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暴雨

暴雨

少年站在空蕩的辦公室門口，手裏攥着的紙，分外眼熟。

“你是真的閑。”

他揚揚眉，緩緩向她走來，神情輕慢倦怠，帶着很明顯的警告：“好好當你的大小姐不可以嗎？少管我的事。”

他拿着她放在老師桌上的檢讨書，揉皺一團，又迅速展開，幹脆直接撕爛了丢垃圾桶。

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體型就有了明顯的差異。坐着時不覺得，平日裏相處不覺得，他這麽站到她面前，才覺得他已經比自己高了快一個頭。

修長挺拔、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影子從頭到腳将她包裹。

姜允珠不動聲色往旁邊挪。

察覺到她的動作，齊川輕微阖眼，什麽也沒說。

适逢大雨。

花花綠綠的傘連成一片，蘑菇似的，在統一的校服海裏生根發芽。

齊川突然一揚下颌，緩和了語氣，随口問道：“不回家？”

明白他不想繼續方才的話題，姜允珠默然片刻，搖搖頭：“沒帶傘。”

下暴雨時，家長是可以進學校裏接孩子放學。

姜允珠就在等，雖然她也不知道會是誰來接她。

對方看着她，烏睫低垂，半晌突然莫名其妙擡手将唯一的傘遞給她，別過臉，一副欠錢的不爽模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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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允珠困惑眨眼。

突然有更大的喊聲打斷他：“姜小姐！”

黑色西服的瘦高男人打着傘，又拿把金柄的黑傘，快步往他走來。

一看就不像普通人。

“管家。”察覺身側人困惑的目光，姜允珠小聲解釋。

她遙遙揮手：“馬上來。”

年輕人的仇，現在結，下一秒消。

姜允珠早忘了自己最開始不喜歡他，也忘了今天的不愉快。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順路——秦叔是開車來的。”她大概指着校門的方向。

姜允珠只知道齊叔叔給了他生母撫養費，并沒把他接回來，當然也不知道他住在哪。

“不用。”少年仿若無事地收回手。

他退後半步，讓開擋着管家的路，淡聲道：“我帶了傘。”

陰雨時分的光線像只粉筆，兀自在他們兩邊劃了明暗的交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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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齊家的小兒子？”

大雨瓢潑，暖洋洋的車廂裏，秦叔邊開車邊餘光瞄眼幾乎快消失在雨裏的身影。

姜允珠低低應了一聲。

“您和他關系好嗎？要不要捎一程？”

雨越下越大，簾子似的層層遮掩，那道挺拔修長的身影逐漸化成模糊不清的一抹。

姜允珠移開視線：“他說自己回去。”

齊姜是兩家交好，但齊川，是齊父被算計後的意外。

齊父一生正派，就只那次留了個不可磨滅的污點。他連看都不願意看齊川，更別提把齊川接回來，算入齊家人。

老一輩的恩怨，關孩子什麽事呢？

而且那孩子看起來還蠻懂事的。

秦叔同情歸同情，卻絕不會節外生枝地主動關心。

他點點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笑道：“今天後廚準備了小姐您最愛吃的菜。但姜先生說公司有事，不回來了，讓我轉告您一聲。”

丁點兒不意外。

姜允珠“哦”了聲，抱着書包，單手托腮，看着窗外朦胧的雨景。

“小姐您昨天又和姜總吵架了？”

年過六十、兩鬓斑白的老者看着自己打小帶大的孩子，和藹一笑：“我可不是想指責小姐您。但姜總就是嘴硬心軟，您話放在心裏，不告訴他，跟他說兩句好話他哪舍得罵您。”

姜允珠默然片刻：“媽媽讓你說這些話的？”

秦叔笑笑，算是默認了。

昨天姜父親怒喝的聲音整棟樓估計都聽得清清楚楚。

姜允珠撇撇嘴，抱緊書包，放低音量辯解：“他根本就不聽我說話。我也想和他好好談談啊，昨天還沒談幾句呢，就給他指着鼻子罵，然後轟出書房。”

“您又和姜總說轉當藝考生的事了？”透過後視鏡看小姑娘悄悄低頭，秦叔就曉得自己猜對了，“那也怪不得姜總發火了。您知道的，姜總不喜歡您和娛樂圈沾上關系。”

“可是演員和那些流量明星又不太一樣。”姜允珠反駁。

“這話您和我說說就好了。可別讓姜總聽見，他會不高興的。”

姜國平向來認為，不管什麽人，和娛樂圈沾邊就是不務正業。跑去當戲子，完全的不像話。

姜允珠輕微點點頭，把書包抱得更緊。

姜允珠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想當演員了。

似乎有記憶開始，就揣着這個夢想。

演員在她看來是很酷炫厲害的職業。戲裏演着別人的人生，戲外過着自己的人生，竭盡渾身解數以表演達意。

姜允珠也想成為會被別人誇“演技真好”的演員。

她現在初一了，再往後就是高中了，要走什麽路得提前規劃好。

昨天父親回家時，笑容滿面。她還以為他心情不錯，斟酌好語言，試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哪想才開了個口，父親就冷臉打斷她：“你聽我的就行了。最好的路我都替你規劃好了。”

他還說：“當藝術生的事，提都不要再提。”

對于姜國平來說，她這就是自甘堕落、不思進取。

車窗外細雨連綿，姜允珠坐着，對着窗面倒映出的熟悉、青澀的面容，抿唇，唇角壓得愈來愈低。

她有一肚子的壯志，和一條迷茫到看不清的前路。

車開出小段距離，外邊突然走過一行人。寸頭、背心短褲，抱着個籃球，有說有笑地走過。

是校籃球隊的人，胳膊壯實，有人的手裏還夾着根熄滅的煙。

腦海突然浮現齊川來上課時面頰的傷。

姜允珠猛地把着窗框急切問：“您知道齊川……就齊家小公子的家住哪嗎？”

不會昨天那些人是來找他麻煩，他今早……被那些人收拾了？

問的時候不抱希望，哪想秦叔理所當然：“知道啊。我和齊家的管家是多年的老友了，閑來就有說到過他住地地方。”

姜允珠眼睛一亮，連嗓音也因急切而高了幾個調：“那您可以送我過去嗎？”

興趣班七點開始，現在六點不到，就算繞點路肯定也不會遲到。

秦叔畢竟是姜家的管家，一般都不會拒絕她的要求：“可以是可以，但您去那做什麽？那地方偏得很。”

他将方向盤打了個轉，就循着少年離去的方向開去。

“就看一眼。”

“原來如此。”

秦叔掃她眼，也不再多問。七人座的車在雨簾裏緩緩前行。

姜允珠剛剛才隐約猜到齊川早上臉頰的傷怎麽來的。

那幾個籃球隊的人，據說都是社會人士。

昨天放學時就來找過麻煩，今早找了麻煩，難保今天放學時不會趁他獨自一人時再來找麻煩。

秦叔知道他的住址，但也僅限于知道，誰也沒料到那地方如此之繞。左拐右拐，秦叔才在一排矮小、密集的樓棟前停下。

“一、二、三……”秦叔按順序數着，指到最中間的房子時扭頭告訴她，“齊公子住在那。”

姜允珠點點頭：“辛苦了秦叔。”

四個輪子是比兩條腿塊。但他們繞了遠路，七拐八拐，到的時候正好看見齊川背着書包、打着半邊骨架壞了的傘，走到門口。

風一吹，那半邊傘就往上翻，成了搖搖晃晃的兜來盛雨水——這哪能擋雨啊？

少年的衣服，打着傘，也确實濕了大半。

他定定站着，雨天裏的身形顯得分外單薄。并沒有第一時間開門，低垂眉眼，半晌才輕輕将鑰匙捅進鎖|眼裏。

姜允珠緩緩松開借秦叔手機撥打的110。

“小姐，要再往前開點讓您和齊公子說話麽？”秦叔咨詢她的意見。

少年轉過一小圈鑰匙，突然不再動作。

他把書包背到身前，掏出個小小的、系着紅絲帶的禮物。姜允珠一眼就認出這是她送的東西。

姜允珠剛困惑他怎麽在這時候拿出來，就見到一條漂亮的抛物線。

紅絲帶在空中飄了飄，精準落到旁邊巨大的紅色垃圾桶裏，果斷至極。

垃圾桶上寫着：有害垃圾。

……

姜允珠深吸口氣，搖搖頭：“秦叔，開車吧。”

好想給他一拳，真的。

嗙！

門被俶爾打開，聲響大得她隔着這麽遠，坐在車裏，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還有男人的罵聲：“狗娘養的！”

拿着酒瓶的魁梧大漢搖搖晃晃走了出來，一身腫肉，穿着破爛的老頭衫和人字拖。

發動機發出轟隆聲，雨刷左右擺動，有些模糊的車窗又變得分外清晰。

姜允珠收回視線，手搭在膝蓋，挺直了腰板端端正正坐着。

餘光裏，男人突然有動作。她目光微滞，難以置信地轉過頭。

翠綠的酒瓶在牆上撞破，碎片飛了一地。

“你個賠錢貨！”男人瞪着滿是血絲的眼睛，手起瓶落，随着喧雜的鬧聲倒在地上的還有那道年輕的身影。

“秦叔、秦叔。”姜允珠拍着椅背，顫聲道，“停車！”

手機提前輸好的號碼也被撥出去。

很快，電話的那頭：“您好，這裏是南都110，請講。”

“您好。”姜允珠聲音還在顫抖，盡可能平穩地闡述現在的狀況。雙眼一眨不眨，幾乎牢牢地鎖在面前那片矮房。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

嘩啦嘩啦，在地面留下道涓涓的細流。

少年雙手撐地，緩緩直起身，漫不經心地拭去嘴角的血跡。

姜允珠看他沖喝醉的那男人輕蔑一笑，鮮血與雨水混合，從面上墜落，将校服也染成相同的紅色。

透過濕透了緊貼身體的校服，很清晰地看見，他背上一道道青紫和新舊交替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