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跟他走

跟他走

醜時,萬籁俱寂,守在侯府大門的士卒着甲配刀,三兩一隊來回巡邏,不放過絲毫風吹草動,将整個侯府圍成鐵桶一般,固若金湯,蚊蟲飛不進去一只。

寂靜裏,長街盡頭處響起馬蹄脆響,赤紅色的狼頭軍徽在暗夜中愈顯猙獰,離得近了,好像都能聞到狼嘴中的腥膻惡氣。

士卒們提氣凝神,刷刷看向聲音來處,俯首齊聲道:“屬下見過将軍!”

馬蹄聲停在門口,馬上男子躍下馬背,身姿高大魁梧,英俊容顏在火把紅光中,亦是遠超年齡的肅冷。

今夜慶功酒,為與部下同樂,謝折未着軍裝,而是一襲玄色粗布便服,衣服似是洗過多次,隐有發白的痕跡,布料貼在肩膀線條上,脊背提拔,像在裏面藏了把蓄勢待發的利刃。

難得穿次便服,結果一身煞氣沒減,反倒更重了。

他道過一聲平身,大步邁入府門,兩名副将緊随其後。

嚴崖召集士卒,交代大後日啓程事宜,崔懿追在謝折腳後,苦口婆心勸道:“大郎暫且三思,你想想看,陛下本就對你忌憚,朝中又有蕭相把持,遠在臨安尚且為之掣肘,此番歸京必定兇險重重,鄭氏一族雖勢不比從前,底蘊到底尚在,納了鄭氏女,于你而言便是如虎添翼,有利無弊啊。”

自從謝折拿宣平侯府殺雞儆猴,遷來臨安的權貴盡數倒戈,其中以鄭、盧、李三家為首,那三家之中,又以鄭氏為尊,鄭氏族老聽聞謝折要領兵返京,特地在自家府上籌備慶功宴,宴席結束,又以豪禮贈之,拉攏關系。

而那所謂“豪禮”,便是正值桃李年華的鄭氏貴女。

謝折一口回絕。

崔懿追了半晌,謝折未曾停留半步,仗着腿長步子大,将他甩出好遠。

崔懿累得扶腰大喘粗氣,喘完繼續去追,明知謝折從來不近女色,仍忍不住氣急敗壞地斥道:“世家貴女你都置若罔聞,我就等着看,看你以後是能栽在什麽樣的女子手裏!”

*

後罩房,燭煙如絲,香氣氤氲。

賀蘭香一身皎白孝衣,柔若無骨地跪在地上,在昏暗的光影下,好像一顆瓤肉雪白,清甜可口的梨。

她以袖掩淚,邊抽泣邊道:“不是忤逆将軍的意思,實在是妾身膽小柔弱,又自幼長在臨安,從未出過遠門,所以惶恐不能自抑,求将軍看在我懷有身孕,趕路不便的份上,容我留在臨安,直至将孩兒平安生下,再遵将軍之命前往京城,如此可好?”

要她随軍同往京城的消息,是兩日前傳到的栖雲閣,那時候她剛葬完謝晖,整個人渾渾噩噩,行屍走肉一般,細辛怕她受不住,便與春燕商議,不急着将消息告訴她。

也是招人發笑,好像不告訴,她便不必走似的。

半晌無聲,唯燭火燒灼燈芯的聲音響在耳側,滋滋幾聲,像夏末垂死掙紮的蟬鳴,又如熱油烹心。

遲遲等不來面前那人的動靜,賀蘭香有點拿不準主意,幹脆盈盈一叩首,哽咽可憐地呼上一聲:“妾身求将軍開恩!”

她連示弱的姿态都風情萬種,叩首時腰後長發滑至胸前,窈窕的身段在發絲後若隐若現,越發美如花樹堆雪,非凡塵中人。

烏案後,謝折正襟危坐,身姿如松,面無表情,一雙眼眸冷冷端詳跪在案下的女子,眼仁中分毫波動未有。

崔懿有點看不下去,不禁催促:“大郎,你倒是說句話啊。”

謝折道:“你退下。”

崔懿只恨自己多嘴,差點給了自己一嘴巴,不情不願地行禮退下,臨走向賀蘭香投以一記同情的目光。

男人最易對貌美的婦人心軟,更何況這婦人還懷有身孕,賀蘭香簡直從頭到腳都寫滿了“無辜”二字,比吃草的白兔還要純良,畢竟兔子急了還會咬人。

門被咯吱合上,燭火輕晃,映出地上一高壯一嬌小的兩抹影子,兩抹影子重疊,分不清是誰在壓誰一頭。

“擡起頭來。”

低沉的聲音傳入耳中,賀蘭香的心尖下意識一顫。

她緩慢地将臉擡起,眼神又怯又柔地看向謝折,輕輕啜泣着,雪白的頸項因哭泣用力而染上一層淡淡胭紅。

在她面前,謝折定定瞧她,本該多情的一雙桃花眼,此刻卻是比刀尖還要直白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賀蘭香并不懼怕。

她的每一個眼神,表情,都不知提前演練過多少次,沒人能從她的模樣看出她心裏真正在想什麽,謝折也不能。賀蘭香對此堅信。

“将軍……”她趁着機會,嗓音輕微顫栗地道,“妾身真的不想離開臨安,妾身好怕去京城,妾身真的好怕。”

這是實話。

留在臨安這個土生土長的地方,她尚且能有把握為自己籌謀,待有朝一日脫離了謝折這惡犬,她也知道該往哪躲。可若到了京城,人生地不熟,出了門連個路都找不着,她又該何去何從?

那是全然被動的處境,半點由不得她,她才不要那樣。

看着賀蘭香聲淚俱下的模樣,謝折眉梢略挑,片刻後道:“此言當真?”

賀蘭香淚眼盈盈,輕聲抽泣,“妾身一介弱質女流,手無縛雞之力,豈敢欺瞞将軍?”

心中卻道:不對勁。

以她對他的了解,他應該直截了當的回絕才對,怎會這般話裏有話的發出反問,他什麽意思?

賀蘭香本都做好假裝氣急暈倒的準備了,此時事态一變,只得硬着頭皮的周旋下去,猜測這姓謝的心裏都在想什麽。

就在這時,一道金燦燦的光影飛到賀蘭香膝前,發出一聲叮咚脆響。

賀蘭香定睛看去,發現是那支找不着的鎏金寶簪。

幾日過去,她都要把這茬給忘幹淨了,稍作回憶,方才想起在三日前的夜裏,她曾握着這簪子,試圖紮進受傷謝折的心口。

“賀蘭香。”謝折忽然叫她的名字。

“你說你柔弱膽小,那麽我問你,三日前你拿着這東西來我這裏,究竟是想勾引我,還是想——”

他盯着她的眼仁,目不轉睛,高大的身軀在玄衣暗影映襯下,是山巒般令人膽寒的巨烈壓迫。

“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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