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我将歸往何處?
第二十話 我将歸往何處?
本橋靜間懵了。
“……雪野先生?”他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偏偏後者完全是談正事的表情——本橋說不出話。終于意識到這不是撒謊,也沒有意義撒這麽惡劣的謊——雪野是真心要讓他這麽做!可……
“怎麽了?你身為日本人的榮譽感呢?你不是痛恨那些瞧不上你的人嗎?”
“可是,我——”
遠遠不到要報複他們的地步。咬緊牙關,總覺得現在要是說了這句話一切就會結束。于是轉而問雪野:“可是!雪野先生——為什麽?”
“為了回到我們的土地。”
“被海水淹沒的……?”
“不,”面部藏在頂部白亮燈光的陰影之下,雪野博之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上方,“——是那裏。”
随後,從他口中吐出的盡是本橋難以理解的事物。
海水淹沒土地,那個民族四散了。多年之後終于獲批一塊土地,在大氣層外那個紅鐵色的星球。然而,某天起始,兩地之間的聯絡突然斷絕了。不僅如此,地上政府還将曾在那星球上有過長期停留經歷的人劃為“編號人種”——生造出的名詞,意義與“賤民”幾乎等同——對他們列出種種不可思議的禁忌。
雪野說着,伸手扒開腦後的頭發。他的手在輕微顫抖。未曾知曉的沖擊□□實令本橋仍停留在震驚之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編號人種”并不是完全虛構的都市傳說……
本橋從沒聽說過這些,說明他的長輩幸運地——并不是曾在火星久居過的人,受到的排擠自然遠不如編號人種嚴重。
“——讓編號人種們有個互幫互助的陣地,這就是和井田會建立最初的目的。到後來,範圍逐漸擴展到所有大和民族血統的人。互相凝聚着,攥在一起形成力量。但還不夠,遠遠不夠。我們——需要土地,不能僅僅局限在和井田會的各分部的建築裏,必須得有供我們生存的土地。可如今地上哪裏有這樣的土地呢?”
話說到這裏,雪野仰起頭來。吸氣,再次用手指向上方。
“……那裏。既是起點也是終點,閃爍金紅色光輝的那顆行星。我們将目光再度投向那裏。不受庸俗之人紛擾的地方,與世隔絕的桃源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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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要怎麽才能過去呢?連接地與天的通路已經斷絕。而越是到了絕路越會催生轉機——數年後,我們與火星上的同胞取得了聯系。這些年來,他們一直生活在那個星球上。我們向他們傳達了多年來的處境,困境,以及渴望——希望能前往他們所在的那座建立在火星上的城市。也得知了關于他們的事:這些年他們一直打算同地上重新建立聯系。地上的政府卻不認可,并給他們駕駛的機神冠上了‘半惡魔(德米德蒙,Demi-Demon)’的惡名……。他們也在尋找一個契機。利害關系一致,只等一個契機——我們等到了你。”
“我……?”
“具有資質、能夠駕駛機神的人。”他說,“火星上的同胞告訴我們,他們的機神在與地面作戰的過程中被奪走了數架,再這樣下去恐怕連抗衡的能力都不再有。需要有人奪回屬于他們的機神。——本橋,這就是你要做的事。”
沒錯,時機到了。
曾經那強大得令人絕望的機神駕駛員堅白已經被除掉,據已知的情報,目前駕駛機神的只有一個門外漢與一名新兵。更重要的是,為了加緊修複近地防衛圈,三重機構居然面向社會征集有整裝技能的人。這就給了他們相當大的操作空間。
——至少他們的确很輕松地混進機構中來了。
“這裏已不再是适合我們居住的地方。而現在——是時候了。”
他朝本橋伸出一只手,仿佛是在邀請一般。
“我們會回到屬于我們的那顆星星,就是現在。本橋,行動吧。”
————
一瞬間有許多記憶滑過,像流星。
到底應該怎麽做呢?本橋靜間不清楚了。可心理卻愈加平靜。是思考不過來了嗎?放棄了嗎?還是說與機神連接的微妙作用?
不清楚。仍平靜流動着的,只有記憶的洪流。
——他有點動搖了。說得宏大些:對于自己一直以來視為存在根基的,所謂民族性的這東西。它要求自己付出代價,從而獲取安心感。可反過來說也是一樣的:為了獲取這種安心感,自己被要求付出自由。
将其一股腦供給到某個虛無缥缈的東西上。“你是大和民族的人,所以不得不……”——把積澱至今的歷史作為自己人生的準則,并感到安心,如此便可毫無懷疑地活下去嗎?
好笑的是,他是在被要求“為了民族大義”時才開始思考這些事的。這使他像個懦夫。不是的——本橋自己知道,他不是為了懦弱而退縮,他在質疑正确性。
從家到公司路上,街旁賣早餐的小販有時會多給自己一個包子。
他的同事中沒有和他同民族的,有時和他們說話雞同鴨講,但也不是壞人。
——要是做了,自己就會成為這些人眼中的罪人吧。要為了“大義”,跨過這一切也要去做嗎?這所謂“大義”足夠堅實嗎?
頭疼。怎麽都想不出答案。好像怎麽做都對,怎麽做都是錯。
更何況,讓他這個年齡的人思考也這些未免太早。
——好像怎麽做都對,怎麽做都是錯。理性未有如此挫敗的時刻——他最終将選擇權交給直覺。
“我……”
看着。用機神之眼俯視站在縱橫的梁上的男人,目光對上了。“抱歉”——本橋靜間在心裏說。
“我……做不到。”
他下定決心選擇了退縮。
繼而看向雪野博之,心底浮現出微弱的不安。他甚至不知道該以何種情緒面對這個人。他搞砸了,在緊要關頭撂手不幹,卻無法全然地感到羞愧——他做出了自以為正确的選擇。
出乎意料的是,雪野并未表現出強烈情緒。計劃被打亂的慌張,歇斯底裏……在他臉上都沒有。平靜,一如往日。甚至較平時更冷,如毫無生氣的湖泊。
“……你還記得幾年前有次生病嗎?那時候你發了燒。在和井田會,有醫生給你注射了抗生素。”
本橋還有印象。可為什麽要提這件事?正疑惑着,卻看見雪野一直揣在口袋裏的手掏出了什麽東西——巴掌大小的四方玻璃盒,裏面封着塊有凸起按鍵結構的東西。
并不難猜出那是什麽。一時間,近乎于狂亂的恐懼湧上來。
“我原本并不想逼迫你……”
話裏的意思近乎于無情。
——服從,抑或赴死。沒有除這二者之外的選項。
無言。
兩側都是斷壁——舍棄生命嗎?舍棄心靈嗎?究竟該怎麽做才好?躊躇着好像腦漿都快被熬幹了似的——想。
“我得提醒你一句,本橋靜間。”
用上了全名。雪野的聲音完全冷下來了。
“要是你覺得我只是拿這玩意兒吓唬你,因為自己有駕駛機神的才能就可高枕無憂,那就大錯特錯——”
“我們準備了你的克隆。”
“四年前已經備好,顯示出與你幾乎相同的資質,并完全在和井田會的教育下成長,只是年歲太小無法承擔重任。”
“換句話說,即便沒有你也是一樣的。”
“只是需要繼續蟄伏,直到他能熟練地駕駛為止。”
克隆……?
已經跌入谷底,卻又再度下墜。接連的事實沖擊着本橋,拆掉了理性的地基,意志前所未有地動蕩着。另一頭,雪野博之又持續往天平上附加重量:
“——給你十秒鐘的思考時間。”
“十。”
——沒時間猶豫了。做決定,迫在眉睫。可大腦還僵硬着。該怎麽辦才好?
“九。”
——到底是哪一步錯了呢?
“八。”
——一開始。啊,沒錯。與雪野博之,與和井田會接觸的那一刻起,時間便隧穿到了現在這一刻。
“七。”
——當然,那時他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有今天的。
“六。”
——癡迷于虛幻的東西。
“五。”
——高傲,高揚,支撐他離開地面,自命不凡。又過度執着于這些虛幻的東西,以求這離開地面的懸浮維持得更加穩定結實。
“四。”
——最後他回想起澪。澪……說來也有些好笑,認識了這麽久,自己卻連她的姓氏也不知道呢。她的直覺還真敏銳,早已察覺出不對勁的地方。自己卻不把她的話當回事,終于陷入無法自拔的地步。愚蠢啊。
再後悔也沒有作用。一切就要結束了。
雪野博之加重了音量,這說明他的耐心即将消磨殆盡。
“……三。”
他手舉能主掌本橋性命的玻璃盒,面色陰沉。但無妨,本橋靜間已經做出了決定。他——不做。
最後的時間裏,他悻悻地懷疑着:似乎該舍棄掉那些虛幻的東西吧,民族性的累積。文化,糟粕,舍棄掉。孑然同時也意味着獨立與堅韌。但是,這樣的話……自己還剩下什麽呢?人生下來不就是文化的延續嗎?
也正是在這瀕臨絕境的瞬間,不可思議的神秘體驗降臨——視覺,聽覺,種種人有的和超越性的感受複雜地混在一起。冥冥中,他似乎看到一條不可名狀的巨物,翻滾着向前,不為任何事物阻攔,将世上的一切裹挾在其中,包括他自己也被裹挾其中。本橋知道,那是時間的長流。前一瞬與後一瞬接續,彼此聯系;又在更大尺度上接續,而自己不過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環。
時間是——宿命。
金色的機神靜立着,一動不動。這便是決意放棄的本橋靜間的回答。與之相對的雪野博之的表情卻絲毫沒有改變,他不會收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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