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胎像

胎像

夢中又回到了過往的閑暇時光。

侯府風和日麗,賀蘭香與謝晖結伴游園。

二人正你侬我侬,偏被青鸾橫插一腳,變為三人同游,賀蘭香還被青鸾暗中絆了一跤,出了場不小的醜,責問過去,青鸾便裝作可憐,将郡主搬出來給自己做靠山,謝晖也拿她無奈,反勸賀蘭香大度。

賀蘭香在夢中怒不可遏,指着兩人便罵:“你們通通給我去死!”

話音落下,青鸾脖子上裂開一個好大的血口,往外汩汩冒着鮮血,謝晖也變成血肉模糊的模樣,眼珠都從眼眶裏掉了出來,卻還癡癡對着她笑,露出滿口殘缺不齊的牙齒。

賀蘭香大驚失色,轉身便跑,可侯府也在這時變成了漆黑一片的鬼域,無論她怎麽跑,都像在原地打轉。

在她身後,謝晖青鸾,和陽郡主,以及所有死在侯府中的人,都在用鮮血淋漓的手抓她,扯拽她的衣裳,用嘶啞的鬼嚎聲說:“來吧,來陪我們吧。”

“不!你們是鬼!不要碰我!”

賀蘭香全身抽搐不已,嘴裏喊着各種胡話。

雕花木床旁,細辛伸手安撫床上的賀蘭香,焦急道:“主子醒醒,你睜眼看看哪有鬼,是奴婢在這。”

賀蘭香用力撕開眼皮,看到細辛那刻,只當自己還在夢中,哭道:“難道我也死了嗎。”

細辛不知所措,只好用不輕不重的力氣掐了賀蘭香一把,賀蘭香這才清醒。

她望向周圍,只見錦帳雕床,翠屏錦繡,大小陳設無不眼熟,正是她在侯府後宅的寝居之處,栖雲閣。

賀蘭香撲到細辛懷中大哭了一場,哭過之後心情平複許多,開始詢問細辛與春燕是怎麽逃回來的。

原來她倆落到叛軍手裏并未遭受迫害,只是被抓住捆了起來,先是從淨慈寺被帶到了侯府,又被關到了柴房,未過半日便被放了出來,送到了賀蘭香的身邊伺候。

賀蘭香聽後頗為意外,因她眼下發現,這群遼北來的惡狼雖心狠手辣,軍紀倒算嚴明,要知道,過往史上每一次大亂,叛軍入城除了燒殺搶掠,最喜幹的惡行便是糟踐女子。

賀蘭香感到無與倫比的慶幸,為自己,為兩個丫鬟,也為所有女子。

當然,最最萬幸的,當屬她從這場浩劫中逃脫。

她難以設想,假若她沒有假裝有孕入寺禮佛,而是留在了侯府,下場會是什麽樣。

夢中可怖畫面再度侵襲腦海,賀蘭香打了個哆嗦,感覺畢生幸運都用在了此事上,往後餘生必該謹慎度日。

茜紗窗外,驟雨終歇,落日生煙。

春燕打來了盆熱水,與細辛伺候賀蘭香擦洗身子,擦洗完,給她換上了身楊妃色軟緞羅裙,外罩山茶黃織金纏枝紋綢衫,本想給她将散開的烏發盤上發髻,但賀蘭香實在沒那個心情,二人只好作罷。

賀蘭香餘驚未消,卧于青玉枕上,淚水一漱漱往下落,滑入白膩生香的頸窩中。

尚未到掌燈的時候,房中光線明暗交織,鎏金色的殘霞沿窗映入,給房中陳設渡上一層薄輝,連淚水都沾添三分流光溢彩。

主仆三人不語,氣氛靜谧安詳,仿佛只是一個尋常的傍晚。

忽然,敲門聲響。

細辛與春燕各是一驚,步伐下意識後退,看門的目光像看洪水猛獸。

賀蘭香一抹淚水,蒼白絕豔的臉上流露絲凄然的狠意,望門揚聲道:“什麽人。”

一道還算疏朗的男子聲音隔門傳來:“在下崔懿,乃為謝将軍麾下副将,聽聞夫人懷有身孕,故恐傷及腹中胎兒,特地喚來我軍随行良醫,來為夫人診脈保胎。”

賀蘭香扯出抹冷笑,“整個宣平侯府的人都被你們殺絕了,眼下如此關心我腹中孩兒作甚,再說了,我本便沒——”

實話被頂到舌尖,賀蘭香驀然打住。

她好像明白過來了。

為什麽這麽多人只有她活了下來,為什麽來的路上那姓謝的會那般照料于她,原來都不是因為她,而是因她腹中那個不存在的孩子。

賀蘭香剛醒不久,頭腦尚混沌,理不清這其中的曲曲繞繞,只明确一點——她的确是因為這個“孩子”才活下來的。

賀蘭香的手收緊攥拳,隐約打顫。

門外崔懿久未等到回應,又道:“夫人若肯,在下這便讓人入內。”

“等等!”

賀蘭香赫然出聲,壓制住嗓中懼意,強作鎮定道:“我并未感到哪裏不适,無需診治,多謝崔副将美意,還請帶人退下,我現在誰都不想見。”

門外寂靜片刻,崔懿再開口,語氣已有少許強硬:“夫人大悲昏迷,豈會毫無不适,還是讓人進去,給您将脈象看上一看,在下與将軍也好放心。”

賀蘭香怔頓一二,強撐出悲怆口吻,哽咽斥道:“我乃深宅婦人,夫婿雖不在人世,卻也不能容外人觸身!崔副将想要人碰我脈搏,好,那便把我過往慣用的府醫老張從屍堆裏刨出來,縫縫補補,看還能不能供我使喚!除卻老張,誰人也別想近我半分!否則,我當一頭撞死于牆,也好去向侯爺訴說委屈!”

賀蘭香斥完便哭,哭聲凄厲哀婉,當真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

過了片刻,感覺門外的人走了,賀蘭香頓住哭聲,與細辛春燕細細交代,要二人絕不能将她假孕之事透露出去,否則,她三人性命難保。

兩名丫鬟自然唯她馬首是瞻,無所不從。

就在她放松下去,思索接下來該如何度過難關之時,門被猛然推開,一名須發花白,手持藥箱的老者被一把搡入,險些撲倒在地。

門外,崔懿作揖,“府醫張德滿已被帶到,夫人請便。”

賀蘭香愣住。

昔日她花費百兩紋銀賄賂的府醫,便是這滿面驚惶的老者。

她本以為從此在這世上,只有她和兩個丫鬟知道內情,不想剛輕下心,最要緊的人物便來了。

在賀蘭香狐疑震驚的注視下,張德滿顫巍巍挪動步子,上前拱手施禮,從藥箱拿出脈枕,預備給賀蘭香診脈。

門外,崔懿并無要走的意思。

“夫人玉體如何?”脈搏剛診不久,崔懿忽然詢問。

張德滿結結巴巴地回答:“回軍爺,姨娘她沒,沒有大礙,只是受了驚吓,有些心神不寧,服兩副安神的藥調理一二,即,即可。”

崔懿松了口氣,“那就好。”

緊接着又問:“胎像可還安穩?”

賀蘭香感覺搭在脈搏上的指頭一哆嗦,擡眼看去,只見張德滿胡須打着顫,話都說不出來了,滿頭淋漓大汗。

“胎像,胎像……”張德滿嘴唇嗫嚅,欲言又止,一副惶惶不敢直言的樣子。

“胎像如何,實話實話。”崔懿察覺不對,口吻已帶厲色。

眼見張德滿要張口,賀蘭香反手抓住其手腕,塗滿鳳仙花汁的鮮紅指甲陷入其肉,轉臉卻楚楚可憐地望向門口道:“崔副将莫急,張老診脈向來仔細,無人比他更能知我腹中孩兒的安危,且再給他些工夫。”

張德滿兩股戰戰,一雙老眼盯住賀蘭香,眼神驚恐交加,不懂她是何用意。

賀蘭香回過臉看着張德滿,嘴角扯出抹笑意,咬字極輕地道:“聽聞張老孫媳近來也被診出身孕,可有此事?”

“真是好呢,阖家美滿,四世同堂,那孩子能進你們家的門,也是個有福氣的。”

“哪像我的孩子,尚在娘胎便沒了父親,張老可要好好給我診脈,我已經失去了所有,倘若連這孩子都有個三長兩短,那我也不能活了。”

不是活不下去,是“不能活了”。

張德滿心頭一驚,大抵懂了賀蘭香的意思,但他并不打算冒着性命之憂去幫她這個忙。

主意已定,老頭正欲強行抽身,掐在他腕上的柔荑便又是一重。

賀蘭香笑眼盈盈,口吻柔款,活似條吃人不吐骨頭的美人蛇,輕飄飄地慢吐蛇信道:“張老可要給我診仔細了。”

“我這人心狠。”

“我的孩子若保不住,其他人的孩子,也別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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