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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這、這還不如讓宮人來呢!
坤澤一向嬌貴,若是照他們陛下這麽養,怕是要養出毛病來的!
江德滿愁得頭發都白了兩根。
白岩又蜷縮了起來,只是這次是被迫的,他難受極了,咳完之後弱弱的急促呼吸着。
楚骥面色難看,他難得有些羞赧,又覺得這東西如此難伺候,心頭火起,扔了空碗,薄怒道:
“再給朕拿來一碗。”
“是,陛下。”
候在一側的宮人忙躬身遞上一碗備用的湯藥。
江德滿十分想要代勞楚帝伺候這位可憐的坤澤,只是楚帝沒給他開口的機會,劈手接過藥碗便罵道:“滾下去!”
江德滿只得灰溜溜的“滾”回殿下,他提着腦袋,全神貫注的望着簾子裏面,生怕這次再出什麽意外。
好在的,這次楚帝喂藥應當是順利的。
楚骥也沒想到會順利。
畢竟算是他失誤在先,這東西若是鬧上一二,他雖惱怒,可也不會如何。尤其少年衣領濕漉漉的撐在床上,懵懵懂懂睜着眼,便是楚骥也生出一些“欺淩弱小”的感覺。
他冷冷的看着少年,低聲說道:“若你老實一些,朕便饒恕你這一次。”
無禮又大膽的東西。
楚骥大掌拿着湯藥遞到少年眼前。少年視線呆呆的随着他的手降低,直到湯藥已經到眼皮子底下,他被苦味熏得皺了皺鼻尖。
楚骥看穿他想要往後躲的意向,淡淡道:“你想再讓朕親自來嗎。”
白岩動作一頓。
一雙小手猶豫的搭上楚骥的手腕。
少年抿着嘴巴,擡眼看看面容冷漠的男人,确定他絕無可能更改想法,才踟躇着往前。
少年動作實在太慢,因着身子虛,蹭近一點便搖搖晃晃的,楚骥着實看不過眼,他沉着臉,大掌扣住少年的後脖頸,微微使力将他帶到自己身前。
白岩很怕他靠近。
離得有些距離時,他覺得在男人身邊很安全,還敢明目張膽的望他。
可現下被男人提着後脖頸,就像是被抓住命點的貓崽一樣慫下來,拼命低着腦袋,雙手也緊張的扣着被子。
楚骥看了一眼,便松開了鉗制着少年衣領的大掌。
誰知突然失去支撐,原本就提着膽子坐立不安的白岩竟然徑直往湯藥的方向倒過去。
楚骥瞳孔緊縮,他下意識的擡掌穩穩握住了少年的手臂。
湯藥是剛熬制完等着備用的,宮人不敢擅自吹涼,因此還是燙人的,若是臉着進去,勢必得燙傷。
楚骥額角青筋跳了跳,他面色黑沉的低頭,驚慌失措的少年正牢牢抱着他的右臂,頭埋在他的臂彎處,發旋頂着他的腰腹,只發出聲音很小的哼哼。
這東西愚不可及,竟還知道害怕。
楚骥惱氣未消,不留情面的冷聲提醒道:“喝藥,還是你想再讓朕來?”
白岩身子一僵。
他擡起腦袋,自下而上小心的觀察了兩眼男人的神色。
楚骥低着頭與他對視,然後眼睜睜看着這東西從他懷裏起身,緊接着又慢慢靠向他手臂,把他的胳膊當做靠墊,又試探的悄悄睨了他一眼,不等楚骥冷沉的目光,便欲蓋彌彰的雙手捧起藥碗,慢慢的喝起來。
不知是怕他還是不怕他。
這藥實在是苦口,白岩只抿了兩口,就被苦得滿臉都緊皺起來。
他舔舔嘴巴,消化了滿嘴的苦味,又重新有些費力的擡高藥碗。
楚骥擡起手,幫他舉了一下碗底。
少年怔了一下,随後像是有些緊迫似的,抿抿唇大口咽下去,他喝得太快,又有些嗆到,狼狽的鼓起了雙頰,才忍住沒把藥汁咳出來。
可笑又傻氣。
楚骥被這東西蠢到沒有脾氣,他冷着臉,低呵了一聲:“急什麽?慢些喝。”
而後又朝簾子外喊道:“江德滿。”
“陛下,奴才來了。”
江德滿應道,不需要楚帝提點,忙遞上準備好的布巾。
少年已經兩三口喝完了,唇瓣被苦成一條直線。他小手捧着藥碗,慢慢看向男人,仿佛在懵懵懂懂的看他的态度。
楚骥面無表情用布巾蹭了蹭他的嘴角。
少年傻兮兮的,呆坐在原地等他擦完。
楚骥被他看得別扭,忽而有些薄怒起來,只是他還不至于對着一個病氣中的少年撒氣,只放下喝光的藥碗,冷聲罵了句:“你倒是自在。”
少年縮縮腦袋。
楚骥把布巾扔在盤裏,從龍床側站起身來,朝外道:“進來收拾收拾。”
江德滿連忙應道:“是,陛下。”
他點了兩個手腳利落的宮人。
楚骥望向仍舊傻兮兮坐着不動的少年,眉頭跳了跳,他忍耐住,掀開被子,從上到下将這東西罩住,然後單臂抱起來。
少年被他抱起來時還是僵直的,直到聽到宮人收拾的動靜,才窸窸窣窣在被子裏掙動起來。
他衣服也髒了,正好上次備下的東西便派上了用場。
楚骥沉目看着他從被子中冒出頭來。
少年許是沒想到鑽出來的方向正對着他,心虛的安靜下來,只是小片刻後,見他沒有反應,便又大起膽子,慢慢靠着他的肩頭,瞅着宮人發出動靜的方向。
楚骥沒時間理會他,吩咐宮人準備替換的衣物。
龍床上的寝具盡皆換了一遍,宮人自然聽到一側的動靜,但都不敢亂看,整理好之後便小心退下。
“陛下、這寝衣,不如還是叫宮人來吧。”
江德滿在外提議道。
他純粹是擔心自家陛下會磨到坤澤嬌弱的皮膚,只可惜楚骥并不覺換個衣服有何難度,只叫他閉嘴。
少年在他肩頭精神了片刻,許是藥物起了作用,現下又開始混混沌沌的打起瞌睡,小雞點頭一樣磕着腦袋。
楚骥瞧見一眼,竟覺得有些好笑。
直到感覺到嘴角微勾起來,楚骥又莫名黑下臉。
他把終于閉上眼睛的少年“扔”回床上,這東西雖然困着,手指卻還緊緊抓着他的龍袍。
楚骥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只是這次動作卻溫和了很多。
事實證明,僅僅是亵衣,但是出自宮廷女官之手,也絕不簡單。
即便少年乖巧的睡着,楚骥也費了一般力氣。
他不願承認換衣服有何難事,更懶得看那東西在床上睡得自在的模樣,終于處理好後惱羞成怒的出了簾子,道:“宣太使官來見朕!”
江德滿自然不知曉自家陛下是惱羞成怒,忙接旨去請人,臨走前,又遲疑道:“陛下、小貴人這兒、是否找幾個得力的奴才看着點?”
這東西自己便會突然消失,看着又有何用?
楚骥想到還未解決的這個問題,表情更黑沉了些。
他側目看了龍床上的少年一眼,而後按着額角道:“不必,十一,若有任何變故,即刻向朕彙報。”
空中立刻響起一道冷凝的聲音:“是。”
楚帝動用到了暗衛,那宮人的确便沒有必要看護,江德滿行了禮,小心的退出殿外。
即便現下看不出來楚帝對這位小貴人是何态度,可只他能在楚帝身邊這一點,就夠江德滿尊稱一聲貴人了。
倘若他的信息素能與楚帝匹配……
那便更是貴中之貴!
江德滿去請人的步調都輕松了很多,同時清清嗓子,不忘對身後的奴才威脅道:“你們自當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這世上想要楚帝命的人不少,只不過在此之前,他們除了等楚帝自己失控,沒有任何指望。
可現下出來了一位能近楚帝身邊的坤澤,那情況便不一樣了。雖說今日楚帝并未有意瞞着,可江德滿也揣測不到他的意思,一切還是以謹慎為先。
“江大人。”
臨到出宮門,他們一行人恰好撞見宣王世子的馬車。
宣王世子的親随自清和正德一左一右的立在馬車左右,發出聲音的正是左側的自清。
江德滿哎呦一聲,朝着馬車上掀開簾子的楚祈宣道:“世子殿下,外邊天寒,您怎的還沒回府歇息呢。”
“勞江公公憂心,本宮無甚大事。只是剛剛出宮之時聽聞皇叔召喚了太醫。”
楚祈宣擰着眉,看向江德滿擔憂問道:“可是皇叔……”
“殿下,陛下身子骨強健着,殿下不必擔心。”
江德滿道。
他思索了片刻,透露一些道:“是宮裏要有好事了。”
“殿下,奴才還有要務在身,便不多叨擾您了。”他拱拱手。
楚祈宣一頓,道:“江公公自便。”
江德滿又行了個禮,才領着身後的宮監離去。
正德打着馬屁 股眯着眼,見狀拍拍衣袖直立起來,等看着他們走遠了,才低聲嘟囔了句:“宮裏的喜事?”,他疑惑的看向馬車上的主子,壓着聲音說:“宮內有何喜事,能叫江公公這般喜形于色。”
江德滿是宮內老人,也是唯一一個在楚帝身側伺候的時間最長的,見慣了世面,也未曾見他如此激動過。
想來,便也只有與他皇叔有關。
楚祈宣搖了搖頭道:“既皇叔沒有告知我等,便是還不是時候,且等着這件好事吧。”
正德與自清立刻收了嘴,正禮道:“是,殿下。”
楚祈宣看了眼黑壓壓的天空,放下簾子,說道:“速速回吧。”
今日是要變天,冷風呼嘯着,雪已然下得不小了,還有越演越烈的趨勢。白岩的病氣也不知過了沒有。
正德與自清抱着肩膀縮了縮,應了句:“是,殿下。”,便撐着手臂跨上馬車,一撐缰繩,速速驅馬回都江候府。
*
盤龍紫金爐袅袅吐着輕薄的香氣。
窗棂外響着宮人清掃院子的聲響,小雪已然變成了鵝毛大雪,氣溫也驟降下來,通着火龍的帝王寝宮卻是一反常态的暖洋洋的。
幾名宮人小心看着火龍,時不時朝寝宮方向遞上一眼,卻沒人敢張嘴讨論那名“小貴人”。
太醫開的藥起了作用,再加上楚帝的寝宮內一直燃着火龍,溫度十分适宜,白岩昏昏沉沉的一覺睡到下午才醒來。
他側卧的蜷縮在寬敞的龍床上,呆呆的睜開杏眼,遲鈍的觀察四周。
他眼前是雕镂着萬裏江山圖的垂地金砂簾子,隐隐能看見後方垂首站立的侍女。簾子兩側則蹲坐着兩只龍睛鳳目、張牙舞爪的“神獸”,足足有八尺兵将那般高,上又刻着四爪盤龍,極盡奢華和威嚴。
這裏不是都江候府。
白岩被這副陌生的場景吓得立刻清醒起來,他惶惶不安的抓緊手指,從松軟的床褥中爬起來。
先前的記憶開始慢慢的回籠,白岩吐着微熱的氣息,蜷着手指,慢慢的低下頭,視線有些怔怔的看着身上新換上的亵衣。
他還有模糊的印象,這衣服是那個“可怕的人”親手替他換上的。
白岩有些局促的捏了捏指肚。
他抓着柔軟的衣料,神色惶惶的看向床帳外邊,唇瓣張了張,發出很微弱的沙啞聲音來:“有、有人嗎?”
少年聲音又啞又軟,輔一出口,候在殿內兩側的宮人皆是一震。
她們是随侍楚帝的近侍,雖為普通的中庸,卻都是習武的高手,殿內的氣氛一時緊繃起來。
白岩這時候對氣息極其敏感,他被宮人凜然的氣勢吓住,緊緊抓着被子,發着抖往後退去,殿內淡淡的信息素也慌亂的瑟瑟蜷縮起來。
“都收斂些。”
殿內忽然響起一聲嘶啞的聲音。
說話的是楚帝留下的暗衛,經他一開口,宮人才意識到剛剛的冒失,許是沖撞了裏面的小貴人,連連收斂了氣勢,低着頭,重新變得溫和無害起來。
并非是她們失誤,而是她們全然沒有反應過來楚帝寝宮內會出現“坤澤”的事實。
寝宮再次安靜下來,暗衛也沒再發出聲音。
可即便如此,白岩也被吓到了。
他不敢再發出聲音,慢慢的縮回床角,雙手緊緊抓着身上的被子,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幾乎是同一時間,殿外傳來男人低沉不悅的嗓音。
白岩猛得擡起頭,聽着那道聲音越來越近。
楚骥剛面見完太使官等人,江國雖養了一堆廢物,可倒也有幾個能堪大用的官員,只是見到他便如見到貓的鼠輩,答話都戰戰兢兢說不利索。
江德滿當然不敢提醒他正是因着他的低氣壓才把太史官一行人吓得如此,只得勸道:“陛下消消氣,免得氣壞了龍體。”
楚帝沉着臉,忽而擡手,止住他開口,大步朝裏間去。
他皺着眉,大掌掀開簾帳,一眼便望見縮在牆角,恨不能消失的少年。
少年如同驚弓之鳥,見到他整個人顫了一下。
男人眉頭皺得越發得緊,意識到許是怒氣還未散,吓到了這東西。
少年還在病氣中,緊緊抱着肩膀縮在牆角,看起來小的可憐。
楚骥放下手,冷着臉折身。
只是他還沒邁下階梯,便被人抓住了衣角。
楚骥動作一頓,他停住腳步,垂首看過去。
少年伸着細瘦的手臂,青白的手指一根一根蜷着,緊緊抓着他的衣袖。
他像是吓壞了,被男人盯着,煞白的唇瓣嗫嚅了兩下,才磕巴出幾個字:“不、別,別走。”
許是上午的藥起了作用,少年的臉色不再那麽蒼白,湧上了些被暖出來的殷紅色,只是那雙杏眼依然是濕漉漉的。
男人面無表情的看着他,沉聲開口:“你想做什麽?”
白岩呆呆的仰着頭。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但是除了男人,他在這個“世界”裏什麽也不認識。
即便“他”很可怕,可呆在他身邊,也好過他自己縮在這個陌生的地方。
可是對方憑什麽幫助他呢?他很讨厭自己,白岩是知道的,即便為他換了衣服,也不過可能只是嫌棄他而已。
少年低下頭,攥着男人衣袖的手指更用力了一點,又慢慢張開。
“唔!”
下一刻,少年忽然騰空而起,他渾身僵硬着,胳膊撲騰了一下。
楚骥冷橫着眉,将這東西提到身前。
顧忌着他的身子,沒有向先前一般徑直将少年整個提在半空中。
白岩被掐着下巴擡起頭來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傻呆呆看着眼前男人放大的臉。
楚骥皺着眉,冷聲道:“既不知道要做什麽,那便老實些。”
白岩茫然的看着他。
楚骥松開手,語氣莫定的道:“來人,端上藥來。”
帷幔外立刻響起宮人壓低的聲音:“是。”
宮人小心的掀開簾子,低着頭奉上新熬好的湯藥。
白岩又開始有些害怕,畢竟先前男人實在太兇。
但是他的病着的時候,男人都沒有殺掉他,或許,或許不會再要殺他了?
少年緊張的蜷坐在被子中,神色惶惶不安,一雙又黑又圓的杏眼緊緊觀察着男人的舉動。
楚骥瞧了一眼,眉頭擰得越發緊。
這東西果然不如昏睡時的老實,現下便又豎起了全身的小刺。
他莫名有些不悅,語氣也冷淡下來,“還等什麽,要孤來喂你嗎。”
白岩身子一僵,他連忙搖搖頭,然後從被子中探出身子,舉着雙手去接宮人手中的藥碗。
但是他低估了病氣的影響,手指剛剛接到藥碗,便重重往下一沉,白岩睜大眼睛,但是湯藥沒灑在床鋪上,一只青筋覆蓋的大掌擡住藥碗。
白岩瑟縮的看過去。
男人居高臨下的臉色并不太好,但也沒有很差,只冷冰冰的道:“快喝。”
不知道是不是越高的人火力越旺盛,男人連手掌都是熱的,白岩被他大掌包裹拖着手,瑟縮着動了下手指,聞言連忙點了點頭,低頭就着男人的手将湯藥一飲而盡。
照常的苦,他的表情瞬間擰成了一團。
楚骥收了手,将藥碗随手扔回托盤小案上。
白岩苦着臉,小心的掀開眼睛看他。
扔了藥碗後,男人沒說什麽,折身向外走去。
白岩怔了一下,然後忙從被子中爬出來,手忙腳亂的追着男人下去。
楚骥幾乎同一時間聽到了身後的動靜,緊接着下一刻,大腿便撞上了一個東西。
他垂目,看向在他腳邊跌成一團的少年。
白岩感受到他的視線,全身更僵硬了。
他慢慢擡起頭,結結巴巴說:“我、我跟着您……”
楚骥原本也沒要離開。
他的信息素還沒穩定下來,跟在這病殃殃的東西身邊,才不會失控。
楚骥從不會剛愎自用,既少年對他有用,他又何必忍耐,更何況,這東西早晚會被尋到,屆時他也不必如此受制。
男人眸色很深,白岩被他盯着,瑟縮了一下。
他團在楚骥腳下,顯得人越發得小,尤其還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樣。
對這東西使任何計策,都顯得他無能。
楚骥自高而下看着少年,皺眉說道:“孤不會離開這裏,從現在開始,沒有孤的命令,不準發出任何動靜。”
白岩被他擡着下巴,費力點了點頭。
男人甩開他的下巴,震袖走出簾帳,一邊沉聲吩咐道:“來人,将折子一概挪到寝殿。”
江德滿在殿外躬身應道:“是,陛下。”
他指使宮人去搬運折子,一邊擔憂的往裏看了一眼。
乾元對坤澤合該天生便有保護的欲望,只可惜裏邊那位可憐的遇見的是他們陛下,怕是不被他們陛下吓壞到就是極好的了。
江德滿與太河均憂心忡忡着同一件事,但又不敢直言勸阻,只得殷勤的書案旁伺候着,試圖緩和一下氣氛。
結果沒料到,裏邊那位卻沒沉住氣,先發出了動靜。
江德滿餘光瞥見簾子被小小掀開一個角時,吓得磨墨的動作一僵。
楚骥自然也察覺到了,不過片刻,這東西便安穩不住了。
男人神色未變,目光卻冷冽起來。
他放下手中的狼毫,寝殿內瞬時安靜得落針可聞,仿佛箭在弦上随時可發。
少年似是沒有察覺到寝殿內的氣氛變化,垂落帷幔又輕輕動了動,下一刻,一小張臉遲疑的出現在簾子後。
正僵持着,執筆的楚帝忽而開口。
江德滿一愣,而後馬上就要高呼着跪下請罪。
楚帝不耐的道:“住口,滾出去。”
江德滿驚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再留了,連忙招呼着一應宮人退下,只留下了名磨墨的小太監。
人都走盡了,白岩才些許放松下來。他戰戰兢兢的坐好,念叨着小貴人幾個字,又隔着簾子去看外邊的男人。
男人冷冰冰開口道:“你還要看到幾時,想叫朕将你眼睛挖出來嗎。”
他語氣十分冷然,白岩哆嗦了一下,連忙道歉:“對不起。”
宮人已将策論一書,并着恰好夠白岩夠到的書桌和椅子一起備好了,就放在楚帝的書案一側,比之起來一大一小,正好小了一輪。
白岩不敢再耽擱,他打開簾子,邁出一小步。
清淡的熏香袅袅升騰着,男人側倚在椅背上,沒有往他的方向看。
白岩緊張的攥緊手指,他一路輕手輕腳的小跑到自己的書案上,坐穩後仍然緊繃着身體。
他離左側的男人不過幾寸,呼吸間能嗅到男人身上特有的鐵鏽氣息,淡淡的,和殿內冷淡的熏香融合在一起,減緩了些許威嚴的壓迫。
白岩收回視線,努力集中精神,他繃直着身體,掀開策論的一角。
他只有不到一天的時間了。
夢再美好,也是假的,待到他醒來,就又是都江候府無用的世子。
即便別的做不到,至少答應先生的承諾,他可以做到。
白岩咬着唇瓣,克制着虛弱的感覺,努力把精神集中在書本上。
少年的氣息逐漸變得平緩下來。
極淡的像是糕點一樣的香甜氣息黏黏膩膩的摻雜在熏香內,桀骜不馴的暴烈信息素在其安撫下,剛硬又不自在的慢慢順服下來,只有不時才會不甘的沖撞兩下,最後又泯然于這股甜香中。經久之後,殿內只聞輕微的書頁翻動聲響。
“陛下,天色不早了,禦膳房準備了些點心,陛下可要嘗嘗。”
申時,江德滿敲了敲寝殿的房門,壓着聲音請示。
楚骥皺了下眉,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放下手中的奏章,沉聲道:“傳吧。”
“是,陛下。”
江德滿低聲應道,側身揮揮手,示意身後捧着點心的禦膳房的人進去。
楚骥忙起來時,時常不會顧着其他瑣事。
只是現下不同。
男人倚在椅背上,側目朝少年的方向看去。
少年趴在書案上,細瘦的小手還緊緊握着毛筆。
楚骥淡淡移開視線,自書案前起身。
宮人俯低身子,高舉手中的玉盤。
禦膳房一向知楚帝習慣,膳食也樸素簡單,從不鋪張。
可今日的糕點卻是精致異常,有做成虎頭虎腦模樣的小獸點心,還有朵朵蓮花瓣綻開的奇珍,一看便是用了心思。
江德滿鎮定的候在一側。
楚骥瞥他一眼,語氣沒甚變化,只道:“放下吧。”
“是,陛下。”
知道這是自己賭對了,江德滿略帶着些喜意的應道,連叫人将糕點放好,準備退下。
“慢着,宣太河均來。”
楚帝喚住他。
江德滿應下,遲疑道:“是,陛下。不知可是讓太大人在前殿……”
楚帝眉頭一皺:“這還要朕來告訴你嗎。”
江德滿一哆嗦,連忙躬身行禮,道:“陛下恕罪,奴才這就去。”,他低着頭,連忙領着一衆宮人匆匆退下。
楚骥震了震袖,而後才居高臨下的垂目看向身下的少年。
少年本就瘦小,這麽趴在書案上,蒼白一節瘦瘦小小的手腕搭着泛黃的書頁,只露出小半張臉,墨黑的長發披下,将他整個人都蓋住了半扇。
楚骥發出一聲冷哼。他扣住少年的後脖頸,将人從椅子上抱起來。
這東西瘦瘦小小的,重量也輕得像是羽毛,楚骥兩手抱着他,仿佛沒有重量一樣。
男人眉頭又皺起來。
至少先楚帝那些無用的子孫們,一個個吵鬧嬌縱非常,沒一個如少年這般脆弱,碰一下仿佛都要碎掉。
當然,也沒他這麽愚蠢,在他眼下還能睡熟。
男人垂目看着懷裏的少年。
這東西被他抱起來時倒是機警的僵了一瞬,只是片刻就放松下來。不止如此,少年似是察覺到令他安心的氣息,緊閉着眼,垂在身側的兩只纖細手臂擡高,又落下,最後摸索着攥住了男人胸前繡着暗紋的領口。
用了些力氣,攥得細瘦的手背露出些青色痕跡。
視線上移,便只看到小半張臉。
這東西緊貼在他臂膀上,也就只剩下下半張臉還能被看見。
微弱的帶着熱氣的呼吸緊緊貼在他臂膀處,仿佛挨着一個小火爐,對信息素紊亂時的楚骥來說,感覺尚好。
男人邁開步子,不再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只是手臂卻放得更低了些,這使得少年窩得更舒适,頭抵着他的肩膀,微張着唇瓣,貓崽子一樣弱弱的呼吸着。
下一刻,他懷裏陡然一輕。
男人停住步伐,再垂目看去,原本縮在他手臂中的少年已經消失不見了,只剩下被□□的褶皺起來的玄色衣袖才能看得出剛剛應是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在過。
“陛下,太大人已經在前殿等候了。”
殿外,丁從喜壓低聲音彙報道。
知道裏邊有位小貴人,丁從喜也不過是照常通報而已,只是萬萬沒想到,他剛禀告完,殿門便在他眼前打開了。
丁從喜怔了一下,連忙跪地請安:“陛下。”
男人面色未變,眉眼卻陰鸷得可怕。
他背着身,冷聲開口道:“将裏邊的東西都丢出去,不要讓朕再看見!”
丁從喜一怔,随即把頭壓得更低:“是!”
“慢着,不必了。”
男人又忽然道。
他閉目冷靜下來。
區區一個坤澤而已,他何至于生此大怒。
“擺駕紫宸殿。”
*
天色漸晚,寒風蕭瑟,家家戶戶都緊閉着大門。
正德負責驅着馬車,自清則坐在另一側,裹了裹衣服,哈了口熱氣撲手。
只是車攆剛剛行至都江候府街外圍拐角,便傳來有些騷亂的動靜。
自清放下手,與正德對視一眼,朝都江候府的方向看過去。
馬車駛過拐角。
世子府的侍衛已在侯府外等候許久了,見到馬車,當即眼睛一亮,一路疾奔而來。
正德拉住缰繩,待穩住馬車後,才厲聲質問道:“大膽,世子駕前怎的如此莽撞!”
侍衛抱拳單膝跪在地上,低喊道:“世子殿下恕罪,只是屬下有急事要報!”
正德還待要說,自清擰着眉搖搖頭,看向被掀開的馬車簾子,聽到動靜出來的宣王世子,伸手要扶。
楚祈宣避開他的手,外界風涼,他咳了一聲,目光沉穩的看着跪在馬車前的侍衛,道:“你先起身,有何事要報。”
侍衛得到命令,迅速高擡起拳頭,急聲回道:“回禀殿下,都江候府小世子他、他不見了!”
*
上書房。
太河均跪在殿下,正待行禮 ,楚帝打斷他道:“愛卿免禮,朕叫你來,是想問問可有進展。”
太河均早有預料,起身回道:“陛下,臣确有事要報。”
自晌午惹了楚帝大怒之後,太河均便一直在藏書閣查閱典籍。
有了先統領與其坤澤的例子,這次查閱時,太河均在一些民俗典籍中也發現了蛛絲馬跡。
因着坤澤數量稀少,亂世結束後,各國又都專門成立了坤澤宮,精心照養之下,少有發生坤澤在第二次成熟期隕落的事,是以對于坤澤的第二次成熟期的有關記載也相對稀少。
太河均道:“臣鬥膽,敢問陛下見到那名坤澤之時,是何狀态。”
狀态?
想起少年病歪歪的樣子,男人微挑起眉,沉聲道:“這東西兩次現身,均是在狼狽之時,消失亦是在意識不清之際,依朕之見,倒是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目前的狀況。”
這便對得上了。
太河均拱手道:“陛下,相适配的坤澤與乾元天生便具備感應能力。臣揣測,他應是處在第二次成熟期,又因不知道自己是坤澤,所以沒有應對,才會在意識潰散時,由本能激起與陛下的感應。”
所以在白岩失去意識,或者極度恐懼的情況下,會再度消失。
男人抓住重點,他語氣無甚變化的問道:“你的意思是,只有他才能決定何時何地出現在朕面前。”
太河均微頓,低聲回道:“是……陛下。”
這便意味着他們無法掌控“他”出現的契機,楚帝完全處于被動的狀态。
殿內陷入一片沉默中。
男人束着手臂,淡淡看着窗棂外漂泊的大雪。
那軟乎乎的東西觸感似乎留在了他掌上,現下他掌心仍是軟綿冰涼的。
他忽而側首,沉目看向跪着的太河均,道:“朕知道了。派人徹查江郡,尤其是年紀十四上下,待參考的學子。如有冊錄之外的坤澤,直接押送宮內!”
江郡上下,待參考的學子。
如此精準的描述叫太河均神情一怔,而後迅速俯身道:“臣領旨。”
楚帝揮袖:“下去吧。”
“陛下,臣還有一事要禀。”
太河均卻沒有起身,請恩道。
男人皺起眉頭,語氣不太好的問:“還有何事?”
他體內的信息素察覺到屬于坤澤的氣息消失,又開始躁動起來。
太河均:“陛下君威甚重,江郡群臣雖為您威名震懾,可若想使朝政穩固下來,必得恩威并施。陛下不妨借此次世子出使一事,廣邀群臣,以彰親切之意。”
江郡朝堂雖蛀蟲甚多,可百足之蟲死而猶用,能用之才亦不在少數,不過大部分都如吏部尚書那般,因着不是楚國臣,又懾于楚帝的兇名,在朝堂上喏喏不敢多言。
而且除此之外,此次設宴或還有另一作用。
楚骥看穿他的想法,道:“上上策,那便由愛卿安排此事。”
太河均領旨起身,只是離開前,仍是踟躇了片刻。
楚骥看他一眼,便知曉他要說什麽。
他冷下臉,道:“朕已然接受讓他存在,愛卿還是不要本末倒置的好。”
男人語氣十分冷硬,太河均頓了一下,不敢再勸,只得俯身告退:“臣知罪,陛下,那微臣便先告退了。”
楚帝背過身去,沒再理會他,太河均一直躬着身體退出殿外,才放下手臂。
殿外的江德滿見到他,露出一個苦笑,拱手道:“大人,您請吧。”
顯然江德滿也不知曉楚帝剛剛明明還好好的,怎麽就情緒突變,太河均點了點頭,同樣拱手示意後大步向宮外走去。
從楚帝的口中可以得知,那名坤澤現在的狀态并不好。
坤澤本就體弱,若能與楚帝相适配,那必然是天級以上的坤澤,第二成熟期更應當嚴防死守的周密看護起來。
可現下唯一能“見到”“觸碰到”他的只有楚帝。
當務之急,必得先将人尋到。
既禁軍已出動,想來應該也花費不了多少時間。
太河均眯起眼睛,低聲重複了一句:“江郡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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