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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靈璧将琅玡王氏的名頭擺了幾擺,也沒獲得入甘露殿的資格。

偏對方給的理由也格外正當——大司馬不在,甘露殿內存放着機密的軍務,不好叫外人随便進出。

王靈璧雖很不滿,但因她與謝狁還未成親,只好忍耐下來。

她雙手攏進鬥篷,站在宮殿門前,受着寒風,翹首期盼。

臉凍得越來越僵了,謝狁卻仍未出現,王靈璧只好又去詢問謝狁的行蹤,但謝家奴嘴巴嚴實得很,她打聽不出來。

王靈璧受這般冷落,是又心寒又氣憤,她擡頭看了眼天空,意圖先回丹鳳閣取火暖身,等到了晚上再來這甘露殿,她便不信謝狁夜裏不用就寝,還能繼續躲着她。

她折身往回走了,走到半路,也巧,竟然遇見了王之玄。

王靈璧眼睛便亮了:“二哥哥,你可知謝狁在哪?”

王之玄正急着去丹鳳閣,今見王靈璧獨自一人迎着寒風走在宮道上,便知她是才從甘露殿碰了壁回來,他緩緩錯開眼,道:“我不知,許是在淩煙閣議事。”

王靈璧便道:“他好忙啊,他怎麽這般忙?家中的年輕郎君,似乎都沒有他這麽忙,難道他在躲我?我為找他,都入宮了,他還要躲我,也太不像個大丈夫了。”

王靈璧說這話,純粹就是受家裏的幾位哥哥影響,以為官職皆是虛銜,不必做事,每月白領俸祿,最重要的還是與文人僧侶交游,作詩論道。

因此她以為謝狁的大司馬之位也是受家族蔭蔽得來,同樣無需理事。

王之玄也不怪王靈璧有這樣的錯誤理解,世家風氣如此,在九品中正制的庇佑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既然無論怎樣,到了年紀,總會得到一官半職,做了官後,無論政績如何,都不會被左遷或罷免,又何必奮發圖強呢。

所以謝狁的勤政才顯得那般格格不入,無法被人理解。

而且正因為謝狁醉心政務,淡了與世家子弟的交游,王靈璧失了與他見面的機會,自然更不能了解他。

王之玄對此,只輕輕一嘆:“我也是入了宮後,與他同住甘露殿才知道,北朝魏堅正在調集軍隊,往各州調度糧草,恐怕不日就要渡江攻打大晉。”

王靈璧頓時被吓得面如土色,琅玡王氏當年就是因為忍受不了戰亂才游說晉王南渡,另立王朝,如今才不過百年,戰争留下的陰影并未從這個鐘鳴鼎食之家中散去。

王靈璧道:“當真嗎?我怎麽毫不知情?我身邊怎麽無人提起這件事?建邺也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她是當真不願相信。

王之玄深深看了她一眼:“大抵他們還在忙着吸五石散。”

王靈璧心墜墜往下掉了,她想到祖母還在時,便常常會講到八王戰亂時,中原兵力空虛,胡馬便長驅直入南下擄掠,還逼迫着刺史挨家挨戶搜刮年輕貌美的女子送到胡地去。

琅玡王氏是世家大族,但也難逃其患,胡人客客氣氣上門,以結交秦晉之好為由,半強迫得帶走了好些旁支庶出的女孩。

那些女孩離了家後,再沒回來,就連只言片語都沒有捎回來。

王靈璧寧可大晉奉上貢金,對胡人俯首稱臣,也不願胡馬南下踐踏這安穩、繁華、夢幻一般的建邺。

王之玄觑着她的神色,這時候開了口t:“陛下年幼,幸而隆漢公主性格剛毅,頗有見識,還能主持一番朝政。”

王靈璧聽說,不大信:“隆漢一個村婦,能懂什麽?”

王之玄面色便沉了下去,鄭重告之:“慎言,你是臣女,怎敢妄議公主?”

琅玡王氏地位尊崇,雖為人臣,實與異姓皇無差別。

若非王家嫌麻煩,這皇位根本輪不到姓李的來坐,因此哪怕被哥哥當面訓斥,王靈璧仍舊不将此話放在心上。

兄妹二人結伴而走,不一時就到了鳳鳳閣,與她初到時的安靜不同,此時閣內有喁喁私語傳來。

王靈璧尚覺奇怪,并沒有注意到王之玄的神色沉了沉,他上前一步:“三郎,靈璧遍尋你不見,原來你是來找公主來議論政事了。”

他意圖合理化解釋謝狁的行蹤,可等他步入暖閣,見到的确實謝狁正倚着憑幾,手裏無所事事地翻着一卷書,而李化吉坐在一旁,拿着針線繡荷包,還時不時問一問謝狁的意見。

那場景,當真稱得上是歲月靜好,王之玄若非知情者,都要以為他誤擾了小夫妻的安閑獨處時光。

王靈璧随他走了進來,一看,也愣住了:“議論政事?”

她先看向李化吉,原本的憤怒此時更化作了譏諷:“公主明知我去甘露殿尋謝三郎,為何不命人來通知一聲,反叫我苦苦在寒風裏等着?”

她剛還說一介村婦懂什麽,她簡直是大錯特錯。村婦怎麽不懂了?村婦懂得很,沒受過詩書啓蒙的下等人,連點禮義廉恥都不知道。

李化吉淡淡嘆氣,手中針線卻不停,她知道若是讓王靈璧撞見了,會發怎樣的怒火,她也實在不願摻和進謝狁的私事,可這是謝狁的要求,她沒有辦法。

他說了,只要她坐在這裏,給他繡個荷包,其餘的事一概不用理。那就姑且信他,雖然還未進王家門,就惹到了小姑子,李化吉不用腦子想都知道她日後會多慘。

但,她忤逆不過謝狁的。

李化吉一聲不吭。

王靈璧更是來氣:“公主怎麽不答話了?難道公主心裏也有禮義廉恥,也自知理虧,所以連擡頭看我一眼都不敢。”

王之玄怒喝:“靈璧!”

謝狁把書卷放下,趿着鞋走了過來。

直到此時王靈璧才敢正眼看一下自己的未來夫君。

白皮烏眸,挺鼻薄唇,俊逸挺拔。

可是王靈璧根本來不及為夫君的美容止感到欣喜,一股膽寒就從心底升了起來。

她不明白,明明是初見,明明二人有婚約,謝狁看她的眼神卻能這般得無情無義。

謝狁第一句話不是對她說的,而是向着王玄之:“王家的規矩什麽時候這般差了。”

就是這樣一句話,就把王靈璧對于婚姻的向往,對夫君的傾慕的小女兒意迅速擊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謝狁。

王之玄嘆道:“回去後,我會讓阿娘好生管教她,罰她去宗祠跪三天三夜。”

王靈璧現在是又生氣又委屈又沮喪:“憑什麽?我聽過阿爹和阿娘的談話,他們根本不認那個九歲孩童,既然如此,隆漢就算不得公主,她又這般待我,根本不配得到我的尊重。”

李化吉引線的手一頓。

謝狁道:“再加一頓家法。”

他叫人:“銜月,親自把王姑娘送到丞相手裏,看着丞相請完了家法再回。”

王靈璧面色如灰,不敢置信地望着謝狁:“謝三郎,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你怎麽能這樣對我?”

謝狁道:“我何時與王姑娘定親了?”

王靈璧忍着淚意:“雖未正式定親,可我們有婚約。”

謝狁嗤笑了聲:“糾正一下,是王家與謝家有婚約。”

王靈璧快要哭了,對于一個千嬌百寵長大的姑娘,沒有什麽比現在更加屈辱的事了。

“就算這麽說,按照婚約本來就輪到你和我成親了。”

謝狁道:“這次只是輪到王家嫡支嫁女和謝家嫡支娶媳,并未确定某人,否則你阿姐也不能另嫁別戶。”

王之玄聽到此處,已知謝狁這次是心意已決了。

他雖一向喜歡以小取大,可不知怎麽在婚事上格外固執。

而王之玄知道,一旦謝狁認定要做的事,沒有人能改變他的想法,哪怕親生父母剝皮剜肉地跪在他的面前求他,他都不會為之所動。

因此也是為了給王靈璧留份體面,他道:“靈璧,別說了,回家去。”

王靈璧卻不肯,她的阿姐已經為謝狁的冷情丢過臉了,現在輪到她了,她早放出豪言,要把謝狁制服,哪肯就這樣回去。

她道:“阿爹阿娘都說謝家是你,不是你還能是誰?”

謝狁道:“謝五郎。”

王靈璧愣住,王玄之則是愕然。

王玄之:“你瘋了謝狁?”

王靈璧:“人人都知道謝五郎最愛郗家女,我才不要嫁給一個心裏沒有我的人。”

謝狁看向王玄之:“就是五郎。”又向着王靈璧,“我心裏就有你了?”

他覺得言盡于此:“銜月,送客。”

王玄之顯然還有許多話要說,他看謝狁的眼神簡直像再看一個陌生的瘋子。

李化吉料得若任他開口,只會讓謝狁更不高興,忙起身道:“王郎君,拜托你去太極宮告之陛下聲,今日我無法陪他用午膳了,叫他不必等我,下午我會尋時間過去看他。可以嗎?”

王之玄回神,看向李化吉,知道這不過是個幫他冷靜的借口,他沉默了下來,沒有即刻走,只是定定地看着謝狁。

他恍若無事地吃着茶,完全沒有意圖拆散一對有情人的愧疚。

王之玄越過李化吉道:“五郎與郗家六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怎麽忍心拆散他們?三郎,你是五郎的親哥哥,你也得為你弟弟着想。”

他很想問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你總不至于忘了吧。

可是謝狁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謝狁道:“所以呢?”

好輕飄的三個字,顯得王之玄方才竟然對謝狁抱有幻想的心思格外愚蠢。

謝狁道:“他若不情願,便拿出本事來反抗我,他若能反抗得叫我無話可說,我不僅立刻停了這門婚事,還會欽佩他。可若不能,既然受着謝家的供奉,他就該老老實實承擔謝家子嗣的責任。”

他冷靜地道:“你以為我是為了躲避婚事,才逃宿到甘露殿?你以為僅僅靠逃宿到甘露殿,我就可以躲掉這樁令我不喜的婚事?王之玄,你也出身世家,你當明白。”

王之玄嘴唇輕顫,他很想說五郎無辜,謝狁狠心。可是看着謝狁漠然的模樣,他忽然就想到了另一張臉,一張年邁嚴肅又不容置疑的臉。

在世家,父母之命是常有之事,謝五郎與郗六娘不會是第一對,更不會是最後一對被拆散的鴛鴦。

謝狁不過是在重複過往列位家主的做法罷了。

沒什麽值得奇怪的,也不必覺得他不近人情。

因為都是常事……

王之玄轉身,拽過王靈璧把她往外拖去。

他的舉止利落,心卻如刀絞痛,可能為謝五郎,可能也是為謝狁。

他們走了,謝狁繼續吃着茶,好似他們從沒來過,反而是李化吉心緒不寧,荷包都繡不下去了。

她不了解世家,哪怕了解了,也理解不了這個做法。

因為她雖家貧,可是她的父母卻在掏空一切地去愛她。

別家的父母看女兒有姿色,略微養到年紀,就迫不及待地把女兒給發賣了,而她的父母會教她用泥巴糊着臉保護自己,還告訴她,成親門第重要也不重要,最要緊的是找個喜歡的,若是沒有,阿爹阿娘也願意養你一輩子。

她很難想象,居然有父母兄長是不願讓家人稱心如意的。

謝狁冷不丁道:“我知道你心裏在咒我愛而不得,孤獨終老。”

李化吉否認。

謝狁卻無所謂道:“不用否認,你也不是第一個這樣咒我的。不過恐怕要叫你們失望了,我本就不可能喜歡誰,自然難體會愛而不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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