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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栾彰不知是自己的理解能力出了問題還是聽力出了問題,他下意識地甩了下頭,無法确信地問:“你說什麽?”

“我說抱歉。”紀冠城親手把栾彰從自己身上推開,“你問題中的兩個選項從根本上已經不成立了,而且……”說着說着,他本來平靜的情緒産生了一絲波動,那張總是洋溢着樂觀笑容的臉龐呈現出難過的神态,悵然道:“太遲了。”

“不……”栾彰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一切,“人擁有最複雜的能力就是說謊,你把芯片還給我,然後告訴我一件無法驗證的事情,你覺得我會信你?你只是……你只是……”他害怕說出那個自己最不想承認的現實,紀冠城真的不愛他了,只是為了給他留下最後一絲絲顏面才出此下策。

你很好,你很優秀,我不恨你但我也沒有辦法再愛你了,所以很抱歉不能再繼續了,不是你的錯,都過去吧。

紀冠城的悲憫像一把尖刀刺入了栾彰的心髒。

栾彰不接受自己相信紀冠城的話,他想抓住紀冠城,卻被紀冠城拂開:“我沒有必要在這種事上說謊。”

因為我不是你。

未說出口的一句話,栾彰卻通過紀冠城的眼神有了理解。它好像拂在了栾彰的臉上,栾彰從未如此狼狽落魄,從未如此心若死灰,從未如此茫然無措。

紀冠城不會拿感情來騙他,對啊,只有他會這麽騙紀冠城。所以如果他說他愛紀冠城,紀冠城大約也是不會相信的吧?

也許紀冠城會相信,因為栾彰從未否定過對紀冠城的愛。可這愛裏有幾分真情?紀冠城已經不會在意了。

紀冠城的大腦無法産生和感知愛意,但是對于其他情緒的反應仍舊敏銳。他看向栾彰,過去種種歷歷在目,他和栾彰始終沒有在對的時間相遇,在他最愛栾彰的時候,栾彰以愛為名親手毀了他的一切,他能做到最大的克制就是不讓自己活在恨意中。

他鎖了觀雲也僅僅是在做一件自己認為對的事,而非對于栾彰的報複。栾彰的瘋狂與決心他有所預料,只是當一切降臨時,痛苦超越了他的阈值。

在得知自己所承受的結果時,紀冠城并沒有太大的反應。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檢查結果愣了好久,這是他最精通的領域,他自然看得懂那些字組合在一起是什麽意思。讀到最後一行,他竟然松了口氣,随後有些釋懷。

興許上天還是可憐他的,叫他嘗盡愛情的苦後将這累贅的能力收回,從此,他便不會再受到任何人的傷害了。

然而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栾彰再一次闖入他的生活。那個永遠揚着下巴用漠然眼光俯瞰衆生的近乎神一般的男人竟然在他面前認輸,用這輩子都不可能出現的掙紮撕裂的情緒向他尋求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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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冠城端看栾彰,沒有什麽勝利的快樂,也不覺自己應該呈現什麽更高的姿态。栾彰從未改變過,這個舉動看上去灰頭土臉一敗塗地,但一定是栾彰權衡分析下而言最有利的解法。

畢竟決定觀雲是否可以重啓的密鑰還在他的手上。

栾彰沒有愛他,栾彰只是需要他。如果他現在問栾彰是否愛他,栾彰一定是答不上來的。紀冠城心想,既然自己都無法做出什麽回應,那麽他也沒有必要一定要從栾彰那裏得到什麽答案。栾彰不會為了任何人而改變,這是他那時就已經确定的結論。

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如果”這條路可以走。

此刻即真實。

紀冠城沒有給栾彰說話的機會,逃一樣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躺在床上卻怎麽都睡不着。他并非心态良好到什麽都不抱怨,現在他就有些埋怨為什麽沒有幹脆把感知痛苦的區域和記憶也一并損壞,這樣他就徹底不會被困擾了。

一整夜紀冠城都是半夢半醒的,實在睡不下去了就從床上爬起來,下樓時候見到栾彰已經穿戴整齊,看起來要離開的樣子。

栾彰在看到紀冠城之後停下了動作,顯然經歷昨夜轉折之後他也尚未梳理完畢,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對待紀冠城。紀冠城倒是松弛,問栾彰要不要吃早飯。栾彰搖頭,告訴紀冠城自己有急事要離開。

紀冠城只是“嗯”了一聲,也不留栾彰,多加了一句“一路順風”。

劉恩卓醒來時已經是上午,他迷迷糊糊地下樓,看到紀冠城靠在椅子上看書。左右掃了一眼,問道:“那個人呢?”

“走了。”

“啊?”劉恩卓意外,“就這麽走了?不再糾纏糾纏?他不是來追你的?這麽沒誠意?”

“他就是這樣的人。”紀冠城翻着書頁随意回答,“他知道在我這裏已經問不出關于密鑰的任何信息了,既然已經拿到了提示,而我現在又無法滿足他的需求,所以他沒必要浪費時間。”

劉恩卓問:“所以你費了半天勁就得到了這麽一個結果?”

“……我不知道。”紀冠城垂下頭,“師兄,我時常想,我們所有的努力與探索最終到底為了尋求一個怎樣的結果呢?是為了讓一切都變得更好嗎?我有點看不清楚了,反而自己也……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把觀雲鎖了真的能阻止什麽嗎?要是該來的總會來,那意義何在?我會不會只是為了一己私欲?我會不會把事情弄得更糟糕?”

“不要這麽想。”劉恩卓安慰紀冠城,“栾彰是個瘋子,任由他那樣發展下去,等同于讓所有人陪他下地獄。意義不是結果,而是所有的經驗和意志,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紀冠城沉默許久,起身将書插回書架:“這段時間感謝凱茜和你的幫忙,我打算過兩天回紐約,不能和你們一起過聖誕節了。”

“你現在可以嗎?”劉恩卓關心地問,“你自己一個人。”

“我不一直都是一個人嗎?”紀冠城笑道,“又不是缺胳膊斷腿,也不是得了絕症,能跑能跳能吃能睡,為什麽不能一個人?”

“你啊……”劉恩卓本不想提,可他忍不住問:“你為什麽要給栾彰提示?你不怕他真的解開了?到時候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紀冠城望着窗外出神,良久之後自言自語一般了劉恩卓一個模糊的答案。

解鈴還須系鈴人。

栾彰被會議主辦方叫回了矽谷,說是有一個臨時采訪需要他到場,他本想拒絕,對方卻說這個檔口如果人不在會有些難辦,畢竟來的都是非常著名的媒體和業內刊物。栾彰想到那些口誅筆伐就有些頭疼,放在平時他自然不會理會,可現在這個檔口,EVO風雨飄搖,王攀還在紐約談判,他不能再生是非,即便不情願也得趕緊回去。

回到矽谷的酒店時有一種經歷了幾世輪回的錯覺,他靜靜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腦海裏只能記得兩件事。

一件是紀冠城的Misdirection,說密鑰的關鍵就在他栾彰身上。

一件是紀冠城平靜的告訴他,他的挽回無濟于事。

他唯一能拿出的東西在紀冠城那裏已經一文不值了。

栾彰輕扯嘴角,雙手在自己的身上一陣摸索。紀冠城說答案在他的身上,那還能是什麽?難道要讓他剖心挖肺一股腦地全丢進中樞裏才行嗎?

轉念一想,這又有何不可?紀冠城都能為了證道拿自己的大腦去鏈接AI,那麽他能為了自己的“道”犧牲到何種地步呢?他把諾伯裏叫了出來,讓諾伯裏做一個關于自己的分析模型。諾伯裏大為驚訝,因為栾彰不會讓任何人去窺探他的秘密,包括無孔不入的AI。

“為什麽?”諾伯裏問。

“因為答案在我身上。”栾彰道,“他說我一定能想到,而我必須要想到。”

“好吧。”明明是栾彰對諾伯裏發布任務,可諾伯裏卻對栾彰說,“祝你成功。”

當一個完整的人格模型出現在栾彰面前時,他好像在看世界上最陌生的存在。他找遍所有的死角都沒有找到可以稱之為“答案”的部分,他甚至懷疑紀冠城在誤導他,故意引他上歧路。

栾彰是個求甚解的人,哪怕參會的時候也在悶頭計算。那些業內同行的屁話他一句都沒聽,等到自己發言時,他把諾伯裏準備好的發言稿背了一遍,博得了熱烈的掌聲。

就算觀雲那心照不宣的意外引起了廣泛的讨論和争議,但以栾彰的學術成就而言,仍舊可以在這樣的場合裏充當“權威”的角色,在休息時被衆星拱月地圍繞交流。

與會的科學家們來自世界各地,操着不同口音的英文。栾彰以前沒覺得交流困難,可是這一次總覺得聽不清別人在說什麽,起初他沒在意,後來分辨了一陣才意識到,是左邊的耳朵聽不太清楚。

一個東方面孔的科學家跟栾彰打了個招呼,栾彰聽他口音再打量一番,想到眼前這位來自日本。對方想和他探讨一些細節問題,他耐心地聽完并一一作答,緊接着,那位日本科學家将自己的書作為禮物送給了栾彰,栾彰收過來看了一眼,發現對方名叫“安田彰”。

“好巧啊。”栾彰客套地說,“你的名字和我是一樣的。”

安田彰爽朗地大笑,好奇地問“彰”這個漢字在中文裏怎麽讀。栾彰告訴給他,他有模有樣的學了學,栾彰順勢向他請教日語發音,對方不假思索地說:“Akira。”

“什麽?”栾彰應該是聽清楚了,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聽力,又問,“可以再重複一遍嗎?”

“‘彰’這個字啊!”安田彰說,“讀作‘Akira’呢。”

栾彰的腦子嗡嗡作響,仿佛又回到那日在發布會現場聽到的穿耳魔音,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他努力定神,急忙追問:“Akira不是‘光’的意思嗎?”

“這個嘛,日語裏也有同音不同字的情況,甚至一個字還有很多不同的發音。Akira這個發音可以對應光、晶、輝等不同字。”安田彰解釋說,“彰也是Akira。”

他後面對于日語的解讀栾彰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而是不住地在飛速倒轉和紀冠城相識相遇的每一個片段。

你所有的文章我都讀過,我學生時代就受到你的影響。

阿基拉啊……阿基拉是承載人類未來的光明之神。

栾老師,我距離你很遠,不知道要跑得多拼命才能跟上你的步伐。

栾老師一直是我心裏最厲害的人。

栾彰,我喜歡你。

因為我喜歡你,所以你可以對我這樣,只有你。

答案一直在你身上。

Akira

栾彰的大腦瞬間過載,眼眶瞪大,呼吸急促到快要窒息一樣。他痛苦地抓着衣領彎下腰,周圍衆人以為他生病不舒服,連忙把他扶到了一邊,他卻猛得推開了所有人,抓着自己的手機跑去了無人的角落,叫諾伯裏幫他連觀雲的重啓系統,然後訂最近一班可以回去的機票。

他什麽都不想管了,不管是不是洪水滔天,不管是不是世界末日,他只想證明心中的那個答案。

為此,他可以在一天之內從世界的另外一端飛回來,站在觀雲的源代碼前時好像站在夢境裏。

一切都是紅色的,一道鎖卡在觀雲的命脈上。

栾彰執行了手動輸入程序,屏幕上彈出輸入框。他深呼吸,努力保持手指平穩,在鍵盤上接連按出那幾個字母,點擊确定後,彈出錯誤提示,并警告只有三次機會,否則将會自動銷毀。栾彰又嘗試的akira的變體,還是錯誤。

最後一次機會了。

栾彰驚愕,不,不可能是這個結果,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快想,快想,他已經離得很近了!

Misdirection……

栾彰心中晃過一線光亮,他不能确定,但只能孤注一擲,将輸入法換成了中文,輸入了“彰”這個漢字。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用中文作為源碼和秘鑰格式,但如果是紀冠城的話……

“校準成功。”觀雲進入對接,所有的算力運行起來,生命在眼前流動複蘇,“開始解碼,剩餘時間二十六分鐘,解碼後自動執行重啓程序。”

栾彰已經聽不見觀雲在說什麽了,他失神無力地撐着桌面,後背竟已一片濕涼。在這二十六分鐘時間裏,栾彰根本不關心觀雲的進程,他的腦中全是紀冠城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原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紀冠城早就悄悄滲透了他的世界中的每一個縫隙。

紀冠城曾那麽崇拜他,想要像他一樣有所建樹,所以以他的名字作為自己前進方向的指引。

紀冠城曾那麽愛過他,以至于用這樣的方式把能夠最後拯救自己的機會留在了自己的手上。

從仰慕變為愛慕,他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下。可那些明目張膽,那些堂而皇之,他卻統統不知道。

他被真誠的敬仰過,被無限的相信過,被熾熱的愛過……他擁有過那麽多,但現在全都失去了。

并且也不會再擁有了。

栾彰的胸口發悶,疼得像是要脫離他的身體一樣。這種發作超過了他對于疼痛的認知,他卻不想呼救。只是想,那時紀冠城是不是也這麽疼。他尚可堅持下去,紀冠城卻說寧願死都不願回憶。

紀冠城阻攔過他,現在又告訴了他答案。為什麽?可憐他嗎?

栾彰垂下頭苦笑,漸漸變成了失意大笑,他那麽聰明怎麽會想不到真正的原因?

因為紀冠城已經不在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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