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在燈光外

第十五話 在燈光外

他走之後，辦公室裏就只剩下蓋布瑞爾與宋平中兩人。前者一邊揉着太陽穴緩緩坐下，與此同時，後者則好像口幹舌燥似的往嘴裏灌果汁。兩人有段時間沒說話。

“我去做正事。”突然他丢下這句，而後走回辦公桌前再次敲擊操作面板。蓋布瑞爾則坐着，什麽事也不做，整個人狀态松弛，臉上帶着仿佛在思考什麽似的表情。

宋平中問他：“怎麽了？在想事情？”

“……有件至今一直困擾我的事，關于馬奇馬奇老師的，一直想不通。剛才我又忘記問他了。”

“說來聽聽。”他說着，手頭的活卻沒有停下，并時不時喝着果汁。

“——我很好奇他的動機。”蓋布瑞爾說，“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之所以會有調查伊迪亞·拉姆斯的念頭也是受了他的話的影響。那時我之所以找到他，僅僅是打算問出駕駛機神副作用的原由——我知道的人中只有他在這方面懂得稍微多些。等把正事聊完，他又用‘忽然想起……’之類掩飾性的詞把話題拐到伊迪亞·拉姆斯身上——”

“然後你又把我給拉下水。”

“對不起。”他知道宋平中是在調侃而非說氣話，遂回以語氣更接近感謝的語氣道歉。

“……接着說回馬奇馬奇老師。他想調查伊迪亞到底是為什麽呢？莫非是出于正義感——好像影視作品裏那些正義使者都愛管閑事，是這樣嗎？我不知道，只是覺得有些怪，說不通。”

“這有什麽難理解的？多半是私仇吧。”

“為什麽這麽想？”

“為什麽……唉，或許是有主觀成分在吧！老師是研究生期間在烏拉諾斯機構的，那之後和伊迪亞應該很多年未見了。如果不是有私仇，實在想不出讓他這麽有幹勁的是什麽。你不也這麽覺得嗎？馬奇馬奇這人不像是那種特別高尚的人，我不信他會受正義感驅動而行動。”

是嗎？好像的确有道理。蓋布瑞爾只好點頭。

宋平中又接着說：“相比之下我更搞不懂的其實是你。你怎麽會對這件事這麽上心？真像你之前說的……喜歡上那個叫阿斯特的整裝師啦？”

見對方稍作遲疑後點頭，他将頭往後一仰，誇張地翻了個白眼：“……我的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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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自己也想不明白。”蓋布瑞爾懇然道，“一直在煩惱，最近好不容易有一個勉強令我自己信服的解釋，卻又覺得太主觀了，像是大腦兀自捏造出的臆想。……你覺得呢？”

“你問我？”宋平中擺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像聽到什麽離奇的事似的，“你自己的想法搞不明白——我能當你肚子裏的蛔蟲嗎？”

的确——他說得有道理。蓋布瑞爾皺皺眉：“……好吧。”

“——但我還是可以給你參謀參謀的。你剛想說的那個解釋是什麽？”宋平中補充道。

這也沒什麽好掩飾的，蓋布瑞爾也就大大方方說出來。

“好吧。結論是……這是一種錯覺。”

“哈？”

“你應該知道‘吊橋效應’吧？人在過吊橋的時候心跳加速，這時就可能會把身邊的什麽人當成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所以？你也和她過了吊橋？”

“只是原理相似。我可能把別的什麽沖動錯當成是對她的感情了。”

然後他吸了口氣，又說。

“——真正鼓動了我的，其實是想要駕駛機神的沖動。我知道這是不合理的，于人類的身體甚至有害，我下意識要找個能讓自己理解的理由，所以把這種沖動與阿斯特·拉姆斯綁定起來了。……這就是我得出的結論。”說罷他看見宋平中正低着頭，肩膀奇妙地在抽動着。又說：“想笑就笑吧。”

“不是，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細膩了？”

“我是認真的。”

“你讓我想起那個什麽理論——悲傷的五個階段。否認-憤怒-懇求-沮喪-接受，你現在就處于第一階段呢。”他露出副像是在嘲笑的表情，“是堅白的事讓你難過了，還是發現阿斯特·拉姆斯可能喜歡堅白的事讓你難過了？”

蓋布瑞爾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難看。應該否定的，卻沒能找到有效的反擊武器——這麽一副仿佛噎住似的表情。就在這時，從顯示屏後伸出宋平中一只要黃的手，當中握着他從進這辦公室起就開始喝的那瓶果汁——如今已成空瓶。

“幹什麽啊？”蓋布瑞爾不滿地問。

“喝完了，再幫我買一瓶吧。”

可他正在氣頭上呢：“你不能自己去買嗎？”

“現在是關鍵時期。”宋平中說。聲音很愉快。“順利的話——等你回來後，就能看到伊迪亞·拉姆斯過去發表的所有論文了。”

————

澪一回到家便鑽進書房裏。攤在躺椅上，數十分鐘前開始的強烈暈眩感仍未完全散去。又一會兒她坐起身，從房間出去。父親是個大忙人，現在都不在家，這是間寂靜的、空蕩蕩的屋子。

她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

昨晚剩下的炖菜，裏面有豬肉與蘿蔔，熱出來。她莫名其妙想找些事情做。

“編號人種”與“本橋靜間”，二者在她的腦海中交替出現。啜飲白水，冰冷。等炖菜熱好了，就給端回到書房裏。将設備打開，一邊吃東西一邊查找資料。

——“編號人種”。

澪其實并不清楚這個名詞的來源。她之所以記得，是因為小時候有沒教養的拿這話取笑她。這是對有日本血統的人的蔑稱，現在已經很少人說了。

編號人種究竟是什麽呢？後來她也有所耳聞。是說，有這麽一群日本血統的人，他們身體某處有無法去除的标記，從而與社會中的其他人區分開。

可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編——號——人——種。一個字一個字敲進搜索欄。而後吐出大量的搜索結果來。

“居然真的有……”

——編號人種。說是“人種”，實際上是對一小撮人的稱呼，是一種可遺傳的疫病的産物。并且的确，編號人種中相當一部分人有日本血統。

她又将“和井田會”用日語的平假名寫出來。

“和井田（わいだ）”這個詞組。但要是将其順序調換，從後往前讀，便可寫作“大和（だいわ）”。這兩個漢字的正确讀法是“Yamato”，即日本民族的另一說法。相比于“日本”這個依托于土地的概念，“大和”完全源于民族認同。

她從這個詞中感覺到某種抽象、巨大、令人不安的凝聚力。

————

宋平中将不知從網絡哪個旮瘩裏找到的“伊迪亞·拉姆斯論文合集”下載下來，一次性打開，“唰”地彈出幾十上百個文檔，他的眼睛猛地睜圓了。又将這些文檔全部關閉，一個挨着一個依次浏覽摘要。這名整裝師的臉色迅速變得難看起來。

“這數量真是……而且涉及各方面，光看名詞我都頭大。”

“那我也一起來看些吧。”

“一個幾乎不怎麽看理論相關書籍的人？”他嗤笑道。

“我會盡力。”蓋布瑞爾說。

他将一部分文件傳輸到蓋布瑞爾那臺電腦上。蓋布瑞爾先粗略看了下，果然——有關機神的各方面，伊迪亞似乎都走在學界前面。全是些他不懂的生僻名詞，除了馬奇馬奇曾與他提過的“基靈”以外，還有什麽“置換法”，什麽“共振增強裝置”……讀一篇論文有百分之九十的時間花在查找這些名詞的含義上。

一部分之後幾小時，兩人一直待在辦公室裏，直到天空暗下來。

忽然宋平中冷不丁感嘆：“……真厲害啊。”

“什麽？”

“伊迪亞·拉姆斯。這個人作為研究者還真厲害。寫的有不少是高被引量的文章……何況是在十多年前，她那時那麽年輕。要是烏拉諾斯的意外不發生，繼續鑽研下去說不定會成為知名的學者。”

“你有從中發現什麽有趣的東西嗎？”

作為回答，宋平中用手指了指面前的顯示屏。

“喏，這篇論文裏提出了關于基靈的幾個新概念。她認為構成所謂基靈——靈魂的最主要的要素是記憶。”

“……感覺像在聽什麽僞科學的東西。”

“畢竟和靈魂相關，靈魂這東西自古以來就和魔幻分不開關系。但要說什麽不可能、絕對不科學——是很草率的，”宋平中說，“科學自誕生後已經将衆多玄妙的東西拉進自己的領域了。好比說對雷電的操控在遠古被視為神明的特權，而科學讓它的運用變得稀松平常。”

“我記得以前也有人這麽說——我們的經歷構成了我們的人格。”

“嗯哼。”

“可我覺得靈魂更應當是先天性的……”

“啊，論文中也不過只是一種假說。可能不是這樣，可能根本不存在靈魂，可能這種所謂的‘基靈’與我們通常語境中的‘靈魂’其實并不等同——但用這理論能解釋一些事實，那就是……”

宋平中迅速翻動頁面。

“——為什麽年齡增長後人類便無法使利歐提姆金屬變形，無法駕駛機神。”

“為什麽？”蓋布瑞爾重複了一遍。

他轉動身下的椅子。伸出三根手指：“有三個概念。基靈總容量，靈通效率及靈通親和力。”

“烏拉諾斯普遍的認知似乎是說，靈魂具有波的性質，但在這個問題上，單純将它作為某種實體更易于理解。”

“再打個不恰當的比喻。我們先不考慮水壓——這就好比将一個水池當中的水送入密集排布的管道。基靈總容量即水的體積，靈通效率為管道粗細。靈通親和力則是……”他想了想，“液體的粘度？……總之，是一種因人而異的屬性。三重機構駕駛員入學時之所以會做測試，就是為了檢測這個。要是人有較高的靈通親和力，就越容易讓利歐提姆金屬聽話，形變為理想的狀态。”

“剩餘兩項，靈通效率是利歐提姆金屬的屬性，即單位時間內的基靈流通速率。伊迪亞·拉姆斯認為它存在一個最大值。對，靈通效率與參與共振的利歐提姆金屬質量之間的關系并不是線性的，而是趨于一個最大的定值。”

“至于基靈總容量——構成它的是記憶，經歷。或者說——是大腦的狀态。同年齡的正常人與失憶者之間的基靈總容量差別并不顯著。”

“但要讓利歐提姆産生随心的共振形變，就需要流出足夠多的基靈。不是絕對值，而是與基靈總容量的比例。……發現了嗎？靈通效率存在最大值，可要讓利歐提姆形變，得讓足夠比例的基靈流出。所以一旦年齡增長，基靈總量增長到某個值就不行了。”

蓋布瑞爾說：“比起這個，我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論文裏有沒有提到是什麽導致了駕駛機神的副作用？”

“沒有明說。但不出意外會是這個——”宋平中回答，“靈通親和力。回到剛才那個水池的例子，靈通總量是水的體積，親和力就是水的性質。它有一定遺傳傾向，就像你——蓋布瑞爾，你的父親能駕駛機神，你也可以；源于子代突變的情況也不在少數。這裏沒有展開說。總之，這種親和度越高，對于利歐提姆金屬的操控就越是得心應手。”

“伊迪亞認為，應當将利歐提姆視作與身體同等級的靈魂載體。那麽說到‘親和力’，身體與利歐提姆與靈魂，就好比氧氣與一氧化碳與血紅蛋白，只是後一種情況裏，血紅蛋白是那個載體。”

該怎麽說呢？——宋平中好像有些困擾似的皺着眉頭。

“你知道人是會一氧化碳中毒的吧？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一氧化碳分子與血紅蛋白比氧與血紅蛋白的親和力高了兩百多倍。這将導致人缺氧。換到利歐提姆與身體的這個例子中來，利歐提姆對身體的優勢并非血紅蛋白之于氧氣那般壓倒性，卻也是個強力的靈魂載體。靈魂從身體流動到利歐提姆。當它想回去的時候會發生什麽呢？”

他用手在眼前比了個叉。

“——沒法完整無缺地回去了。而這就是機神駕駛員所要面對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