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場

八場

八場

那天,朝舟遠沒打領帶,車的顏色配襯衫。

當她歪頭看向他時,城市的光影打在他臉側,将他完全攏進夜色裏。

視線不知所蹤,漂泊着,像一只永遠也到不了對岸的小舟。

原來世上有這種人,只看剪影都足以對他産生好奇,想聽聽他在光怪陸離的故事中演繹了什麽角色。

因為無從了解,他又向來不提及,更少主動問什麽。

可是在他面前不得不小心翼翼,害怕萬一心思從話語中暴露哪怕一丁點,她賭不起。

猶豫再猶豫,才開口挑了個讨巧的問題:“你......喜歡看什麽電影?”

“嗯?”

他回眸望,莫名給池央荷一種錯覺。

到岸了。

起碼在這一剎那,她是短暫的終點。

“愛情片、喜劇片、恐怖片,種類很多的。”

容她再三彎彎繞繞,朝舟遠一語點破:“你想和我看?”

池央荷點頭,重點是和他。

“下次吧。”他低頭确認了一遍時間,似乎在說很晚了。

她突然失落,眨了兩下眼,又聽見:“看你喜歡的。”

“嗯?”

“以為你再多眨一下,淚就墜了。”

“......”

池央荷瞪他,他反而泛起笑,很淺的,只是嘴角往上勾了細微的弧度,卻意外地難忘。

也許獨天得厚的人是這樣,平常多淡薄,可真到展露一颦一笑的時候,一秒驚豔一輩子。

當下她還不知道往後七年就被這一瞬間套牢,十九歲的童心未泯,以為命運會有無端饋贈。

想什麽以後,能讓他陪着走一段路就很開心了。

那時她不喜歡說再見,只趁光還微弱,向他揮着手,要他路上小心。

-

聰明人不會将約定具體到哪一天,當池央荷談起那場電影,假期都快跑完。

她也以為偶遇之後他們會經常聯絡,但世事不能總如願。

她依舊過得忙碌,一成不變的打工,偶爾給朝舟遠發條短信講瑣事,寥寥數語,不敢頻繁。

驚喜是他一般都會回幾個字,要是夠閑,還會撥個電話來。

他話不多,似乎就為了找個人在耳邊吵會兒,圖個人氣兒,不過事事有回應,即便不感興趣,也輕輕應一聲。

放到在乎的人耳朵裏就不一樣了,天天期待着他有空。

這一期待,就到了通知書寄進手裏的時候。

池央荷當然第一時間告訴給他。

回信收到得也快:好,順便謝你上語言課,先吃飯,七點鐘。

什麽啊,她才沒那麽好為人師。

頂多是希望他能從普通的言語裏聽出那一份與衆不同罷了。

自此起七點鐘不再是時間裏必須經過的數字,突然繪上濃墨重彩,連單曲循環的歌聲都要抒發情懷。

——如朝朝代代每個不朽烈士奮勇,明知我們隔着個太空。

直到時針終于指向七,她準點換上條紅裙。

與手鏈相比屬于廉價貨,可是初中至今的第一件新衣。

車子停在老地方,恰好跟她配上了,LaFerrari經典搶眼的正紅。

朝舟遠靠在門邊抽煙,不經意的一擡眸,偏偏讓她落進去,隔着老遠揚手。

他在巷子外,她在巷子裏,偷偷因他領帶與她配得像情侶而開心。

十幾米的距離而已,她卻走出勇士氣場,仿佛精衛那樣堅定,今日勢必将山海填平。

贊美話朝舟遠從不吝啬的,“Lovely tulip.”

池央荷緊張未褪,掐起一縷長發往耳後挂:“司機叔叔呢?”

輕易将他逗到:“你坐車頂?”

“我不。”

“那他坐?”

“嗯?”

“總不能是我。”

兩三句就驅散她的不自在,目光對上時還要補一句:“如果你要求,也可以是我。”

池央荷眼珠一轉,說:“那我要你在身邊。”

他用行動替代回答,側身幫她拉開車門。

有一刻離得極近,使她心動維系數秒,忘了沉默往往是回答。

地點是家意大利餐廳。

池央荷草草看了一眼菜單,沒看懂,往他的方向傾了傾,“你喜歡吃什麽?”

不知是不是看出她的窘迫,朝舟遠淡聲說:“我來選。”

“麻煩你了。”

留下一瞥柔,他流利地同講着外文的服務生攀談。

池央荷猜是意大利語,她聽不太懂,只捕捉到他看着她說的那個詞彙,Suppli。

英語裏有相同的單詞,也有一部日本導演的電視劇叫這名字,她自然就只能理解到這層:“戀愛補給品?還有這種食物?”

朝舟遠似在笑她天真無邪,“羅馬街頭小吃,和西西裏的Arancini差不多。”

縱然池央荷認真到聽講一般點頭,依舊不明白是什麽食物,只是多了份期待。

原來是芝士飯團,有着番茄醬的甜酸,的确是女生會喜歡的味道,她當然也喜歡,“下次嘗嘗那個Arancini吧。”

朝舟遠說:“今天就可以。”

“不要,好飽了。”

今天停在這份戀愛補給品就可以了,興許和他的味道一樣,酸甜。

出了餐廳,提前做的近期排片功課統統作廢,朝舟遠選了個私人影院。

外面不顯眼,裏面意外大,暗色,給人一種隐蔽着無數秘密的錯覺。

他随手将外衣甩到就近的座椅上,前臺立刻走出來替他收好,另一位領着他們往裏走。

深處的房間屬于他,像古堡的密林盡頭。

她肯定迫不及待地踏進去了,哪怕能窺探他一星半點,吹跑一些他周身的霧。

中央兩張舒适的單人沙發,他慣性地躺進裏頭那張,長腿恣意交疊,問她喝什麽。

池央荷選了杯烏梅茶,他選了一樣的。

遙控掌控在她手裏,卻連挑選一部影片都成難題,好似與人生中許許多多的重要抉擇沒差別,一時間站在十字路口茫然無措。

他說随便選。

真的随便嗎?

她分不清自己是否有那樣做,只知道最後面前放着《西西裏的美麗傳說》。

影片開場,他神情裏有着難以察覺的情緒流露,轉瞬又藏回黑暗中,不動聲色。

池央荷唯一覺得不好的地方是沙發間隔了一張小桌,不能偷偷觸及他的手。

沒多久,耳邊傳來一陣窸窣,她望去,對上朝舟遠眼眸。

幕布中的暖色調映他半邊身,可是夕陽沒将他暖熱。

見過大多時候都極具悲情-色彩的人麽,朝舟遠就是那種。

說應景點,跟這部電影很搭,即便他此刻笑着。

很難再明朗究竟是從哪裏體現,挺玄乎的,就算他淡然道無事,也讓人忍不住追問個結果。

盼他不好嗎,也沒有,就是覺得他沒表現的這麽開心,越笑越蒼茫。

可總也輪不到她來問:你怎麽了,是不是不太好啊?

所以她沒想過,他會在這刻開口:“Tulip也覺得美麗無罪,是吧?”

蠱得她一時分辨不出他在說電影,還是說花,還是說人,“你喜歡嗎?”

“我喜歡它有侵略性。”

“嗯?”

朝舟遠就看着她的眼睛,娓娓道來的飄然:“西歐17世紀,一支郁金香可以換一棟樓。”

哦,原來他在說一場郁金香事件導致的經濟泡沫。

池央荷似懂非懂地點評:“好昂貴。”

“是的,你很昂貴。”

他說完就扭過頭去了,只不過世上又多了一個跟他一樣對電影心不在焉的人。

算獎勵吧,他對她的處心積慮并不反感,卻沒問過她介不介意電影時間被這樣打斷。

往日之後回憶起來,只道他是涓涓細流彙成海,不知不覺地将空白着一筆蔚藍。

那浪潮一直将她壓到走出影院,用一路暢談對西西裏島的向往。

說到臨海時,朝舟遠漫不經心地搭了一句:“好啊,有空帶你去。”

她就這般輕易地被一個無期的約定打敗,悄悄用手機關注上了一個島嶼的天氣。

今日應是與她心情相同的燦爛豔陽,晴朗無雲,28℃。

比溫度更火熱的是因他毫不避諱而燃起的一顆心,畢竟他如同向她張開懷抱般坦蕩,好似任由她興風作浪。

故事的開端太多妙不可言,不然也無需浪費餘生時間用來懷念。

其實那家餐廳他們反反複複去過好多好多回,可一直到散場前,都沒有人點過Arancini。

只要跟朝舟遠一起,她永遠貪心地指向那份戀愛補給品,沉浸于那個美好又天真的錯。

唯一不同是初嘗覺得好新奇,後來時間越晚,越味同嚼蠟。

仍記得當時還欣喜從前臺嘴裏聽到了他姓氏,臨別前站在被車燈照亮的巷子裏,以為見到天明。

“一路順風,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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