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同學

同學

時間分秒流逝。

屋內無聲。

姜允珠攥緊那張海報。

海報材質特殊，并不像普通的紙張那般容易折，反而那種要捅破不捅破、要皺不皺的觸感令人如鲠在喉。

姜國平肘支在桌面，交疊着托起下颌。他是方臉，輪廓偏冷硬，連視線也是冰涼的審視意味。

他不作回答，只用目光催促着姜允珠先回複他的問題。

半晌，才冷聲一笑：“戲不入流，人也不入流——我倒是沒想到，你又和齊家的那小子搞到一起了。”

以前姜國平對她演的戲都不聞不問，這次卻突然發難。姜允珠就猜是因為看到了齊川的名字。

果不其然。

姜國平很不喜歡齊川，從她讀書時代就是。

後來的畢業旅行，她本來都和齊川去別的省份玩了，還有幾個要好的同學。結果住進旅館的當天，姜國平來了，當着所有人的面把她揪回家。

回想起，卻再不那麽生氣了。有些好笑，又有些像胸口堵着棉花，悶得慌。

有股說不上來的、二十來年積攢的疲憊感。

姜允珠輕輕阖了眼。

門在這時被輕輕敲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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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竟然是何夕的嗓音，她在門邊試探着探出個頭，“姜姐？叔叔好。”

察覺到裏邊過分凝重的氛圍，她趕忙展露了手上的水果袋子，解釋道：“我買了點水果給叔叔您，秦叔說你們都在樓上，讓我可以上來等着。我聽到有響聲，以為出什麽……”

她陡然噤聲，意識到什麽。

姜國平卻面色稍緩，溫和一笑：“是允珠的朋友？當自己家就好。我剛只是有點事要和她談。”

視線下移，落在紅标志的透明袋上，他更是笑道：“不用這麽客氣，水果自己留着吃就好——叔叔一把年紀骨頭了，吃不掉這麽多。”

“你是允珠的經紀人？”他又問。

何夕不明所以，點點頭：“嗯。”

演戲的事，姜允珠從不和家裏說。但姜國平卻知道得清清楚楚，明顯是私底下了解過。

……是誰說再也不會關心她的事。

姜允珠抿抿唇，滿腔的怒火像是開了個小口子，稍作洩通。

算了，一家人，她父親也不是什麽壞人。之前總是吵，也只是沒有個機會把話說開。她深吸口氣，寬慰自己。

“《入甕》的劇組也是你在跟着嗎？”姜國平指節叩了叩桌面。

何夕：“對。”

想起姜允珠說過一直沒回家，隐約猜到點什麽，又補充道：“這個戲的劇本不錯。演員、編劇、導演啊，都是界內挺有名的——姜姐現在在網上熱度不錯，也被界內很多知名人士誇贊過。”

姜國平意味不明笑笑：“是嗎？”

姜國平掃眼房間左邊的櫃子，有片小角落，專門放獎狀獎杯，那是姜允珠小時候贏下來的。

他淡淡道：“允珠呢，從小就是個很省心的孩子。後來是叛逆期，和人學壞了，非要當什麽演員。報了戲劇學院，現在還一味孤行越走越偏。”

何夕不曉得怎麽接話，含糊道：“演員也是個挺好的職業。”

姜國平望她一眼，并不作答，只說道：“我看你也挺适合當經紀人的，還是不要把資源浪費在她身上。”

何夕一下愣住了：“啊？”

像落在駱駝背的最後一根稻草。

姜允珠抿緊唇，将那張海報“啪”地放回桌面：“您有話，可以直接對着我。”

虧她還特地請假回來。

白回，白浪費車票錢。

海報的邊角已經起了皺。左側位置，臨近她名字處，也能看看見皺褶的痕跡。

“我很喜歡這個戲，無關其他。”

姜允珠将海報推回給他，嗓音冷淡：“您贊同也好，不贊同也好，它都會是我的新戲。”

/

門口，秦叔雙手交疊而立。

秦叔是姜國平最信任的人之一。姜國平的想法，他大多知道，自然也知道他為什麽要讓姜允珠回來。

只是沒法和姜允珠說。

他沖姜允珠招呼：“大小姐。”

“秦叔？”姜允珠并不會把怒火随意地牽扯他人身上，蹙了蹙眉，“您怎麽還不休息？這麽晚了，什麽事我們都可以自己做。”

“可不能白領姜總的工資嘛。”他樂呵呵地解釋。

等門關上後，才壓低音量道：“其實姜總身體是不舒服，只是您也曉得他的性子，愛忍，又不相信醫生——不是裝病騙您回來。”

姜允珠不置可否，又問：“媽媽呢？”

秦叔恭敬道：“夫人回老家了。”

姜允珠了然：“他們之前又吵架了？”

秦叔沒回話。

但姜允珠從他這番沉默已經能猜到事實。從小到大，每回都這樣，她父母總是可以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鬧得不可開交。

吵得兇了，就各摔各的門。等她大些，一吵架，兩人就分居好長段時間見不到人。

“小姐您的房間沒人動。”秦叔指着附近的房間。

姜允珠卻搖搖頭，往何夕那湊了湊：“我和朋友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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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她起來的時候，何夕還沒睡醒。

姜允珠小心翼翼地合了門。

以前住出租屋，她們也沒少一起住過——該說不說，她們其實是挺熱鬧的性格，住一起蠻快樂的。

來之前就說好了，要一起住。

窗外，剛好看見輛淺銀色的跑車從車庫裏飛馳而出。

姜國平去上班了。

每天都有開不完的會。

既然姜國平沒什麽事，她自然沒有請假留在這的必要。想早點回去，早點重新拍戲。但等何夕吧，等她起來看具體要幾點走。

姜允珠稍活動筋骨，準備去晨跑。

熟料剛要出門，手機就突然響了。

接起電話，竟然是有段時間沒聯系的方碩。

“姜姐？”男人的聲音成熟不少，也多了幾分圓滑，“你來S市了？”

“嗯。”姜允珠應了聲，困惑道，“你怎麽知道的？”

明明她是突然回來的。

方碩沒回答她的問題，只問：“有空吃個飯不，還有幾個同學也在S市發展。”

他說了幾個名字，姜允珠其實都不太有印象，只記得是高中一個班的。但高中那段時光，到底永遠不可複刻了。

況且，她和方碩以前關系不錯，也好多年沒見了。

姜允珠稍猶豫：“什麽時候？”

方碩：“今天中午？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姜允珠看了眼時間：“中午……唔，也行。可以的話，下午或者晚上就走了。”

“這麽快？”方碩明顯一驚，卻也不說什麽，在微信上傳了個地址給她，“十一點可以？”

姜允珠：“可以。”

現在七點。

姜允珠畫了個妝，收拾收拾，便直接出門了。

到的時候，離十一點還有段時間。

方碩在門口等她，遠遠揮手：“姜允珠！”

人倒是沒變太多，性子也是，只比高中高些、遠些——還有多了個很明顯的啤酒肚。光看樣貌，卻是春風得意的感覺。

姜允珠聽說他也做了生意，好像做得還蠻好。還英年早婚，家庭也很美滿。

“好久不見。”她和他握手。

方碩也說：“好久不見。”

“想不到方同學現在如此成功人士啊，自愧不如。”姜允珠半開玩笑。

“哪裏哪裏。”方碩抱拳，領着她往訂好的包廂裏走，還不忘吹捧道，“您才是，我家都有人在追您的劇呢。”

沒走多遠，他突然想起件事，從口袋掏出張卡遞給她，笑道：“之前S市出的一卡通聯名。”

“給我？”姜允珠接過，低頭困惑問。

巴掌大小的卡片，和普通的一卡通無甚區別，除了印着的圖案。是文書和，她最喜歡的演員的小像。連封都沒拆，嶄新嶄新的。

出這個聯名的時候，她在國外不知道。知道的時候已經錯過了，又不想幾倍的高價收，幹脆就假裝不知道。

“對，齊川……呃，”方碩正推開包廂門，分了神，一不留心說漏嘴趕忙改口，“我記得你高中蠻喜歡他的。當時聯名就幫你捎了一份。”

知道方碩口中的“他”是指文書和。

可聽見這話，有點指向不明的“喜歡”和“他”，心裏仍舊湧起幾分一揚。

姜允珠面上卻不顯露，揚眉笑道：“那謝謝你了，方同學？”

“不、不客氣。”方碩摸摸鼻頭，“你就當作是我送的吧。心照不宣，心照不宣就好——我答應過保密的。”

這下該說不說的全都吐出來了。

姜允珠默然半晌，只将那張一卡通小心地放進包裏。

聯名是一年前的事了。

一年前，一年前她都和他沒有任何聯系，齊川就托人買了張一卡通留給她？

像個玄幻故事。

但姜允珠又一次的又一次想起合照和醫院的事。

“喲，方總和大明星來啦？”

門一開，熱鬧嘈雜的聲音撲面而來。

包廂內，人倒是來了不少。遠不是方碩說的“幾個人”。他們那個班，差不多一半的同學都來了。

圓桌旁的位置基本坐得差不多了。方碩是中途來接她，本來就有個位置。

其他的，姜允珠環視四周，看見說話那人旁邊還有個空位，便走過去坐下。

“大明星，好久不見啊。”那人和她打招呼

姜允珠想起他叫李富，以前的班長，坐下了，客氣笑笑：“別挪揄我了，也就是混個臉而已。”

她和這些人都不算太熟，也無意參與他們的生意圈對話，便掏了手機出來刷。

卻突然有人問：

“給張簽名不？”

姜允珠動作一滞，愣了愣：“啊？”

還是李富。

他聳聳肩解釋道：“你最近不是演了那個《入甕》嗎？就齊川執導的那個——以前你們關系不是還挺好的？沒想到我們學校真是卧虎藏龍。”

話題岔遠了，李富趕緊拽回來：“我表妹在追，聽說我和你同班，就想我有機會找你讨個簽名，這不正好遇到了嗎？”

姜允珠沒意見，接過他遞來翻開的本子，邊在扉頁簽名，邊聽他說：“我表妹可喜歡你演的那個角色和裏邊那個誰的cp了。”

旁邊就有人笑：“你這話說了和沒說有什麽區別？”

倒是姜允珠想起上次直播看的視頻，問道：“秦淮和方維平的？”

把本子遞了回去。

李富忙不疊點頭：“對對，就是這個——謝啦老同學。”

“不客氣。”姜允珠一笑。

解鎖手機時，才發現齊川給她發了微信，問：「你和方碩他們去吃飯了？」

高中時，齊川還和她在一個學校，只是不在一個班。方碩倒是和她同伴，但和齊川的關系明顯比她好得多。

姜允珠回道：「嗯。」

他又問：「你喜歡參加同學聚會？」

喜歡也算不上。關系好的都落在天南地北，漸漸都淡了聯系。

她如實回道：「還行。但方碩問我，确實很多年沒見過了，就吃個飯也行。」

最開始以為父親重病，姜允珠請假請了三天，也說好情況不對再延長假期。但現在，她想了想補充道：「我馬上就回去了。家裏沒大事，不用請三天的假。」

那邊一直沒聲。

姜允珠重新審視自己的言辭，想是不是說錯了話，讓他覺着她無事請假。

半天。

他：「嗯。」

本來想問他“拍完戲了嗎”，看看時間，覺着這一問多餘，便删了。想找點話題，又不知道說點什麽。删删減減半天，一字未發。

齊川頭頂的那個備注，在“齊川”和“對方輸入中”仿佛切換。

正準備熄屏。

齊川：「你和南都的同學吃過飯了嗎？」

姜允珠：「沒。我不太知道哪些人留在南都發展了。」

又顯示“對方輸入中”和備注名的切換。

不過這會兒，就幾次，姜允珠就收到了他的消息。

齊川：「我知道。」

齊川：「下次他們聚的時候喊你。」

是個陳述句。

她好像得回點什麽，又不知道回什麽。

正好菜單傳到她面前，如蒙大赦，姜允珠立刻放下手機開始勾菜。考慮到上鏡效果，她沒敢勾什麽比較油膩的大菜。

菜單傳到李富那。

李富倒是勾了幾道紅燒肉之類的大菜，将菜單往一旁遞，卻又看着姜允珠喊：“老同學啊，”

他掃眼明顯是微信界面的手機屏幕，摸摸鼻頭，稍顯不自然：“可以再請你幫個忙嗎？”

姜允珠：“可以啊，什麽事？”

李富斟酌着：“就你以前不是和齊川關系好嗎？可以把他的聯系方式推我嗎？”

“還是我表妹啦。”他解釋，“以前你們也見過她的，就來找我的哪個小蘑菇頭。她想認識認識齊川——你別看她以前那個樣，現在可是個小美女了。”

姜允珠愣了愣，不着痕跡垂睫掃過放在膝上的手機微信，熄了屏。

這個“認識認識”是什麽意思，不言而喻。

連近些的方碩聽見這話，也是神情一邊，趕忙扭頭觀察姜允珠的表情。被發現後，又慌裏慌張地轉回來。

氣氛有剎那凝滞。

“怎麽了？”李富常年混生意場，當然感覺到這一瞬的變化。

他以為是自己的問話不妥，剛要打圓場，臨近的同學卻突然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笑着打趣道：

“找人要前任聯系方式啊？你可真行。”

霎時飯桌一片寂靜，針落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