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訪客來自星海

第十三話 訪客來自星海

頭腦還昏沉沉的，四肢完全麻木了。這是阿斯特剛醒時候的感覺。記憶似乎出現了破損，很多事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醫生說這是正常的。等到狀态好一些了，就又和阿斯特說，她這次昏迷了有一個月。

——居然這麽久！阿斯特真不敢相信，可肌肉萎縮的程度确實證明了這點。醫生說，她得接受一些康複訓練。

醒來之後第一個見到的熟人是澪。她應該是着急趕過來的，氣喘籲籲。阿斯特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了。那雙眼裏平時總凝練聚集着的銳氣這時候變得很模糊，原來隔了層薄薄的眼淚。澪最後沒有哭出來，将感情抑制着，神情激動。

這時，阿斯特注意到她背後還跟着個有點面熟的人。

“本橋！”阿斯特說，“好久不見呀！”

澪皺着眉笑：“你這精神狀況可真好。我剛才還擔心。”

“畢竟身上哪裏都不疼。退幾步說，就算那時候真受了傷，一個月也能恢複不少吧。……但确實是太久沒活動，喏，都快忘了手腳該怎麽動了。”

“那這陣子先別急着工作，多運動，走走。把身體的感覺找回來。”

“我也是這麽想的。哦，對了——你怎麽還叫來了本橋？”

“不是我叫他過來的，只是他恰好也在。”

“哦。哦——”

阿斯特發出了十分玩味的聲音。澪果然着急起來，這反應讓她覺得很有趣。這時候，本橋也上前一步來，恭敬-繁瑣-一本正經地——表達了自己的關心。意思總之是傳達到了，好吧：第一，希望她快點好起來；第二，兩人關系确實不熟。

……俏皮話就先抛到一邊。本橋今天穿得很精致——這也十分值得玩味。很有意思。外面披着的——叫“羽織”吧？——風格太強烈了。是黑色的，布料上頭有淺色細密的豎狀條紋，幾乎沒有裝飾。應該是幾乎沒有改良過、原封不動的民族服飾，至于裏面那件，雖說裁剪是時下流行的風格，适合年輕人穿的便宜簡潔的款……

阿斯特皺了皺眉。

“怎麽了？”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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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就是……這個圖案——”

一個紅色的圓形。

“哦，這個。本橋是日本人啊。”

雖說土地已經沉沒在海裏了，澪心想，随後着說：“這是曾經那個國家實體的國旗。”

“哎，我不是不知道這個。嗯，嗯……”

——讓我先想想怎麽說，阿斯特的“嗯”是這個意思。她苦惱地撓了撓頭，可能因為剛醒來不久狀态不好，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了。

那看上去有點像同心圓，和過去那個國旗不太一樣。可以問嗎？說不定只是裝飾呢？說不定是生産商弄錯了呢？本橋自己說不定也沒發現吧？這些問題從腦中一閃而過，而後自然導向——好，別想這個了，什麽奇怪的都沒有！阿斯特又自如的同兩人說話。閑聊進行到後面，她覺得自己與本橋的關系似乎也沒剛開始那麽生疏了。

————

此時此刻，仿佛某種照應似的，遙遠的別處的某物終于恢複了生機。在對回收的這部分八百萬神進行過徹底檢查之後，它們再度被投入使用。

與地球的距離正逐漸拉遠。

遙遠的、坐落于富鐵的星球表面的孤零零的這座城——與地球相距數億公裏，火星都市“天香”。

都市最高點，兩人靠着欄杆，一直等到整座城市轉變了原本的低能耗模式、完全亮起來的瞬間。

“怎麽樣？很不錯吧？”

十五六歲的男性——野島健次——立刻看向身邊的人。另一人看起來比他還小些，女性，神情舉止一點也沒有小孩子的感覺。她始終以憂郁的目光望着遠處。

“我在想……”她頓了一下。她說，“……志賀的事。”

“他确實是，啊，最後關鍵時候被人抓到了漏洞。不過誰知道會這樣呢？誰也想不到，對吧？當時情況變得那麽快，原本一邊倒向這邊的，不知怎麽就一邊倒向那邊了——意外地，對嘛——意外的，誰會想到呢？你說是不是，小林？”

他有些語無倫次。

小林甚至沒轉頭看他一眼。

兩人都是火星的機神駕駛員。

上次戰鬥中，從遙遠方位射出那一擊的人是小林。野島拖着重傷的機體至少回到了火星。剩下一人則被俘獲。

也有喜人的結果：持續周旋幾年的那難纏的赫爾墨斯終于被解決，其內部的八百萬納米機械也差不多報廢。壞消息，居然出現了另一架增援的機神；壞消息，銀白色機神此後表現出較之赫爾墨斯更強的壓迫力；糟透的消息，失去了一架機神。

“——至少你報了一箭之仇。”野島後來對小林說。

這話差點把她氣個半死。

從火星塔下到地面，沒管身後野島的呼叫，小林大步流星走在寬敞的大路上。

天香市，經由八百萬神精密計算構建出的世外桃源。街道明亮，空氣清新。納米機械廣泛分布于城市各處，用以對氣候環境進行宏觀與微觀角度的精細統籌。

這裏的人脫離真正的“地面（Earth）”良久了。

透過由八百萬神構築出的大氣，小林時常望向那顆遙遠的藍色的星。與這座城市不同，據說那裏仍深受污染、局部地區沖突等問題所困擾。又說在遙遠的百年之前的過去，他們的祖先滿懷熱情、開拓、進取之心來到這裏。如今這些都不再有，與地面的連接也早已斷絕——

離體狀态。小林腦中冷不丁出現了這個詞。

這裏是被摘出去的一部分。仍與地上維持着某種連接，盡管物理上基本分隔。

“被抛棄到世外桃源”——這說法聽起來有點可笑，某種意義上卻是他們如今面對的事實。這裏沒有大的沖突，所有人都為着一個願景努力——

想要重返地球。

望鄉之情如此強烈，如此迫切。

“在櫻花樹下只覺得恐怖，沒有人會當它是絕景。”

“天香”是最初那批開拓者票選出來的名字，取自記紀神話中的一座神山。

在小林看來，同樣出自記紀神話，用另一個地點比喻這座城市顯然要更合适。

此處便是“常世”。它位于大海的另一頭，是一處永久不變的國度。然而，“常世”亦可寫作“常夜（とこよ）”，唯有無窮幽玄在其中。

內在腐化的、沒有希望的世界。

憑借八百萬神的效力從無到有修築起來的世界，在八百萬神運作下維持正常運轉。脆弱極了。納米機械是會損耗失效的，更別說拿它做演算環境這種事。要是有一秒鐘停轉，大氣便會消失，重力也将回歸為星球原本的重力。人們為了生活忽視這點，盡可能閉口不談，然而它的确有可能發生，說不定某個時候就會發生。在未來。

伴随着——刻意忽視着——對可能到來的巨大災難的恐懼活着。

如此強烈，如此迫切。一刻也不要再待下去。

————

澪與本橋到訪後的第二天，來探望的是蓋布瑞爾。他帶着水果，說話語氣有些別扭。率直些該多好啊！阿斯特很不願意揣測人心，嫌這太複雜了。

至于第三個探望者——竟然，竟然是金恩。原以為身為部長的他沒時間過來，瞪大眼望着。

“我是有正經事找你。”他好像看出阿斯特的疑慮，先行一步回答，“……但看你狀态似乎還有待恢複。”

“不，遲早知道的。告訴我吧。”于是點點頭，坐到靠近的椅子上。

“聽說過這個名詞嗎？——‘近地防衛系統’。”

“過去被德米德蒙所損壞的那個？”

“沒錯。你知道的話，我也就不用多解釋了。總之，”他在這裏暫停，“經權衡後，我們計劃在近地軌道上重新構建防衛圈。”

“啊，這樣做最好！”阿斯特連忙說，“這樣一來，地面也能成為戰力。”

“沒錯。現如今只有兩名機神駕駛員，戰力稀缺，手頭能利用上的都盡可能用上。”

“需要我做什麽呢？”

“參與到防衛圈的重建中來。”

“因為我是整裝師。”

“不僅如此，”他說，“……因為你能駕駛機神。要想在短時間內完成防衛工程的構築，勢必得借用到機神的力量。既可以駕駛機神又具備整裝技能，如今除了你之外沒人可以做到了，阿斯特。”

他看着如今仍無法下床的阿斯特。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實質便是要她再次乘上那可怕的機械……再次做出犧牲。年輕人的眼睛之間有共通之處，令他産生出類似于刺痛的心情。

整裝師用如炬的目光注視着他：“就照你說的這麽辦。”

金恩點點頭。一會兒還有個會議要他參加，沒時間讓他愧怍了，剛轉身打算離去。可就是在這時候，身後那人又叫住他：“——金恩先生。”

“還有什麽事嗎？”

“我也兩個請求，直接告訴您應該是最快的。”

“說吧，如果能做到，我就會幫忙。”

他的話似乎給了阿斯特很大信心。阿斯特深呼吸，接着咳兩下。我現在要說很嚴肅的事了！——神态中傳達出這樣的信號。

“首先是，我想承擔後續對機神赫爾墨斯的修複與整裝工作。”

——在上次戰鬥中損毀的機神。說是損毀，其實無論是外觀還是內部都已經壞得不成樣子，加上機神內部構造本身的複雜程度，修複工作幾乎可視為天方夜譚。而她居然打算獨自将其修好嗎？金恩不可思議地注視着着她。等回過神說：“我的一家之言不作數，得等回去與衆人商議後才能答複你。不過既然你是整裝師，我想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說這話時，他腦中不斷回響着一個聲音：修複？真能做到嗎？不過，既然眼前這個人願意接手，那就死馬當活馬醫交給她試試看吧！

“第二個問題呢？”他又問。

于是，整裝師擡起一只手來——長期不活動導致的肌肉萎縮令她做這個動作時整條手臂在顫抖——

她拿這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耳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