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十三場

二十三場

二十三場

有些夜晚該做的事放到白天好像就變難講。

即使住的房間早早被收拾幹淨, 打開房門時池央荷還是難免失落,像獨獨對朝舟遠有什麽分離焦慮症。

但也還不至于跑去問他,能不能和你一起睡啊?

枕邊左側擺了只嶄新的玩具熊, 興許怕她睡不着專門買的。

池央荷一邊感嘆Enzo是個太貼心的家長, 一邊拉開被子将熊抱進懷裏。

那熊眼睛小小的, 鼻子小小的,身體也小小的,抱起來很輕。

不像朝舟遠上次送的那只,因為不方便帶就收進包裝盒裏放着了, 比起這只重得過分, 裏面塞了塊鐵一樣。

她緩緩摸着熊, 從耳朵到手,其實有點心事在的。

屬于自己的玩具, 她第一次有。

也不是第一次,畢竟朝舟遠送了很多很多。

他還講了好多好多, 可現在一細想又貌似什麽都沒講。

不過倒是真真切切教會她, 活着不用讨好。

是聽他一點才如夢初醒。

連他都直言不用,還有誰比他更重要, 能讓你去奉獻嗎?

至少目前沒有其他人了。

她好像再也無需用忙碌堆起城牆作僞裝,就讓他知道心裏有片溫軟的地方盛滿他也無妨,反正這片熱是因他一點一點燒上。

可以累了就說累了, 可以困了沾到床就睡覺。

睜眼以後不要再為上學、醫療、生活而煩惱。

她有資格享受該享受的, 擁有該擁有的, 無憂無慮度過青春大好。

還覺得那是夢嗎?

是不是也無所謂了, 她現在好困了, 該閉眼了,新的疑問留給小熊回答。

“你說他到底喜不喜歡我啊......”

-

本該睡到自然醒的覺, 池央荷生生被新年短信吵到醒。

沒辦法,困意來得突然,手機忘記關。

列表裏有熟悉的人,有不熟悉的人。

許多時候她搞不明白,過個年而已,人與人八竿子的關系愣被拉近成一兩米,複制粘貼着沒創意的祝福,問就是圖個好彩頭。

不過俗套歸俗套,她也該給廖漩發一條才說過得去。

思及此,池央荷立刻打開短信框,難得的,竟然出現了與朝舟遠相同待遇的人,一時間令她對着屏幕無從下手。

複制粘貼,沒意思。

可過年嗎,翻來覆去也就那幾句平平凡凡的祝福語,上哪兒找新意。

結果最後她也成了發着沒創意的祝福的人,簡簡單單新年快樂四個字,問就是圖個好彩頭。

發完短信她留意了一眼時間,沒睡幾個小時。

想着起床沒事做,幹脆又躺下,在腦袋裏思索了許多能和朝舟遠做的事。

想完又看見幾條祝福短信,計劃全打水漂,新年沒地方開門。

真正起床是三十分鐘後的事了,池央荷洗漱完聽見外面有動靜,趕緊換好衣服走出去。

昨晚沒注意,現在才發現前廳一側連着餐廳,她站二層走廊剛好望見朝舟遠坐在一張西式長桌盡頭,手裏把玩着什麽。

走近看清是只拼了個底座的樂高,想來他也才起沒多久。

池央荷坐進椅子,故作輕松道:“早呀。”

“嗯。”朝舟遠正聚精會神盯着面前積木,草草應了一聲,難得早上就有精神拼。

“我半小時前醒的,你呢?”

朝舟遠停下手中動作,眺了一眼高處挂鐘,“一小時前。”

“......”

他随手一揮,沒使力按好的底座瞬間散架,“拆過一次了。”

池央荷有些窘迫,他卻彎起眼睛喊:“Enzo,別忙了,你一直挂在嘴邊的小公主醒了,坐下吃飯。”

更窘迫了。

Enzo是那種典型的意大利男人,嘴巴一生都是浪漫的,永遠不吝啬贊美,昨天的确有這樣誇過。

但池央荷只當他在面前會這樣誇,想不到刻進骨子裏的。

Enzo從廚房的窗口探頭,待她比昨天更熱情,臉上笑出褶皺,端着一盤菜向外走,“你一定要嘗嘗。”

應該是意大利菜,池央荷沒見過,不過美味總有共通性,好吃到她也開始不吝啬贊美,把Enzo往天上誇。

誇得朝舟遠一臉難以置信,伸手叉了一塊她盤子裏的東西,品嘗了半天後耐人尋味地看她一眼,像在說她是個小騙子。

“幹嘛呀,就是很好吃啊。”池央荷将盤子往自己面前拉了拉,搶先他講,“不給騙子嘗。”

朝舟遠笑她護食。

Enzo用意語問了一句菜的味道,他吹着咖啡說:“老味道。”

“那不然呢。”池央荷唠叨,“看來菜沒有你善變。”

Enzo沒聽清,朝舟遠便充當起翻譯:“在打抱不平,替你咬我一口。”

她瞪他一眼,愉悅清晨你來我往。

餐點快吃完,Enzo先離席收拾。

池央荷終于想起有件事必須趕在這個一年的開端裏問:“對了,你生日是什麽時候?”

“嗯?”

“就是,我還不知道你生日吧?只有你給我準備禮物,很不公平欸。”

“哪有公平。”朝舟遠挑起一邊眉尾,在池央荷以為他又要糊弄過去時忽然回答,“過完了。”

“啊?你生日在一月初?”

“十二月末。”

對時間沒概念也要有個程度。

池央荷糾正道:“那不是還沒過嗎?十二月算去年。”

他輕點一下頭,示意知道了。

繼而她追問:“具體時間呢?”

“聖誕節前後。”

“哇,可以收兩份禮物。”

池央荷還沉浸在他的生日為聖誕節徒增絲浪漫,卻聽他平淡地說:“是啊,這個生日選得很狡猾。”

生日怎麽能用選的呢?

她暗自歸為他語法有誤,要糾正時Enzo回來幫他們收拾,打個岔便成了話題終結者:“準備去哪裏玩嗎?”

“我想去那個!”池央荷興奮地說,“有個新開的主題街。”

離學園不遠,蠻有少女心的戀愛聖地。

最主要的,聽說街角有臺新款拍照機,拍出來的照片很好看,可以與朝舟遠留下點什麽。

Enzo立刻要安排司機,不巧朝舟遠手機進了個電話。

他往露臺走時池央荷才想起來,最近主題街不營業。

等他再回來,營不營業也變得不重要。

“下次吧。”

她猜到他是臨時有事忙,沒猜到要一連忙那麽久。

萬幸世外桃源裏有Enzo陪她,把七天過得像爺爺與孫女的度假,帶着她做做菜澆澆花。

當然下午茶的咖啡時間也必不可少,每天準時準點,Enzo與她坐到露臺講過往,好萊塢大片似的,一點不無聊。

開始池央荷還有些震撼,後面竟漸漸習慣了,一天裏最期待的就是Enzo那幾斤不存在和平年代的故事。

不過對于某些方面Enzo也是極為守口如瓶的,比如關乎朝舟遠。

如果池央荷主動提問,他往往會用其他更加繪聲繪色的故事蓋過,然後到吃飯時間,她追着問的就肯定是其他後續了。

狀況一直到第七天才有所改變,彼時他們的咖啡和閑聊已成小習慣,池央荷在坐下的第一時間裝作不經意地問起:“為什麽總回避他的事呢?”

“一切塵埃落定。”Enzo難得認真地轉頭看她,“無力改變時,無知好一點。”

“可是您講的故事也塵埃落定了呀。”

“我從未想要改變。”

為什麽在說之前就斷定我必然想要改變呢?

也許我和您一樣對無力的事情不堅持。

池央荷打算這樣講的,但被提示音打斷,屏幕上是條未知號碼的短信。

本來只是匆匆一眼,并不準備放心上,可是一眼就難移開。

從喜悅到面無表情到眉頭緊鎖,Enzo擔心地問她怎麽了。

“沒什麽。”池央荷擠出笑,想假裝無事發生卻怎麽也裝不出來,最後慌忙掩飾,“我有點累了,休息一下。”

“好,我幫你熱一杯奶。”

“Grazie.”

“不用謝。”

從露臺到房間的路她走得有點艱難。

好像對室外的風景異常不舍,可又沒法改變終将要囚于困室的結果,似被一條鎖鏈掐着。

池央荷親手擰上房間的那把鎖,将悄然揭開的不堪面關嚴,才顫顫巍巍地拿出手機重新打開聲音。

不出所料,裏面的未接來電裏躺着六七個趙郡楠打來的電話。

短信裏的欠債人也是,六位數字只看一遍就刻進腦。

她上哪兒來那麽多錢。

縱然在紙醉金迷裏泡久了,池央荷也沒忘自己幾斤幾兩。

只是之前美好快要把污漬畫面沖淡了,現在那些歷歷在目又将美好覆蓋了。

快樂和溫馨都是假的吧。

怎麽能忘記家的存在是一處危房,建在那兒總有一天要塌。

怎麽能忘記一條河從年少就開始流,會輕易放過你嗎?

你是生在最底層的孩子,你不配,你憑什麽,你理應仰望,你腐爛你堕落才活該。

除非你去死,還能當茶餘飯後的笑料。

手機又響,這次的來電顯示是“媽媽”。

只是鈴聲在叫,池央荷的手就止不住抖。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她漸漸畏懼接電話,對提示音有了這種下意識反應。

但她還是接了。

“乖女兒,借媽媽點錢好不好?就......十幾萬,哎呀,活着都要花錢的,你努努力嘛,你爸爸還在病床上躺着,他生病......我?我當然沒亂花!沒有打牌,沒有沒有,都是他看病花的,跟我沒關系。”

“媽媽也不容易,把你養這麽大,好不容易讓你出去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對不對?當年懷你的時候......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辛苦啊。”

“你來錢那麽快,上次一口氣打那麽多,這次也一定可以的是吧?家裏比你更需要用錢,你體諒一下......”

池央荷忍無可忍地打斷:“可那些錢原本應該作為我的學費的。”

她原本該盡情體驗青春的。

電話裏的趙郡楠一下急了,“你這個孩子為什麽這麽冷血呢?你媽媽現在要被逼死了,你爸爸也馬上就要死了,他能撐幾天?最後你還不是只能跟我相依為命?你不救我你救誰!你是我受了那麽多罪才生下來的,血濃于水,你救救你親媽怎麽了?你想當孤兒嗎?”

話語像鉛球一樣墜落,砸向她身上每一個關節。

為什麽啊?

池央荷也想問為什麽。

她在努力活了,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她呢?活着是不是必須痛苦啊。

“我不管,反正你不管想什麽辦法都要給我弄到錢,不然我就真的要死了。”

趙郡楠那頭哭着喊着叫嚷着,像是黔驢技窮了,又忽然抓住根稻草似的回光返照,“......對,我最近認識了一個小老板,你去找找他呢?你去找找他,肯定有用的。”

如果說先前還只是停留在痛苦,那當下無疑是将池央荷徹底碾碎。

甚至懶得多做掩飾,明晃晃地将她推往火坑。

“那你去找他幫你還啊!為什麽來找我,為什麽不能放過我?我已經很盡力地幫了,還想怎麽樣啊!”

可悲她的聲嘶力竭換來一場無人在意,更加諷刺的言語仍然持續着:“你裝什麽,以為我不知道之前那筆錢怎麽來的?你一個窮學生攢多久能攢出那麽多,真當自己多幹淨,反正也......不差這一次。”

通話是什麽時候被挂斷的,池央荷無從察覺。

腦海裏不斷回想那些話,像開了擴音一樣提醒:管你再用愛做僞裝,出發點也始終髒。

因為生來就在一灘淤泥裏打滾,變不了,一輩子也沒辦法。

原來人到最絕望的時候會無話可說,連傾訴點都不想找。

只是餘光掃到床頭那只玩具熊未免會覺得可笑,前不久它還在聽着少女心事,而今勾起的嘴角卻像在嘲笑她。

池央荷想至少向它解釋一下,嘴張開又說不出話。

一人一熊在對望裏度過幾圈鐘表路徑,然後安靜倏然被打破。

外面開始嘈雜,大概是朝舟遠回來了。

她匆匆往洗手臺走,鏡子裏的淚痕幹涸了,剩一張沒有光彩的臉,扯起的笑比哭難看。

冰涼的水拍到頰邊時,池央荷才驀地意識到,好像沒有任何一個狼狽時刻被他錯過。

怎麽不早說,我一難過你就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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