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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哄孩子這件事,我不擅長,阿瑩說她也不擅長,好在這個小女孩安靜乖巧,并沒有将我兩當做猥瑣的怪姐姐,只拿一雙眼瞧着我們,眼中有防備也有好奇。

我對她笑:“原來你住在這裏,昨天謝謝你幫我帶路。”

說完摸了摸袖籠,發現裏面的糖果松子兒都吃完了,便轉頭問阿瑩:“你有帶糖果之類的玩意兒麽?”

阿瑩低頭摸了一通,摸出一塊金子來:“這個可以麽?”

通過金子賄賂,小女孩終于從角落裏鑽出來,我們三人圍坐在桌前吃糕飲茶,一派和諧,唯一的不和諧就是小女孩始終不開口講話,這就讓我有些無從發問。

正絞盡腦汁思索如何讓她卸下防心,聽見阿瑩道:“诶,你叫什麽名字啊?怎麽會住在這裏?诶,你怎麽不說話呢?你是不是不會說話呀?诶,你是個啞巴麽?”說完轉頭問我:“诶,花花,她到底是不是啞巴啊?”

我撲過去掐她脖子:“诶,诶,诶你個頭啊!”

打鬧之間,我兩都沒有注意到小女孩的動作,待我兩掐着對方脖子雙雙回頭,見小女孩正沾着茶水在桌上寫字。

我不由張了張嘴:“你真的……不會說話?”

經過桌上交流得知,小女孩的名字叫做小安,說她母親就是如此喚她的,可當問到她母親是誰時,小安卻不肯寫下半個字。

我靜靜觀察她,即便對我們消去了防備,卻依然不肯松口,必定是有人對她千遍萬遍叮囑過。

為難一個孩子終歸是很不齒的事,我笑笑,伸出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下花花兩個字。

“喏,這是我的名字。”

小安低頭看了看,又擡頭看看我,在旁邊整整齊齊臨寫了一遍。

我湊過去打量,做出驚喜的表情:“哇,你學得很像嘛。”

小安抿着嘴笑了。這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笑臉來,我不禁也跟着她笑。但很快她的笑容隐沒下去,神色猶豫不決,一只手絞着衣角。

我有些莫名,拉了拉她的手,卻被她反抓住手指。

我:“?”

她拉住我的手,慢慢擡起,停在她的眼睛上方。

“這是什麽意思?你的眼睛怎麽了?”我不解道。

正要湊近去看,一旁阿瑩卻忽然望着窗外庭院:“有人往這邊來了。”

我的心頭悚然一驚,如果先前的猜想沒有錯,那來的可真是個要命的人。

“躲起來,快先躲起來。”我一邊說,一邊急急環視四圍,但屋內陳設簡單,幾乎沒有可容納兩人的隐蔽空間。

“為什麽要躲啊?”阿瑩瞧着我,一臉困惑。

我瞪她:“別管為什麽,也別問為什麽,讓你躲就躲!”

小安愣怔着看我們團團轉,忽然眨着眼指向一個角落,我兩扭頭望去,只見角落裏貼牆立着個半人高的梨花木櫃,觀其輪廓,若一個人倒還塞的進去,但兩個人……

我和阿瑩對視一眼,彼此都露出嫌棄的表情。

“小安,答應姐姐,千萬不能告訴別人我們在這裏哦。”

我抓住小安的手敦敦告誡,小安迷茫點頭。

我和阿瑩直奔牆角的木櫃,一前一後擠進去,裏面空間比想象中還要狹窄,不得不調整成一種匪夷所思的姿勢,才能勉強将櫃門關上。

黑暗中,阿瑩的胳膊拴在我的脖子上,迫得我喘氣都困難,想動動手提醒她,結果手指戳進了她的鼻孔裏。而門外果然響起漸近的腳步聲。

片刻後,房門吱呀一聲響,響聲的同時,我的手指恰好摸到一處奇怪的凸起,憑着本能按了下去,便覺後背陡然一空,反應過來時,已和阿瑩雙雙摔在個不知名的地方,腳上的舊傷再次傳來劇痛。

迷惘間不忘心下啧啧,君先生可真是一語成谶啊。

從懷中掏出火折子,火光亮起,才看清這是一條疑似密道的洞窟。

阿瑩哼哼唧唧爬起來,一邊揉腰一邊道:“诶,這是哪裏啊?”

我将火折子遞給她,扶着洞壁站起來,往上看,有些遺憾沒有等到那個人進屋,只要聽見那個人的聲音,便可驗證我想的對不對。

不過眼下也只得盡快離開這裏,若是被她發現方才屋中有人,追着我們跳下來,那就真的要糟。

在我有限的認知裏,密道是個出鏡率奇高,但一旦出鏡便會壞事的地方。那些話本故事裏的密道,不是用來偷情就是用來殺人,恐怖型話本裏的甚至還有畸形生物出現。後來說給君卿,他表示這沒什麽奇怪,一些世家大族沒事都會給自家挖挖密道,用來埋藏錢財和不可說的秘密,有的愛好者還會修成迷宮,并設置機關。我問他他的家裏有沒有,他說有,并且機關還是他設的。我覺得這可真是個恐怖的好人。

我一手攀着洞壁,一手搭在阿瑩肩上,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并祈禱這條密道沒有分岔路,也不要有機關。

不知走了多久,阿瑩突然“哎呀”一聲,吓得我額角一跳。

“我玉佩不見了!”她的手按在腰間,驚叫道。

不久前我是看着她将蘇疊的玉佩挂在腰間的,如今那裏果然空空蕩蕩。

我忍了忍,道:“我覺得這可能是天意,你看,連老天都覺得你應當忘記……”

“你說什麽啊——!”她突地打斷我,微弱火光中,一雙杏眼裏竟然泛起了淡淡的淚光。

我有點被她吓到:“阿瑩你……”

“一定是剛才摔下來的時候碰掉了,”她滿臉焦急,按了按我的手,“你在這裏等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不等我回答,她人已利落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跑去。

目送着她離開,直到火光消失,我在黑暗中默默地想,那一晚她喝醉酒弄丢了玉佩,也是這樣着急害怕的麽?在河邊一寸寸地找。

蘇疊在她心裏竟然這般重要。

漆黑死寂的地道,看不清前路,也不敢貿然亂走,只好靠着洞壁坐下來。呼吸與心跳聲在一片空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我慢慢拉出挂在胸前的護法令牌,它被我的體溫染的淡淡溫熱。想到如今師姐已被記為魔教叛徒,這雪域山莊的護法令不知還有沒有用,搞不好一拿出來就被亂刀砍死,誰拿誰就死,早說讓她給個哨子什麽的玩意兒嘛。

我摩挲着令牌上凹凸不平的紋路,在黑暗中默默感受着它逐漸變得冰冷。這原本就是個冰冷物件。良久,重新将它塞進中衣裏,爬起來一點一點往前走。

腳步聲很快自身後趕上來。

“走吧。”阿瑩拉起我的手搭在她肩背上,對我笑道。

我垂眼瞄了瞄:“找到了?”

“找到了,”她拍拍胸脯,眼中盈滿笑意,“我收起來了,要是再弄丢了就麻煩了。”

我冷哼:“沒錯,重要的東西還是藏起來的好。”

又不知走了多久,終于走到密道盡頭,只是萬萬沒想到,這盡頭是一堵封住的石牆。

我兩對着石牆沉默。

阿瑩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嘆:“死了死了,這下死了。”

“別着急,”我安撫她,“大不了我們再走回去……”

她恨恨瞪我:“我今日就不該答應你!”

我說:“對于已經發生的事情,我們更應該關注當下而不能拘泥于過去……”

阿瑩:“我要殺了你!”

“殺了我也沒有用,我們應當齊心協力地找到出口……”

我一面同她鬥嘴,一面摩挲着眼前的石牆,內心隐隐覺得古怪。石牆打磨的光滑,表面刻着我看不懂的紋路,可怎麽會有人封個密道還搞得這麽精致呢?

我扭頭對阿瑩說:“要麽……你試試看能不能踹開它?”

在我一番苦口婆心勸解下,阿瑩終于決定試試将這堵牆踹倒,我建議她離遠一點,以助跑獲得更大的動能。她雖将信将疑,但還是聽了我的話。

我站得遠遠,目送她啊啊吼叫着沖過去,腿将将擡起之時,那堵牆卻忽然從中間翻轉打開,其間隐約閃過一道白色身影,令我莫名打了個激靈,暗暗道了句不會吧,就聽阿瑩一聲嚎叫,整個人悠然飛過我的頭頂,噗通一聲掉在地上,不動彈了。

我驚慌失措跑過去,探了探她鼻息,發覺還有氣,只是暈過去了,還好還好。而後震驚回頭,一身白衣的師姐雲淡風輕收回掌勢,撣撣衣袖,擡頭看我:“花花,我才離開半日,你就給我這麽大的驚喜?”

我僵硬地扯出一個笑:“啊哈,是哦,你驚喜麽?”

她冷冷盯着我:“過來。”

我身子一歪坐在地上:“過不來。”

她眼睛眯了眯,透出威脅意味:“我說,過來。”

我委屈地指指裹着綁帶的腳踝:“你看,又流血了。”

師姐這才踱步過來,蹲下身認真看了看,若有所思:“幹脆讓它斷了可好?省得你整天到處亂跑,我一早就該将你這雙腿打斷……”

“事出有因,事出有因,”我幹笑着打斷她,将她的手遠遠撥開,但看她神色冷凝,又趕緊并起三指道:“我保證回去就告訴你。”

石牆原來是個石門,門的另一邊是蘇家的藏書洞,如此便了然。

蘇家雖然至蘇劍知一代已漸有棄武從商的意思,但在上一代還是正正一門武林世家,否則也不會有當初名震江湖的“人中雙龍”。師姐說,老家主病逝後蘇劍知便将原來的藏書樓整個兒拆掉,将其中藏書典籍都搬到這處山洞中,這也從側面看出如今的蘇家确已不看重武學傳承,蘇煜身為蘇家長子卻不會武也有了解釋。

然而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問師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師姐不知從哪裏找來傷藥和幹淨的綁帶,将我腳上傷口重新包紮。

“閑來無事,來這裏看看書。”

我啧啧兩聲,陰陽怪氣:“閑來無事,你居然可以來蘇家的藏書洞看書?”又指指地上不省人事的阿瑩,“還把你該保護的人打飛兩回。”

見她不說話,我繼續道:“而且,你怎麽會知道這裏有個石門機關的?還知道怎麽打開。”

師姐垂頭端詳綁好的傷口,并不理會我。

感到握住腳踝的力道有些重,我掙了掙道:“師姐,疼。”

“疼……?”半蹲在地上的人低語着,手中握着我的踝骨,似在認真關注着傷口。然而,我卻無端地察覺出一絲不對勁來。

鉗住踝骨的兩指并未放松力道,反而更加用力,緩慢地,一點一點,正壓在傷口上,我啊得叫了一聲,疼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本能地擡腳踹去,卻發現已動彈不了半分。而那力道還在緩緩加重,清晰地感覺到踝骨承受的擠壓,可以預感下一刻骨頭就會錯位,再下一刻,就會碎裂。

她似乎真的要将我的踝骨捏碎。

陡然間,一股難言的恐懼湧上心頭,還夾雜着一種莫名的、卻來勢洶洶的委屈,連我自己都為之驚訝,抑制不住地大哭出聲:“魏鳶你放開我!”

或許是被我的哭聲驚醒,腳上鉗制的力道猛然松開,淚水模糊的視線裏,看到師姐緩緩站起身,面容模糊不清。

下巴被微涼手指擡起,淚水自臉頰滾滾滑落,連我自己都震驚怎麽會有這麽多眼淚。

“好了,沒事了。”她的手撫上我的眼角,拭掉滾出的淚珠,可根本沒有用,眼淚源源不斷湧出來,心裏的難過也無法自抑,如同火山爆發。

半晌,她将我摟進懷裏,帶着安撫意味的輕拍我的背,一下又一下。

“好了好了,沒事了。”

君卿曾說,我長了一張很容易便可破人心房的臉,他形容的詞是靈動,無邪,但我不能茍同,因在我兩幹很多事情的時候我都自覺賊眉,鼠眼。但君卿說他看不出來,對于這一點我很詫異,君卿解釋說:“世人看到的,有時候是真的,有時候是他們自己想看到的,要承認眼見為假,往往要付出很大代價,甚至還要否定自身,人們都想過得順遂平安,因此才有難能糊塗……”

我聽不大懂,但在那之後便無師自通,學會了如何以身做戲,并摸索出最高境界就是連自己都騙過。

我騙過師姐很多次,在雪域山莊,知道不能表現得太溫馴,要有一點點反抗,而什麽時候反抗,什麽時候示弱,我掐得準之又準,偶爾被她識破也無傷大雅,因知道她喜歡,哪怕她明知我們只是逢場作戲。

這一場大哭卻始料未及,原本以為可以控制住,卻不知道哪裏出了錯,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想到阿瑩泛着盈盈淚光的臉,要去撿回她的玉佩,而我獨自沉在黑暗裏握緊她的令牌給自己打氣,那是示弱,卻沒有人看得見。

我掙紮着脫離她的懷抱,手腳并用,破罐子破摔,顧不得什麽傷,何況已感覺不到痛,我用力推她,想叫她滾開,但一張口就是失控的抽泣,發出的含混字音連自己也聽不清楚。拳頭胡亂砸在她身上,她騰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禁锢在身後,另一手摟住我将我緊緊按在懷裏。

柔軟的觸感貼在額頭,眉心,眼角。

“花花,看着我。”

我渾身僵住,忘記了反抗,愣愣看着她,才發現這是她原本的樣子,沒有人皮面具,沒有僞裝,那雙一貫冷冽的鳳眼裏,有我從未見過的東西。

然而不等我看清,那些複雜難辨的東西又忽然褪去,她的唇角浮起一絲笑意,有淡淡促狹意味:“頭一回看你哭成這樣。”

她的手指輕拂過我潮濕的眼睫,又蹭一蹭臉頰,像安撫一只小動物。

我抿了抿嘴,擡起袖子擦幹臉上淚痕,偏頭不看她。

“還疼嗎?”她輕聲問,伸手想看看我的傷,卻又忽然頓住,慢慢收了回去。

我搖搖頭,其實本來也沒有很疼,一開始就只是裝給她看而已,被她捏住的時候也是害怕多一些。

“好了,今天折騰夠了,我送你回去。”她俯身抱起我。

“可是阿瑩怎麽辦?”我抓住她衣袖。

師姐大步踏出門,外面已是暮色初起,沿着長廊行走,夕陽的餘晖斜照在我們身上。前方迎面走來一名侍女,我認出來,是蘇劍知的人。

“公子留步。”

“什麽事?”師姐淡淡道。

“家主吩咐,若公子出來,便請公子移步蓮園。”侍女柔聲道。

師姐不置可否,腳下一轉,目不斜視擦過她往前走,冷聲道:“送你們阿瑩小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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