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重逢
重逢
崔夢雲從一出生,就不是一個被幸運眷顧的小孩,這麽多年過去,她仍舊是一個不怎麽幸運的人。
就像現在,她和紀衡還沒走進主院,就有丫鬟先一步上前禀報,暫居府上的那位嬌客,方才剛收拾好,便又過來了,說是想拜謝夫人。
“我與老爺都不在府上,姐姐是否已經回紫竹院了?”不知怎的,崔夢雲竟有些緊張。
那丫鬟搖搖頭,恭敬道:“客人在正廳裏坐着呢。”
崔夢雲遲疑了一瞬,才對那丫鬟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随後轉頭詢問紀衡:“夫君,要不要一起見見姐姐?”
她心中默念着“不要、不要”,可紀衡卻好想讀透了她的心,卻偏要和她對着幹:“走吧。”
說罷,甚至越過了她,搶先踏進了院門。
這一點也不像平日裏的紀衡,這麽……這麽的積極,好像已經迫不及待要去見誰了一樣。
那還能有誰呢?院子裏不過只有一個人在等他罷了。
雖然崔夢雲一直知道紀衡很寶貝他和嫡姐的定情信物,長長久久地把那玉墜戴在身邊,但崔夢雲也一直都在寬慰自己:哪怕是一只小寵,養久了也是有感情的,一個玉墜,代表不了什麽。
直到今天嫡姐真正出現在了紀衡眼前,她才知道,正是這樣的長情,所以他更加無法忘記的,是玉墜所代表的那個人啊。
可是她呢?她又算什麽呢?剛才還在馬車裏和她勾勾纏纏,轉頭立刻就被心中魂牽夢萦的那人完全引走了心神……
她愛上一個永遠不會回頭看她的人,真的有意義嗎?
崔夢雲心緒沉沉地望着紀衡挺拔的背影,腦子卻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當年,将她從冰冷湖水中拉出來的那只手——
那天是她十一歲生辰,因為長期沒有得到好的照顧,當時的崔夢雲看起來像一個營養不良的七八歲小孩。
這樣的孩子,是最容易成為被欺負的目标的。一直以來,崔夢雲也确實就是那個被欺淩的角色。
因為聽說了長壽面的說法,那一天的小崔夢雲,特別想要擁有一碗長壽面。從族學下學後的她便沒有按照之前躲避衆人的路線,溜回自己的小破院子,而是打算繞去後廚,用自己攢了半年的零錢換一碗長壽面。
可小小的她還沒有走到後廚,在路過小花園的時候,被當時閑得無聊的三房四房的孩子發現了,他們立刻指使崔夢雲當他們的撿球小童,把那花球踢得滿院子飛。
很不巧,當球傳到三房最霸道的那小子腳下時,他狠狠飛起一腳,居然将那球遠遠踢進了不遠處的湖中。
那是尚書府中最有觀賞價值的景觀,尚書大人別的都不愛,唯獨愛一口泛舟賞景,因此這湖被挖的很大,還建了一個小小的“湖心亭”。
對一個剛剛十一歲的孩子來說,那湖就像深不可測的大江大河一般。
崔夢雲很有安全意識,她不想去撿這個掉到湖裏的球,可那群混小子卻逼着她,一定要讓她撿回來。
推搡間,崔夢雲離那個湖越來越近,最後不知道是誰伸出了腳,絆了她一腳。
崔夢雲掉進了湖裏。
那時雖已漸漸步入初夏,可春末的寒意尚且還有遺留,湖水對她這樣一個體弱的小孩來說,和寒冰也沒什麽區別了。
更不用說,崔夢雲根本不可能會游泳。
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掉進了水裏,心裏溢出的恐懼會驅使着她做出一些錯誤的“自救”行為,比如瘋狂地擺動四肢,并大張着嘴巴呼救,然後落水者就會因為大幅的動作迅速喪失體力,口鼻也因為沒有防護而嗆水窒息。
那麽多人圍在岸上看着她絕望地呼救、掙紮,卻竟然沒有一個人流露出想要把她救上來的意思。
她永遠忘不了,和冰冷鹹腥的湖水一起流進她血液裏的,是那些和她同宗同族的親人的冷眼旁觀和大肆嘲笑。
她的手漸漸沒了力氣,腳也傳來一陣一陣的抽痛,鼻子和胸口全是生水的氣味,嗆得難受極了,眼前站成一排的人影也漸漸變得模糊。
應該是吃不上那碗長壽面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這個念頭從崔夢雲腦中恍惚閃過。
在她放棄了掙紮,意識逐漸模糊的時候,終于出現了一只好像帶着金光的聖手,那手極富生命力地抓住了她纏滿水藻的胳膊,一把将她從水中拽了出來。
崔夢雲其實記不清自己是怎麽從湖裏出來的了,她只記得,自己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才看到了一雙此生永遠不會忘記的、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就是紀衡的那雙眼睛。
她再醒過來的時候,就看到了新被指派到身邊的流月。
她落水的事被來府上做客的定國公府世子,紀衡捅到了尚書面前,尚書大怒,懲戒了那群沒有同族情誼的涉事孫子孫女,又讓尚書夫人親自給崔夢雲指派了一個丫鬟。
因為已經過去了十年,後續的事崔夢雲也有些記不清了,只有“紀衡”這個名字,悄悄落在了小少女的心底,和那雙眼睛一起,成了少女心中遙不可及的夢。
對小小的崔夢雲來說,這是一份不沾染任何绮色的感懷。畢竟一個尚書府的庶女,和定國公府世子爺的可能,本就猶如水中月、鏡中花,更不用說,這是和她嫡姐定下親來的未來姐夫。
她從沒想過去做一個貪婪的偷竊者。
直到她帶着父命披上紅妝,嫁給了她心中的明月,成為他拜過天地的妻子。
崔夢雲從來不敢去想,她的到來對紀衡是否不公平。
她一直都把自己當做一只躲在堅硬龜殼下的脆弱小龜,不去思考,生活也不會有什麽不痛快。
就在她以為一生就将這樣平淡度過時,嫡姐竟又親自出現在了他們的生活裏。
“夫君……”崔夢雲內心彷徨,不自覺叫住了紀衡。
紀衡停下了腳步,微微側頭:“嗯?”
光落在了他另一半臉上,打下的陰影掃在這半邊臉上,讓側臉更加俊美無俦,竟叫崔夢雲有些看癡住了。
“你……沒有什麽公務要處理嗎?”她一咬牙,第一次對紀衡說出了這樣“趕”他走的話。
這話新鮮極了,紀衡好似也沒有想到會從崔夢雲口中聽到。他挑了挑眉:“公務遲些處理也無妨,畢竟是你姐姐第一次來家裏做客,接待客人比較重要。”
崔夢雲的心好像沉到了湖底。
嫡姐……竟然比他最愛的公務還重要……
崔夢雲張開口,還想說些什麽,卻慘然地發現自己已無話可說,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紀衡走進了正廳。
“紀大人。”嫡姐驚喜又嬌怯的聲音從廳內模模糊糊地傳進了崔夢雲的耳朵裏。
她感覺自己好像藏在一個巨大的棉花團裏,隐隐約約地偷聽這對遺憾錯過的有情人久別敘舊。
“王夫人……不,現在應該是叫崔小姐了。”紀衡的聲音好像很輕快,怎麽,他也在為嫡姐和離一事而竊喜嗎?
崔小姐,好一個崔小姐啊。
她終于從王夫人變回了你魂牽夢萦的崔小姐了,你歡喜極了,是嗎?
崔夢雲滿嘴泛苦,卻一個音節都發不出聲。她甚至都沒有正面參與到兩人的交集中,就已經一敗塗地。
愛與不愛,竟然t是如此大的差別嗎?
她步履極慢地跨過了正廳的門檻,終于親眼見到了相談甚歡的一對男女。他們容貌相當、氣場相融,只站在那,就像一幅精心雕琢的壁畫般,令看客沉醉。
可惜她不是那能欣賞美好的看客,而是從潮濕角落裏生長出來的暗處生靈,只想撷走畫上一半的美好。
“雲娘,你也回來了!”崔夢緣率先注意到了落後一步進來的崔夢雲,主動着親親熱熱地喚了她一聲。
仿佛她才是這個廳內的女主人一般,但也可能是她做慣了世家夫人的緣故。
崔夢雲在心裏為自己的不适找擺脫理由,想要以此緩解自己內心的焦躁不安。
“姐姐,你在這兒等多久了,若我和夫君一直沒回來,那你豈不是要白等許久?”
崔夢雲冷眼看着自己靈肉分離,身體好像有自己的意識一般,揚起得體的社交笑容,笑着迎向嫡姐,拉着她的手,親切地關懷。
這麽多年的紀夫人,看來她也沒有白做,總歸是有些長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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