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謝折

謝折

隔着衣物,賀蘭香能感受到刀尖的鋒利,玄鐵的冷冽,似乎只要那只持刀的手力度再稍稍一重,長刀頃刻便能貫穿她的軀體。

她已不敢再掙紮什麽,渾身抖若篩糠,雙目直直望向鐵覆面後的那雙眼眸,試圖看穿那人的樣貌,等下了陰司地獄,她也好向閻王爺告狀。

可惜,除了一雙冰冷陰森的漆黑眼瞳,她什麽都沒看到。

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那人似乎很年輕,正值壯年。

年輕,位高權重,不近女色。

這樣的人并不多見,她窮盡思緒想從記憶裏找到那麽一個人名,發現毫無收獲,她身處四季如春的溫柔鄉裏,對冰天雪地的遼北一無所知,更別提那裏的人。

他姓甚名誰,到底是誰,為何要殺她。

賀蘭香滿腹疑問,尚未鼓足勇氣問出口,小腹前的長刀便已被高高舉起,似要給她一個痛快。

她心跳凝滞,緊閉上了眼。

就在脖頸上的汗毛能感受到刀刃寒氣的剎那,一句“将軍且慢!”響在耳中,馬蹄聲急,馬兒咴咴嘶鳴。

賀蘭香睜眼,發現有名士卒模樣的人物打馬而來,下馬快步上前,将手中一紙文書呈給了為首之人。

又是刷一聲脆響,長刀歸鞘。

賀蘭香猶如脫線木偶,整個人癱軟在了地上,大口吞吐着氣。

在她面前,男子接過文書拆開察看,看完後久無動靜,擡臉盯了賀蘭香片瞬,沉聲道:“把她帶回去。”

言罷一甩缰繩,調頭離去。

餘下的騎兵再度将賀蘭香圍住,如同虎狼環住羸弱的獵物,猶豫從哪下口才好。

賀蘭香雖是劫後餘生,見此場面卻更加毛骨悚然,也不知哪來的膽量,瞪大了緋紅濕潤的眼眸,兇神惡煞地斥出一聲:“別看我!誰都不準碰我!”

又有笑聲傳出,戲谑而譏諷。

就在這時,馬蹄聲輾轉又回,重新停留在了賀蘭香的身前。

賀蘭香與那道冰冷的視線對視上,後腦止不住發麻。

她認清了自己目前的處境,這群遼北來的惡鬼根本沒有憐香惜玉之心,留住她的命,不見得便能讓她好過。

她怕極了,明知難逃一劫,身體仍不自禁往後蜷縮。

然未等她過多動一下,馬上男子便已俯身伸臂,将她一把撈到了馬背上。

賀蘭香像只被按到水中的貓兒,既全身炸毛,又不敢動彈,只能哆嗦着斥上句:“不準碰我!”

于是男子松開了手。

賀蘭香“啊”地驚呼一聲,險些就要從馬上墜下去,連忙攀結實了男子的臂膀。

玄甲冰冷,雪白柔軟的身軀乍一貼上,立馬顫栗不休,抖若浮萍。

男子并未給她緩和的時間,直接甩缰駕馬。

馬蹄激烈,踏碎軟泥。

賀蘭香被謝晖寵了三年,出行皆是豪車軟褥,從未上過馬背,加之身上月信未走,未跑出幾步,她便已捂上小腹,唇齒溢出哭腔,柳眉緊蹙。

似是察覺到她的反應,男子一夾馬腹,馬蹄慢下不少。

賀蘭香心中竊喜,還以為自己看走了眼,這人并非冷酷無情之輩。

但又回想到方才被刀指着的驚悚一幕,她的心立馬又涼半截,知曉是自己想太多。

她之所以能活下來,八成與送來的那紙文書有關,但文書上寫了什麽,她猜不到。

出了竹林,男子并未帶她回淨慈寺,而是徑直下山。

途經寺門,賀蘭香先是被門口滿地血色所驚,整張臉蒼白如紙,再顧不得什麽怕不怕,仰面質問男子道:“你要将我帶到何處去?”

“你是什麽人?”

“放我下去,我要去找我的兩個丫鬟。”

細辛和春燕為了掩護她出逃,早在寺中便落在叛軍手裏,至今生死未蔔。

男子未言語,垂眸瞥她一眼。

賀蘭香這輩子沒見過那麽冷戾的眼睛。

僅是對視,便如遭受淩遲。

恐懼之下,她的喉嚨像被一只大手捏住,再發不出半個字。

下了山,路好走許多,馬兒撒蹄狂奔,坐在馬背,比在山上還要颠簸一些。

賀蘭香受不住,騰出一只手,再度捂上了小腹。

難耐中,一只有力的手臂繞到她的腰後,大掌托起了她的身子,使她不再受馬背颠簸,她的身體也因此全然貼在了他的身上,好借此維持平衡。

賀蘭香柔弱,但并非是清瘦美人,她骨肉勻稱,體态豐盈,又兼通體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臂瑩潤如羊脂,與粗糙冷硬的玄甲相貼,有種觸目驚心的違和。

可她要想不掉下去,除了攀結實對方,別無他法。

殘雨滴答,賀蘭香赤足薄衣,身子止不住瑟縮,既冷又怕。

“将軍……”她吐氣幽蘭,唇瓣尚帶有淡淡的荔枝甜香,小心翼翼地試探,“你叫什麽名字?”

意料之中,對方并未理她。

賀蘭香咬了下唇,不甘心地繼續道:“我是宣平侯的女人,宣平侯你知道嗎,他娘是和陽郡主,是聖上的堂姊妹,将軍你現在剛來臨安,正是用人之際,只要你放了我,他們一定對你有求必應。”

還是沒有動靜。

賀蘭香惱怒,在心裏暗罵:這是什麽榆木疙瘩。

就在她絕望之時,她的眼角餘光随意往前一掃,竟掃到了城門的影子。

她欣喜若狂,只當這人良心發現,要将她送回城中侯府。

可等定睛瞧去,賀蘭香發現,城樓上似乎……吊了一群人。

沒錯,是一群。

且都是面熟的臉孔,臨安幾個有頭有臉的權貴都在這了。

随着隊伍行進,罵聲傳到賀蘭香的耳朵裏。

“蒼天無眼!內憂尚在,外患未除,遼北大營狼子野心,竟在此時謀反篡權,該當天誅地滅!”

“豎子謝折!擁護反賊夏侯瑞弑父登基,強闖臨安殺害嫡母杖殺親弟,更為天理不容!”

臨安府尹被吊在城樓正中,身上傷痕累累,氣勢卻大義凜然。

他看到烏泱泱的玄甲騎兵歸來,精神更為一振,視線亂掃,唾沫橫飛地斥罵道:“謝折!謝折你給我出來!你以為你戴上假面你就能視若無事嗎,既無顏面見天地,又為何如此喪盡天良!謝折!謝折你出來!”

謝折。

謝折。

名字一遍遍響在賀蘭香耳朵裏,震得她頭腦嗡鳴。

下意識的,賀蘭香擡起頭,看向頭頂那雙眼睛。

罵聲與細雨中,男子抓住臉上面甲,一下揭開。

一張年輕粗粝,棱角分明的臉,暴露于大庭廣衆之下。

他的眼裂狹長,瞳黑似墨,鼻梁高挺,山根直通印堂,鼻下薄唇形狀姣好,一等一的标致難見。

如此難見的五官,卻搭了副粗糙的皮囊,膚色是比熟透麥子顏色還要深些的古銅色,兩邊臉頰略陷,下颌清晰,氣勢沙礫一般透着股割人的鋒利,磨不平碾不碎,即便面無表情,依舊難壓狠戾。

在他的額上,有滴雨珠順着漆黑眉峰蜿蜒流淌,滑過高挺鼻梁,順着鼻尖彙聚在唇梢,又沿薄唇下滑,滴落到懷中美人的粉膩肌膚當中。

賀蘭香身軀一顫。

那滴雨水帶着不屬于她的溫度,亦沾染了不屬于她的粗粝,燒熱的荊棘似的,差點将她弄傷,轉瞬又被肌膚吸收。

姓謝,名折。

好怪的名字,誰家父母會用夭折的折字來給孩子命名。

等等。

賀蘭香心想:既是姓謝,難道他與侯府有關?

察覺到賀蘭香的注視,謝折垂眸,看了她一眼,眼波平靜,卻殺氣難掩。

賀蘭香心頭一驚,連忙低下了臉,壓下了心中的波濤洶湧,而因謝折此刻驅馬上前,她搭在他臂膀上的那只手,不覺間又攀緊了些。

沒人在意這場面有多引人遐想。

馬蹄聲停在了城門下,謝折仰面觀望臨安府尹,面無表情,狹長眼眸無波無瀾,靜靜與之對視,似在要他繼續罵下去。

遼北風霜不養人,長出來的人也不像人,像狼。

蟄伏暗中,伺機撲伏的狼。

臨安府尹面色慘白,一改方才口若懸河,變得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來一個字。

謝折甩缰,駕馬進入城門,随意吩咐道:“舌頭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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