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04

打了三更天,李化吉才得以從李逢祥邊上脫身,又坐着小轎回到了鳳陽閣。

這一覺并未睡過幾個時辰。

寅時。

一個身着褐色高領長褙,手腕上蕩着翡翠镯子,一絲不茍梳着滿頭銀絲的老嬷嬷站在她的床榻前,将她叫醒。

李化吉醒來時還有些恍惚,宮裏的床榻太軟,仿佛如綿軟的雲端,不僅沒讓她休息好,反而讓睡慣硬板床的她覺得一覺醒來後手腳酸軟。

老嬷嬷卻容不得她發呆出神,板正着臉色:“殿下,該起了,您貴為一國長公主,不該養成憊懶耍滑的性子。”

一句話說得李化吉面紅耳赤。

宮婢上來為她穿衣,老嬷嬷便在旁訓話:“也不怕殿下看輕了奴婢,奴婢在這宮裏待了幾十年,服侍過三朝皇後,最懂禮知節,因此大司馬才命奴婢來給殿下教習規矩。”

“奴婢是個嚴謹的性子,大司馬既然吩咐了下來,奴婢便沒有偷懶耍滑的道理,自然要盡心盡力,傾囊相授,殿下金枝玉葉,難免叫苦,可再苦,也要忍耐,不能叫大司馬失望,更不可丢了皇家的臉面。”

她一句一提大司馬,已經把她的威立足,腰板可以挺得筆直了。

李化吉無話可說,只惦念着李逢祥的身體,想先去太極宮看看他。

這讓老嬷嬷很詫異,皇家子嗣多,親緣卻薄,因此她無法理解李化吉的挂念,只道:“殿下,奴婢上課的時辰到了。”

老嬷嬷的要求嚴苛,幾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她盯着李化吉用膳,只肯讓吃半碗粳米粥,就急急叫停,然後取出兩米長的素白腰帶,貼着李化吉的小腹給她緊緊得裹上。

李化吉覺得喘不過氣來,老嬷嬷一板一眼道:“楚腰纖細掌中輕,王家的郎君從來好細腰,殿下可不能為一時舒坦,放寬了束腰,否則奴婢就要請出戒尺了。”

王家?

可是琅琊王氏?

李化吉心頭劃過一分猜測。

老嬷嬷端來茶盞,叫她貼着牆站着,頭頂,兩側的肩膀各頂着茶盞,就這樣得站一個時辰,方才能把她‘沒站相’的站姿給矯正過來。

李化吉是做慣農活的,翻土插秧打豬草都不在話下,最會吃苦耐勞,可饒是如此,她還是覺得這一個時辰過于漫長了。

站姿枯燥,又被條框束縛着,仿佛在受什麽折磨人的刑罰,何況翻土插秧打豬草再累,也是正經的事項,想到做完後家裏就有了嚼用,就能讓李化吉幹勁十足。

那是能體會到成就感的事。

而不像這罰站,很沒有意義。

可有沒有意義,這件事終究不是李化吉可以決定的,偌大的深宮裏,她名為公主,實為漂在海浪中的孤舟,不知何時就會被浪頭打翻。

因此她只能咬緊牙關,哪怕站得小腿浮腫,也要堅持下去。

就這麽堅持了數天,李化吉的站姿和走姿都很像樣了,老嬷嬷以為她勞苦功高,樂颠颠地跑到謝狁面前邀功。

其實用不着她如此貪功,銜月是謝狁養出來的婢女,最為忠心,早就将李化吉的每日行蹤一字不差地記在冊子上,日日送來,風雨不停。

老嬷嬷弓着腰邀功時,那本冊子就放在謝狁的案頭,連帶着她斥罵李化吉的話也一句不落地記寫着。

謝狁剛翻完,但不影響他一面練字,一面聽老嬷嬷再絮叨一遍。

最近他又多殺t了些人,就讓法源寺的方丈送來《心經》,沒事抄一遍。倒也不是求心安,純粹只是為了做個紀念。

他殺多了人,總記不得究竟殺了多少人,因此給自己定個規矩,每殺十人,就抄一份《心經》,這樣歲末時一點《心經》份數,心裏就有了數,也算有個總結。

謝狁不覺得他脾氣暴躁,他只是懶得蠢人多費口舌而已。

但這個李化吉,新晉的隆漢公主卻不是個蠢人。

雖然一樣沒有什麽見識,也沒有什麽學識,她卻很能認得清這點,不像某些人,占着個位置,有了點權力,就狂吠亂叫,好像大晉若缺了他那根硬骨頭,就得從此滅國。

李化吉相反,她安靜得過了頭,也沒脾氣得過了頭,無論老嬷嬷用多麽難聽的話罵她,她都從不回嘴,而是默默地拿起一個新的茶盞,頂在肩膀上,重新筆直地貼着牆站好。

她很明白當下最重要的事是什麽,也分得清輕重緩急。

謝狁收了筆。

謝靈進來,将落滿謝狁筆墨的字恭敬托出,等墨水晾幹,方可收箱。

謝狁步出淩煙閣:“去鳳陽閣。”

謝狁駕到時,李化吉正蜷縮在美人榻上睡覺。

宮裏的生活比地裏的生活還要累一萬倍,她在槐山村時,可以一刻不歇步行到鎮上,賣完種出的糧食,再步行回來,哪怕腳底走得都長了水泡,也不耽誤她第二日辰時就背着竹簍,去割豬草,賺那點小錢。

但宮裏不行。

老嬷嬷教導嚴苛,雙腿筆直地站數個時辰本就容易浮腫,若稍微打個彎,還會被她用戒尺抽,幾天下來,李化吉的小腿都腫脹得跟胡蘿蔔一樣,雙腿只會筆挺地翹着,連打彎都不會了。

李化吉沒處訴苦,當父母雙雙病逝後,她是阿姐,也是阿娘,不管能不能承受得住,都已習慣肩挑重擔。

現在入了宮,更是如此,李逢祥懵懂無知,只有她能依靠,無論怎麽打碎銀牙往肚裏咽,她都得幫李逢祥坐穩了這個皇位。

她不能再失去親人了。

為了不讓李逢祥擔心,李化吉見他的時間都少了,有了空便拿熱巾敷腿,抓着時間睡覺,好養精蓄銳,去面對次日的刁難。

李化吉是萬萬沒想到日理萬機的謝狁會光臨鳳陽閣,她被銜月喚醒後,只來得及整理衣裙褶子,便見謝狁步入進來。

只見他身着青衣纁裳,繡有九章紋,衣料被他的寬肩挑得平直流暢,戴三梁冠,俊臉修眉,烏眼挺鼻,薄唇緊颌。

李化吉拜下行禮,這是老嬷嬷的教誨,是叫她不要忘本,應當永遠記得是誰給她榮華富貴。

謝狁的重臺履從她眼前掠過:“起身罷。”

李化吉甫起身,就看到了緊随其後的老嬷嬷,一臉讨好的模樣。

李化吉心有不安,緊快回憶了這幾日的行事,琢磨着究竟哪一樁能被老嬷嬷指摘。

老嬷嬷還要向謝狁誇耀自己的苦功,便叫李化吉:“殿下,你走給大司馬看看。”

語氣随意,并無敬重,想來是把堂堂長公主視作了可以被她随意使喚的奴婢。

李化吉以為謝狁屈尊而來,就是為了檢閱她的學習成果,可當她預備應聲而動時,卻掃見了謝狁似笑非笑的神情。

李化吉頓住了,她對人的情緒自來敏感,因此起了疑,覺得謝狁并非是要來看她走成什麽樣。

可謝狁若非為此而來,他又能為什麽而來?

李化吉想不出來,也不敢輕舉妄動,就這樣直愣愣地站着,看上去像呆呆的二木頭。

這是她頭回拒絕了老嬷嬷的要求,這讓剛在謝狁面前誇耀過自己‘管教有方’的老嬷嬷很丢臉面。

她生了氣,倒豎了眉,立意要在大司馬面前挽回臉面,因此語氣嚴厲:“難道在大司馬面前,殿下就依仗起身份,不肯聽奴婢管教了?”

李化吉觑了眼謝狁:“大司馬日理萬機,屈尊來鳳陽閣想必是有要事,我不敢耽誤大司馬的時間。”

老嬷嬷聞言一愣,轉身看着謝狁。

謝狁的手指搭在桌上,仍是汪深幽的潭水,看不出喜怒。

老嬷嬷剛想喝斥李化吉偷奸耍滑,謝狁卻道:“公主上座。”

所謂上座,就只剩了謝狁身側的位置,雖中間還隔着榻幾,但也與坐在謝狁旁邊沒有兩樣了,李化吉小心翼翼地挨着邊坐下。

謝狁道:“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這世上沒有人會忘記自己是誰,能被這樣提醒的,不過是有人忘了自己的身份。

可李化吉自诩步步小心,從不敢妄自尊大,自然不會給謝狁機會說她忘本的機會,唯一的解釋便只有一個。

李化吉答道:“多謝大司馬提點,我未曾忘記自己是大晉的長公主。”

謝狁薄唇微掀,冷笑:“既未忘記,又怎任着一個老嬷嬷爬到你的頭上作威作福?”

老嬷嬷的膝蓋應聲而跪,就是李化吉也震動地坐着。

她想不明白,謝狁好端端的,怎麽會來給她撐腰。

這嬷嬷不是他的人嗎?

謝靈卻将那本冊子捧了出來,李化吉和老嬷嬷都不識字,他便直接翻開念了一句,每念一個字,李化吉的心尖都被刺一下,難堪地低下頭去。

謝狁冷嘲熱諷:“我以為你不會難過。”

只有不會難過,才能對那些辱罵無動于衷。

李化吉澀聲道:“我以為嬷嬷是受大司馬之命來教導我,因而不敢辜負大司馬好意。”

謝狁的長睫覆下陰影,不辨喜怒:“謝家沒有如此不分尊卑的奴婢。”

老嬷嬷吓破了膽,跪在地上給謝狁磕頭。

謝狁道:“你是我扶上來的公主,聽我的話,以我為先,這很好,可你不該叫除我之外的人欺淩你,這既是降你的身份,也是落我的臉。”

他說得很明白。

“從現在開始,我教你該如何做公主。”謝狁喚銜月,“對皇室不敬者,該當何罪?”

銜月步出,答道:“乃犯大不敬之罪,是不赦之十惡,不能豁免。”她掃了眼面色發白,跌坐在地上的老嬷嬷,“嬷嬷自幼進宮,已無家人。”

鳳陽閣內一下子就安靜下來,連外頭的風聲都消散了,李化吉只聽得到那些沉重的呼吸聲和撕心裂肺的求饒聲。

她僵坐在那兒,其實心裏清楚,謝狁在等她的下文,若她懂事些,此時就該順着他的意,賜死老嬷嬷,擺出好學上進的态度了。

可是那話語堵在了喉嚨裏,不知怎麽,總也說不出口。

李化吉是見過死人的,很多,有餓死的,被山匪殺害的,有絕望之下投了湖的。

她并不害怕死人,她只是覺得活得那麽難,就不要随随便便剝奪一個還想活下去的人的性命了吧。

她有什麽資格呢?

兩天前還只是槐山村小小村婦的她,一旦穿金戴玉起來,就有了生殺大權,多可笑。

李化吉沉默着,謝狁不急不躁地手指敲着榻幾的面,卻恍若雷聲打在她的腦海裏,震出一圈一蕩的回音來。

李化吉說:“不若還是罰嬷嬷去做苦力吧。”

她向着謝狁,不自覺就用了乞求的語氣,才說完,一身冷汗就落了下來。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

錦堂春

錦堂春

容九喑第一眼見着那小姑娘的時候,就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嬌滴滴的小姑娘,撲到了他腿上,奶聲奶氣的喊了聲,“阿哥!”忽然有一天,小姑娘被他吓哭了,跑得遠遠的,如風筝斷了線
可那又如何?腐朽生花,彼岸黃泉,他都沒打算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