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2.疤紋

疤紋

滄餘非常享受。

水包裹住了他的全身,竭盡全力地沁潤,把他的靈魂都浸濕了。眼前的獵物無助逃竄,岸上的人鞭長莫及。在這短暫的十幾分鐘裏,他為所欲為。

他是自由的。

在水底也會出汗,滄餘已經渾身升溫。這個下午,所有的感官、每一次心跳、全部的時間——包括眨眼時那個光明與黑暗迅速交替的瞬間——都酣暢淋漓,快樂無比。

宛如處身一場最棒的性\\愛。

滄餘無聲地喘嘆。

但被他追逐的士兵感受截然相反,看不到盡頭的黑暗和身後長存的威脅讓他愈發焦急,倉皇中一頭撞向玻璃。他還沒弄清方向,滄餘纖白的手就穿過層疊的泡沫,抱住了他的腦袋。

然後滄餘做出轉動的手勢,“擰斷”了士兵的脖頸。

***

滄餘刺破水面,摘下呼吸調節器,不咳也不喘,絲毫沒有因為剛才的戰鬥而疲憊。他對圍繞在水池邊的贊美和掌聲毫無反應,只是盯住了站在最邊沿的屠淵。

他游向屠淵,仰着臉龐,露出了一個既得意又羞澀的笑容。然後他向屠淵伸出雙臂,嬌氣地眨了眨眼。

屠淵默契地蹲下身,将他從水中抱了出來,讓他坐在自己的雙膝之上。

這下可好,兩個人都濕了。

屠淵俯下身,擋住其他人直落在滄餘臉上的視線。小魚這會兒已經被水浸泡透了,毫無保留地露出纖長的四肢和幾可掌覆的腰。他銀色的長發貼于頰面,皮膚白得像瓷,唇色紅得像血,他美好得仿佛來自水中的年輕神只。

水這東西到底有什麽樣的魔力,又或者說,水在滄餘身上究竟施展了什麽樣的魔力,讓他更加自如。從臉龐,從手指,從四肢百骸,無一不透出令人神往的绮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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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都不敢再看。

滄餘想要起身,屠淵毫不猶豫地跪下來,伸手把滄餘溫柔地抱進懷裏。就算是在人工泳池旁,屠淵依然帶有大海的味道。他被滄餘沾濕了,但他的身體永遠比滄餘的溫暖。

滄餘擡手摟住屠淵的脖頸,看到了不遠處面容扭曲的衛弘。滄餘趴在屠淵肩頭,在屠淵看不見的地方,對衛弘露出了挑釁的笑臉。

他發中的金色小花剛才掉了,此時漂在水面上,像個囫囵倒映的太陽。

***

滄餘還沒在水裏待夠,所以洗了個很長的澡。水流沖刷身體的感覺既舒服又差點意思,但最是這介于兩者之間的樂趣,讓滄餘遲遲不願結束。

最後浴室被霧氣充滿,滄餘襯衫敞懷,在洗手池前一遍遍淘搓雙手。他一直洗到皮膚泛紅,所有的痕跡都消失不見。

滄餘擡手,輕輕嗅在指尖。

沒有血腥味了。

滄餘在水池邊撐着手臂,垂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水霧都要散盡了。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又關上,屠淵停在滄餘背後,低聲說:“小魚。”

滄餘擡起頭,在半朦半透的鏡子裏和屠淵眼神相觸。才散的熱汽又回聚到此,滄餘沒有整理衣服,就這樣轉過身,向屠淵露出一整片胸膛。

屠淵走近了。

“小魚,”他用指尖碰觸到滄餘的右胸口,低聲說,“不要傷害自己。”

深刻的劃痕還在往外滲着血珠,滄餘沒有低頭,用手指精準地沾到了,送到嘴邊。他伸出可愛的小舌,嘗了嘗自己的鮮血。

“我從不傷害自己,”滄餘露出滿意的神情,說,“這是剛才對戰時受的傷。”

面對這拙略到更像胡扯的謊言,屠淵并不深究。他只是難過地說:“不要疼,也不要疤。”

可是滄餘說:“我要疼,也要疤。”

屠淵輕輕垂眼,在某個瞬間露出了少許失落。他靠得更近,用手掌覆蓋住那些胡亂集疊在一起的傷口。

“活着就要經歷疼痛,擁有疤痕,就擁有了未來。”滄餘說,“疤痕只會存在于擁有未來的身體上,用來展示昨日。”

“不。”屠淵說,“為自己感到驕傲,小魚,讓你的疤痕炫耀昨日。”

他撥開滄餘的領口,手掌緩緩移動。

“剛才你沒有第一時間問起這個,”滄餘笑起來,“我正感到驚訝。”

“總要問起的,”屠淵沉聲說,“它是你一直拖在身後的陰影。”

他觸及滄餘的胸膛,掌心之下震躍隐隐,正是滄餘的心髒在跳動。而在那一片雪色的肌膚上,留有一個醜陋的紋身。但濃漆的墨水沒有浸在平整光滑的皮膚之上,而是填滿了某種凹陷,像是手術後無法被皮膚吸收的斷續的縫合,或者某條被砍作幾段的劇毒大蛇。

屠淵緩緩撫摸,熱流躁動地鑽進滄餘的身體。滄餘閉上眼睛,呼吸逐漸沉重。

屠淵的指尖離他的心髒太近了。

“……很醜,”滄餘被摸得仰起頭,顫聲說,“真的很醜,是不是?”

“一點兒也不。”屠淵毫不猶豫地說,“它的含義,的确是醜惡的。可是它在你的身體上,你的肌膚裏,只要你還不想将它抹去,我的雙眼就能從中讀出極致的美學。”

他觸到了盡頭,滄餘微微一顫,握住了他的手腕。

滄餘和屠淵對視,屠淵的目光在這潮濕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深邃。浴室裏的水霧終要散盡,他們也終要赤誠相對。與其被人挖掘,最後落得鮮血淋漓又顏面掃地的下場,滄餘寧願承擔坦白的痛楚。

滄餘松開了手,把目光投向虛空,說:“09S13,我在刀俎實驗室的編號。”

“那是我被科爾文和瑪琳帶回去的第三天,我年紀還小,甚至不明白被綁在椅子上意味着什麽。我當時就在窗邊,看得見窗外光禿的土地和漫天的雪花。有幾個小孩在雪裏玩耍,他們沒有憂慮也沒有拘束,像夕陽裏的風,也像太陽花的種子,他們的未來遙遠又美好。當然,他們對我的存在毫不知悉……我渴望加入他們。我甚至詢問科爾文和瑪琳,能否讓我出去,和他們一起玩……”

滄餘咬破了舌尖,鮮血的味道充斥口鼻。他閉上雙眼,向後仰頭,又回到了那把醫療椅上。

窗子沒有關嚴,寒風嘯然而擊,帶着海洋的鹹息。在淡淡的陰影中,滄餘掙不脫束縛帶,只能努力伸長脖頸,去看外面雪地上的那群男孩。

科爾文和瑪琳走過來的時候,滄餘還沒完全明白狀況。他的眼眸無比膽怯純淨又光彩照人,他看了看面前的科學家夫婦,又看向他們的手術刀,小聲問:“你們是要殺死我嗎?”

他對于死亡表現出的舒适和渴望令人震驚,科爾文和瑪琳對視一眼,一起搖了搖頭。

“我們絕不會殺死你,”科爾文笑着說,“我們怎麽舍得?怎麽下得去手?你是我們的寶貝!”

“是的,寶貝!”瑪琳搓了搓手,興奮地重複,“當之無愧、獨一無二的寶貝!”

“那麽,”滄餘抿了抿嘴,問,“你們能讓我出去玩嗎?”

“別心急,寶貝。”瑪琳撫摸着他漂亮的臉蛋,“出去這種事,總有一天可以的。等我們覺得可以的時候,等你通過我們的考驗的時候。”

滄餘問:“我該怎麽才能通過你們的考驗?”

“耐心,寶貝,永遠記住這兩個字,耐心。”瑪琳笑了,露出滿口白牙,“不過既然你這樣問了,考驗的第一關,這就來了。”

她和科爾文手牽手,将刀切進了滄餘的胸前。

他們用手術刀緩慢地、細致地、一筆一畫地在滄餘心髒前刻下“09S13”。然後他們拿起紋身槍,沿着新鮮外翻的刀口,将這串編號紋在了滄餘心口。

烏青的墨汁随着針刺源源不斷地進到皮膚表層,浸透傷口,沿着紋路滲入肌肉,形成永久的痕跡。劇痛如潮湧般侵裹,紅和黑淌滿了滄餘的上半身,化作令人作嘔的涓涓細流,鑽進了滄餘的心,還占據了滄餘的眼。

雪中的孩子們依舊快樂,但滄餘蔚藍的大眼睛裏再也不見清澈的光芒和真摯的淚花。

那個冬天,北風将樹木剪裁成魔鬼枯瘦的手。

那個冬天,凍土裂開了傷口,宛如大地思念春時的哭泣。

那個冬天,小魚在刀俎下發出痛苦的嘶叫,直到喉嚨痛啞,淚流滿面。他終于意識到,沒有人會聽見。

雪沫在風中被推行,融化成滄餘眼中大海上的白霧。濕熱的氣息附在胸前,滄餘別過臉,感覺到屠淵吻在了他紋身的位置。

“這是我好不了的疤,昨日的……榮耀。”滄餘緩緩喃言,“閉上雙眼,所見的場景反而更加清晰……風雪中搖擺的樹,白色大地上的裂痕,玩耍的孩童,刻入肌血的刀和針……該怎樣呼吸……我曾經如魚般自由……”

滄餘的眼很紅,他似乎要哭泣。但他閉上眼,拒絕讓眼淚流出來。

屠淵用舌舔舐過他皮膚裏的每一個字母和數字。

“小魚,”屠淵站直身體,和滄餘額頭相抵,說,“你仍然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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