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29.遇海
遇海
“小魚,”屠淵低聲問, “想進去嗎”
滄餘松開屠淵的手,自己走進了牢房。
他感覺自己被關進了一座透明的墳墓。
這裏除了窄小的金屬床和廁所以外,一無所有。燈光經久不滅,随便哪個角度,滄餘都被玻璃上的冷光晃得想要流淚。
“七年,”滄餘聽見自己低聲問, “在這裏”
“是的。”屠淵也邁進了房間,望着他,說, “房間裏的一切都保持原樣。”
滄餘問: “為什麽”
“一開始是因為他們需要每時每刻監視我,”屠淵平靜地回答, “後來我覺得這房間不錯,沒有搬出去的必要。”
“你在這裏……”滄餘低聲問, “為什麽”他忽然側身看向門口的武岩,毫不客氣地說: “我要聽你說。”
屠淵并不阻止,武岩擡起了眼睛,觀察着這個漂亮得過分的年輕人。武岩始終保持着平靜,就這樣沉默了好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麽。
滄餘随意地坐在床尾,主動問: “武岩先生,你和屠淵是怎麽認識的”
武岩笑起來的眼邊有皺紋,他說: “在屠淵先生不幸做囚犯的時候,我是燈塔監獄的獄警之一。但我現在是屠淵殿下的部下。”
滄餘禮尚往來,說: “我叫滄餘,我是屠淵的……”
“我知道的,滄餘先生。”武岩溫和地接過話,在一瞬間的失神過後,說, “我們,整個燈塔監獄,一直都在等待您的光臨。”
“是嗎”滄餘看向屠淵,驚喜地問, “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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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武岩看向滄餘的眼神像溫水,平和又緩慢地溢出。他最終說: “您想要知道什麽,我都可以告訴您。”
“監獄裏的屠淵,”滄餘問, “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剛到這裏的屠淵殿下單純,柔軟,帶着一點點憂傷,無論對誰都心懷憐憫,”武岩說, “不管從哪方面來講,他都只是一個孩子。”
“那還真……”滄餘想說“看不出來”,但他望向屠淵,又覺得什麽都有跡可循。
就好像,他見過那個單純,柔軟,帶着一點點憂傷,無論對誰都心懷憐憫的屠淵。
“但是屠淵殿下轉變得很快,當他發現要靠暴力和冷血才能在這裏生存的時候,他順利地接受了現實。”武岩毫不避諱地說, “在來到這裏的第三天,屠淵殿下就把他的獄友打死了。在那之後,他就被轉到了這間玻璃牢牢房。”
“當時的監獄長非常暴力,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手握權力,就能成為上帝。年輕人,你也許還不明白人們會在權力的驅使下做出什麽事。”武岩顯得有點痛苦, “那個時候,監獄長無時無刻不在折磨屠淵殿下,只要他覺得無聊……”
屠淵看去一眼,武岩沒有把話說完。
片刻的沉默過後,武岩說: “很快,屠淵殿下變得冷靜,陰郁,瘋狂……他陷入了完全的沉默,拒絕和任何人溝通,除了他自己。定期來監獄進行心理輔導的醫生認為,屠淵殿下為自己虛構了一個世界,或者一個目标,沉溺其中,靠着某種回憶或者幻想度日。”
聽這話的時候,滄餘始終看着屠淵,靜谧湛藍的眼睛如同一對寶石。但屠淵始終都垂着眼,看起來正在認真聆聽一個有趣的故事。
就仿佛那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他自己。
“在被囚禁的第一年裏,屠淵殿下不斷地逃離,又不斷地被抓回來,周而複始地痛苦循環。”武岩繼續說, “但在最後一次逃跑失敗後,屠淵殿下改變了策略,開始通過言語和行為,與其他囚犯建立聯系。他發現了交流的奧妙,并且将其運用于統治。”
“但是他心中的那個回憶或者幻想并沒有消失,他的目标沒有改變,他做一切都是為了出去。過去的七年裏,屠淵殿下一直有自我虐待的行為,他喜歡用自己的血在玻璃上書寫和繪畫。他筆下的語言我看不懂,我詢問過,屠淵殿下說出了類似‘擁有自由’, ‘永難抵達的盡頭’和‘尋找’的字眼。而他畫的,是……”
武岩擡起手,用食指在空中劃了幾下。
滄餘看懂了。
那是一條簡筆畫的魚。
滄餘仿佛能看那畫面,屠淵拖着鎖鏈,用鮮血在透明的牆壁上寫下破碎不堪的語句,渴望着能夠出去。這讓滄餘想起,很多年以前,他也曾經蜷縮在毫無隐私的玻璃房子裏,無助地等待着微茫的希望。
***
少年背貼牆壁,聽着門那邊的男女呻\\吟\\喘\\息。屠建濤平時穩重如山,此時撫\捏的動作卻十分靈巧。少年将門打開了一條縫,看到了父親和一名沒見過的女人。
少年正是十七八歲的年紀,然而他不僅對眼前的性\\愛場景毫無興趣,還露出了厭惡的神情,似乎那不過是兩具屍體,已經變爛發臭,膿水流淌。
絲毫不知道他們正在被窺視,女人的叫聲越來越高。
進入宮殿伺候元首的女人們都知道,元首不在乎任何人的出身,但是格外喜歡浪\\蕩的床\\伴。放得越開,得到的好處就越多,別墅,車子,管家,甚至有人得到過曾經屬于元首夫人的鑽石項鏈。
這背後的原因,少年再清楚不過。
他的母親,那位已故的元首夫人,出身高貴,舉手投足間優雅無限。她不是能換上女仆裝滿足元首癖\好的人,事實上,在生下少年之後,她就不再與屠建濤接觸。
如果不是因為夫人出身藍家,屠建濤恐怕早就會開始招\\嫖。如今夫人已經去世,他可以肆無忌憚。
所以少年感到惡心。
他抱緊了懷裏小巧的圓型玻璃缸,那裏面有個小海蚌,正緩緩張合着殼,吐出一串的小泡泡。這是少年剛從廚房裏撿出來的,廚師們新買了一批海産,海蚌夾在網兜裏,被廚師随手扔進了垃圾堆。
海魚接二連三地被開膛破肚,血水遍地,濺髒了少年的皮靴。但他毫不在意,從一片腥濘中輕柔地撿起還活着的小海蚌。他用指尖觸了觸它內裏軟滑的肉,給它找了一個新的家。
屋裏的性\\交還在繼續,少年轉身離開,熟練地從仆人的通道下樓,避開所有人,跑出了宮殿。花園裏支起了碩大的帳篷,有幾個人正在從卡車上卸貨。
他們的貨不僅包括旅行箱,還有各種被裝在籠中的動物。
幾個少男少女正聚集在樹下,他們出身上層社會,無論男女都化着誇張的妝容,最近米拉克城裏時興慘白的皮膚和血紅的雙唇。少年停在不遠處,聽他們閑聊。
“這個馬戲團很有名氣,提供的表演全部獨一無二。”一名穿彩色襯衫的少男說。
“馬戲團這種地方很髒的,裏面都是病毒,性\\病,貧窮,會傳染,這是我媽媽說的。”站在他旁邊的少女梳着娃娃頭,她擔憂地說: “怎麽辦我媽媽不會允許我來的。”
“這家馬戲團有什麽特殊”另一名少女脖子上戴着名貴的翡翠飾品,她抱着手臂,看着馬戲團的人忙進忙出,問: “憑什麽他們能進中心宮殿”
少男說: “他們有人魚,聽說還不止一條,而且都特別漂亮!元首大人喜歡人魚,你難道不清楚嗎”
“人魚怎麽了元首大人不是七年前就吃過人魚肉了嗎那些東西長着魚尾巴,又不能弄到床上去。”戴翡翠的少女壓低聲音, “我也見過人魚,在展覽館裏,它們都病怏怏的,要不連眼睛不睜,要不就拿頭撞牆。有什麽稀奇的”
“因為有科學家預測說,之後出海沒那麽容易了。”長發少男側身靠着樹,遺憾地說, “海上起了點兒霧,你們聽說了嗎”
少女聳了聳肩。
“還有人說是因為咱們抓人魚,”另一名少男說, “遭到了來自上帝的譴責!”
“別它媽放屁了!”穿彩色襯衫的笑出來, “不過是天氣原因,漁民翻船是常有的事。是誰那麽迷信起霧有什麽了不起過幾天就散了,和人魚或者上帝有什麽關系”
“沒錯,上帝才不管人魚如何呢。”翡翠少女也笑了,說, “自從第一條人魚被咱們抓上岸,已經七年了。上帝還真坐得住呀!”
幾個人笑成一團,終于有人回頭,看到了抱着小海蚌的少年。
翡翠少女問: “要不要過去打招呼”
“不用,因為就算你過去,他也不會和你說話的。”彩色襯衫說, “雖然他父親很了不起,但他是個怪胎。”
“你還不知道嗎,他從小就過于有人情味。”長發少男說, “非常有教養,每天都讀書,所以多愁善感。他的靈魂早就被彌賽亞\\情\\結占領了[1],覺得自己高高在上,還能拯救其他生命,甚至在學校的演講會上提倡人魚與人類平權。”
娃娃頭少女瞪大了眼睛,問: “然後呢”
“然後,他就被元首大人趕出了宮殿,”少男笑着說, “在街頭露宿了一星期。”
少年聽到了這些諷刺,但他沒有露出一絲不高興。他身上完全沒有同齡人的莽撞或者叛逆,他異常冷靜,甚至到了淡漠的程度。他從幾個人身邊走過去,甚至朝他們彬彬有禮地點了一下頭。
驿蕩的風将他的額發拂在額前,露出少年漆黑深邃的眼。他長得非常英俊,蒼白輕薄的皮膚和充盈血色的雙唇讓他看起來像個年輕的吸血鬼。他的身體挺拔單薄,但是腰窄腿長,已經能看出蘊藏在瘦削後的力量。
少年進入馬戲團的雜物間,想要尋找傳說中的人魚。帳篷中央有個蓋着天鵝絨布料的長方體,少年緩緩地靠近,伸手掀開了絨布。
絨布下是個玻璃箱,而箱子裏蜷縮着一個男孩。
他們猛然四目相對,彼此都吓了一跳。
男孩擁有一雙大海一般的藍色眼睛。
此時那雙眼微微睜大,眼底浮動着淚意似的光芒,看向少年的眼神是那樣惶恐無助又異常明亮。
男孩的上身不着寸縷,被長長的銀發胡亂地蓋着。而此時他正不安地後退,在慌亂間露出了胸膛。
潔白如初雪的身體上布滿鞭痕,甚至還有血珠挂在裂口之上。
這是一只被抓進虎穴的羔羊,被無情碾碎的珍珠。
少年還在愣神,男孩已經顫抖着淺色的長睫毛,低下了頭。
但清澈的海水已經映進了少年心底。
“別怕,我,我只是在找人魚……我不會傷害你的。”少年伸出手,貼在玻璃上。男孩縮在角落裏,低着頭不回應他。
“我叫屠淵……”少年輕聲說, “我會——”
少年想說什麽,但馬戲團的老板走了進來。
少年被好聲好氣地請了出去,片刻後,帳篷中傳來老板的怒罵,和踢踹玻璃的聲音。帳篷外面,少年抱着小海蚌,良久地伫立在花園裏,一直盯着玻璃箱所在的位置。
名叫屠淵的少年忘不了剛才的驚鴻一瞥,那名美麗動人又楚楚可憐的男孩如同大海,填滿了他的雙眼和心田。
“……我會,”屠淵低聲說, “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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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彌賽亞\\情\\結/The Messiah plex:一種精神狀态,在這種狀态下,一個人相信自己是彌賽亞或先知,并将通過宗教努力救贖人們。也可以表示一個人相信自己有責任拯救或幫助他人的一種心态。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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