰中出現了兩只。那時，位于地球軌道的高功率電磁炮尚未被破壞。堅白最終在地上控制室的輔助之下重創了其中一只。自那之後，他所面對的敵人始終只有眼前這一個。眼前這第二只又是從哪裏出來的？

駕駛室中的軀體正在咯血。堅白清楚知道自己的身體素質已不如當年，身處于赫爾墨斯之中時，□□上的痛苦就好像是身體某處的輕微傷痛。這種傷痛，最終卻仍會在艙門打開那瞬間全數地、真實地反饋回來。現在的他沒法發揮出全盛時的氣力。

更不用說，軌道炮在幾年前的戰鬥中已被破壞，大部分無法使用。地面單位能給與的支援微乎其微，與德米德蒙的戰鬥如今幾乎成了堅白的單打獨鬥。

難怪——在與第一只德米德蒙短兵相接的瞬間，堅白就有種異樣的感覺。而後其行動更是節節敗退，以至于令他以為勝利唾手可得。然而……

現在他明白了其中的深意。這是戰術，為了在前期盡可能消耗他的體力。而後半程，真正的戰鬥，自此才剛剛開始。

——

形勢有了出人意料的變數。

當阿斯特發覺控制室內的大人慌張起來時，便确信遇到了最糟糕的狀況。而這同樣是阿斯特冥冥中預料到的結果。頻幕上的兩個小點，在他人看來或許并不具備太多解度價值，而在阿斯特眼中，她能從中讀出雙方糾纏對抗的過程，仿佛親眼見到赫爾墨斯與那只德米德蒙的纏鬥，仿佛親臨現場。

——赫爾墨斯在面對單個德米德蒙的時候明顯占上風，但如果對手不止一名，情況就有可能變化。

大人們的反應印證了她的判斷。

下一秒，在澪一聲“你要做什麽”的驚呼之中——阿斯特從控制室飛奔而出。至于要做什麽，非常明了。

——前往地下，去開動停駐在那裏的機神。

阿斯特當然知道希望渺茫。作為一個普通的整裝師，她甚至沒有駕駛安致的經歷。更不用說機神——要如何将其開動，阿斯特此前從未想過。

她只是有這種念頭，一種沖動。于公，是目前唯一的機神駕駛員正身處險境，倘若有百分之一乃至千分之一的令局勢改變的機會，阿斯特也毫不猶豫地會去做；于私，機神對于她的誘惑力太大了，這是作為整裝師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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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還有一點：她依稀聽見有聲音從地下傳來，與幾個星期前自己聽見的那聲音如出一轍。這種複現性，令她不禁覺得這并非是幻聽。她是個無神論者，但假如說鬼神具有複現性，她便毫不猶豫地會去相信。

阿斯特飛奔下樓梯。就在她從三樓下往二樓的路上，恰巧與另一個正奔往樓下的人相撞。

“——嗚哇！”

與其說是相撞，更像是阿斯特将對方撲倒在地。跑得太快，沖力過猛。腦門一下子磕到地上，脆生生的。她一面揉着額頭一面站起來，眼前景象伴随眩暈。這時她才終于注意到撞到的這個人，一個年齡與自己相仿的男性。與阿斯特身上這套整裝部的白色制服不同，少年身上穿着屬于駕駛部的茶色制服，皮膚呈小麥色，身材壯實，給人不好惹的印象。

“沒問題吧？不好意思。”

阿斯特向他伸出手。誰知這少年就好像有急事似的，也沒理會她的道歉，站起身立馬往樓下跑。阿斯特一怔，腦子接着轉過來：這人似乎也沒傷到的樣子。那她還是繼續之前的行程，立刻前往地下吧。

——在一樓，兩人搭乘上了同一間電梯。

少年按下地下十層的按鍵，右側标注為“機神收容庫”。——很巧嘛！阿斯特心想，就站在電梯角落裏不動了。

“……你跟着我？”

少年狐疑地看向阿斯特。

“沒有啊。”

“撒謊。那層是機神收容庫，你一個整裝師下去做什麽？”

“機神駕駛員只有一個人，”阿斯特手指上方，“你一個駕駛員下去做什麽？”

——被反将一軍，少年一時語塞，只能在旁邊生悶氣。這時，只聽一聲“滴”音。電梯已下降至目标樓層。

地下十層的機神收容庫。随着門扉向兩側展開，巨大的鋼鐵重壁出現在兩人眼前。

從電梯中走出。電梯之外的空間至少有十米高度，腳每踏出一步，都會激起陣陣回響。鑄成地面的材質同樣是合金，仿佛帶着凍氣。

就在阿斯特驚訝于這人造的巨人房間之時，駕駛員少年從她身旁快步經過，徑直向着電梯正對的緊閉門扉走去。阿斯特趕緊跟在後面。通過與少年電梯之中的那段對話，她猜測少年此行與自己有相似的目的：這也是個未經允許想私自進入收容庫的人。

大門右側是一米高的操作臺。看樣子，想要前往門後的空間，還需要先經過身份驗證才行。

少年問：“你也要進去吧。你的權限呢？”

“什麽權限？”

阿斯特表現出一無所知的模樣，這令少年挫敗萬分。緊接着，只見他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個東西，插進操作臺旁邊的插口中。屏幕的界面立刻發生變化——他正在駭入身份驗證系統。

真不一般。她回想起之前澪說過的話：自極端機神反對者行動後，三重機構加強了對機神的管控。身份驗證程序應該也經過升級，而眼前此人……“好了。”正想着，屏幕上顯示出大大的“plete”的字樣。少年取下密鑰，将其揣回口袋。鋼鐵門扉緩慢推開，伴随着輕微的摩擦聲。他快步穿過這扇門。

阿斯特立刻跟上。

電流通過，聲音像是有節奏地将拉開易拉環。頭頂的燈一盞接着一盞地亮起來，多半卻是昏暗的，沒有人的氣息。四周遍布合金的條狀框架，名副其實的鋼筋鐵骨。

就在這時，阿斯特聽見聲音。那聲音既像是從附近哪個地方發出的，又好像直接作用于她的腦子。一種冥冥中的感應指使着她前進，往前走。

在路的盡頭，一架銀色的機神跟前——阿斯特駐足于此。

——

赫爾墨斯出動後一分鐘，在阿斯特與澪前往控制室的同時，另一個人也展開了行動。此人便是三重機構駕駛部的第二席——蓋布瑞爾·林奇。他曾在幾星期前拜托過自己的好友，駕駛部的特招生宋平中一件事：制作機神收容庫的解鎖程序。

“你想進入收容庫？……不是，能不能提一點比較容易完成的要求？”

“很困難嗎？”

“倒不是這個原因，技術上沒有大問題……等下，不能這麽說！要破解解鎖程序，估計百分之九十九的黑客都做不到，而且這是違反規矩的！”

“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已經思考了兩個解決對策：一是事後要是被追問，就回答是從國外的黑客那裏買來的解鎖程序；第二個方法還需要你的幫助，我會将父親當年使用的身份卡帶來——他曾經是機神駕駛員。你在破解程序中留一個給這類證明的後門，到時候假裝是我用父親的卡打開了身份驗證系統。你覺得哪個方案比較好？”

宋忠平面露難色，思索片刻之後回答：“……我選第三個。你稱是在國外黑客哪裏買來的破解程序，同時我制造通過匿名軟件交易的跡象。”

“那就這麽做。要花多長時間？”

“最慢一個月吧。”

“那就一個月。”

“沒問題。……另外還有件事。”

“什麽？”

“——我并不支持你這麽做，太不合規矩了，并且忤逆你的父親。貝裏斯先生是為了你好。”

“如果不是你，而是別的什麽人和我說這句話，我恐怕會忍不住一拳揮到他臉上。”

蓋布瑞爾臉上露出極為不悅的神色，這令宋平中有些怵。冷靜片刻後又試圖勸服他：“可這是事實，你也知道，他的腿傷……”

“他是個軍人，是訓練多年戰鬥多年的軍人。你想說那腿傷源于過去駕駛機神嗎？但他不能站起來那年，他已經四十歲了。你要将這歸咎于不多的幾次駕駛機神的經歷嗎？我寧願相信那是舊傷複發，而受傷的機會又太多了。”

宋平中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面對自己這名固執的好友，最後從他口中吐出的只有兩個字——“好吧。”

蓋布瑞爾的計劃是這樣的：首先拿到能開啓機神收容庫的程序，之後等待機會，等待德米德蒙的下一次進攻。屆時，他要獲得功績，要切實地參與到戰鬥中——這樣一來，或許可以最大程度地逃掉未經允許使用機神一事的懲罰。

令蓋布瑞爾沒想到的是——德米德蒙此次襲擊來得稍微早了一點：距離他向宋平中要求破解程序只過了三周多的時間。那時他正在教學區上課。地面震動起來瞬間，蓋布瑞爾立刻意識到這是由于機神啓動造成的。緊接着第二個感想是：完蛋了，還沒收到宋平中的破解程序。

距離一個月還有十天左右時間，蓋布瑞爾原本不抱希望。可當他聯系宋平中，詢問破解程序的進度時，對方的回答卻是：“哦，那個的話，早就做好了。”

“你怎麽不早說？”

他開始有些惱火，誰知宋平中同樣理直氣壯。

“一個月的期限還沒到啊，而且你也沒問我。現在急着要用？”

“沒錯。”

“你……現在就要去駕駛機神？”

“別廢話，時間很緊。怎麽交付？”

“……這樣吧，我直接發送給你。”随後順利收到機神收容庫的身份驗證程序。

蓋布瑞爾從教室出來。他知道機神收容庫的位置，現在就到地下去。他開始奔跑。然而，剛到樓梯口處，便與另一個奔跑途中的人撞了個結實。

“——嗚哇！”

與其說是相撞，更像是被對方撲倒在地。那人似乎還是名女性，鬼知道她哪裏來的這麽大的力氣。向後倒下時，蓋布瑞爾迅速且明智地護住了自己的後腦勺。那名女性就沒這麽幸運了：蓋布瑞爾聽見一聲清脆的撞擊——看來眼前這人不僅力氣大，還有個質量相當好的腦門。

那名女性站起身，她身上穿着白色的整裝部學生的制服，一頭褐發。發覺自己撞了人，那人突然不好意思起來。

“啊……沒問題吧？真是不好意思……”

沒時間理會這個人了，當務之急是前往機神收容庫。心想着，蓋布瑞爾也沒理會她的道歉，立刻從地上爬起來，繼續沿樓梯下到一樓，收容庫位于另一棟建築的地下。

——幾分鐘後，蓋布瑞爾與那名少女分別站在電梯的兩個角落中。

她不會是在跟着我吧？——蓋布瑞爾會有這種想法是很正常的。少女是後進電梯的人，卻沒按下要去的樓層。這樣一個整裝部的學生到機神收容庫會有什麽事？

“……你跟着我？”

“沒有啊。”她理直氣壯地搖頭。

“撒謊。那層是機神收容庫，你一個整裝師下去做什麽？”

“機神駕駛員只有一個人，你一個駕駛員下去做什麽？”這一嗆，反倒令蓋布瑞爾無言以對。

算了，別和她置氣了，結果純粹是自找沒趣。

蓋布瑞爾長呼一口氣。

他不是第一次到這裏來。早在他還小的時候，十幾年前——那時他的父親還未退役，他曾帶着他來參觀過，事後被這裏的工作人員訓斥說不能帶小孩子來這麽危險的地方。那時他的父親貝裏斯對于機神的态度還沒有這麽嫉恨。

那時，蓋布瑞爾看見的機神，那通體呈紅色的，仿佛時刻燃燒的憤怒，又好像沐浴在戰場的血之中的有着戰神之名的機神——他父親所駕駛的機神，多年之後，蓋布瑞爾被證實同樣具有能将其驅動的适性，距離親自乘上機神只差家長的允許。然而……

收容庫中，蓋布瑞爾找到了那架已有多年未使用的機神阿瑞斯，他穿上挂在暗格後的駕駛服，激動的情緒在胸口沸騰。與此同時，那個跟在自己後面進來的少女亦停駐在名為雅典娜的機神跟前。

整裝師到這裏來是要做什麽？想不通。抱着這種疑慮，忍不住多看兩眼。

那人似乎在說着什麽。說話嗎？……和機神？不，說不定是在同外面的人聯絡。少女随後的行動更是出乎蓋布瑞爾的預料：她掏出一個精巧的機械盒子，似乎是整裝師常用到的名為“普羅米修斯”的整裝裝備，接着跳過護欄，沿着機神的凹凸攀到後面去——

她在整裝機神！一個整裝部的……甚至沒有畢業的學生——這種事要是被查到就完蛋了！然而回頭一想，自己的性質也好不到哪裏去。事情結束後，蓋布瑞爾要面對的不僅是管理方的質問，還有家長的質問。一想到父親可能的反應，蓋布瑞爾便異常頭疼。

駕駛艙的艙門緩緩打開。明明隔着面罩，蓋布瑞爾卻仿佛聞到一股陳舊的氣味。他以敏捷的動作翻到座位上，目光迅速在操作面板上掃視了一周。

按鍵的排布有其規律。機神體積雖然比較大，本質不過是安致的一種。作為駕駛部的次席，他對自己的技術頗有自信。

深吸一口氣之後，蓋布瑞爾按下了機神阿瑞斯的啓動按鈕。

——什麽感覺也沒有。

這麽說不精确。沒反應的并非機神，而是蓋布瑞爾的身體。就好像是頭部被人猛擊之後懵的那一下，什麽都感覺不到，連白茫茫的一片也沒有，沒有置身于何處的感覺，沒有摸到什麽的感覺，沒有嗅覺，沒有聽覺——什麽也沒有。這種怪異的感覺持續了一段時間，對蓋布瑞爾而言好像過了很久，實質只有幾秒鐘。

而後他清醒過來，大喘粗氣。試圖再次啓動機神，拼命克服心理上的恐懼，鼻子裏卻有癢癢的感覺。蓋布瑞爾将視線下移，發覺透明頭罩的內側沾滿滴落狀的血跡。

就在這時，蓋布瑞爾的身下傳來震動。震動聲，有節奏的巨大的步行之聲，都說明有機神啓動了。然而面前的顯示屏仍一片漆黑。

機神啓動了，但并非自己的這架阿瑞斯，難道說——

他心中生出一個令他難以置信的猜測來。

那名整裝師，正在駕駛機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