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間隙

第21章 間隙

姜姬每天都在跟木板和小刀死磕,她以前還認為用木頭刻字沒有用紙節省方便,現在才知道大錯特錯,每當她刻完一面後,馮瑄都會用刀把她刻的字削去,讓她繼續使用“寫字板”。

簡直太節能了!

馮瑄這個“老師”不夠合格。小學老師教人寫字時,每個字差不多都要學生抄一百遍才算完!他只讓姜姬寫一遍,都不帶複習的就把字削了,搞得她在每寫一個字時都恨不能同時刻在腦袋裏!這種老師太不負責了!

學習的時間總是既痛苦又過得飛快,當姜元突然宣布要歸國繼位時,姜姬就知道她的學習時間結束了,這讓她有一種深刻的不安。回國後,只怕沒有機會再繼續這樣學習了。

這段時間以來,她和馮瑄培養起了詭異的“師生”關系。既遠又近,既相信他,又提防他。

而馮瑄似乎已經認為她是“學生”了,就認真負起“老師”的責任,該罵便罵,該教便教,嚴厲大于慈愛,偏又于細微處善于聽從她的意見,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良師。

姜姬就問他,姜元是否真的會把他們帶回去。

馮瑄一聽就明白她想問什麽,笑道:“雖然這世上多的是口蜜腹劍之輩,但有時人仍然不免為名聲所累——你不必擔心這個。就算會出事,也不會是你。如果你擔心他們……”他揚揚下巴,指向姜姬背後的陶氏幾人,“就像如今這樣,把他們放在身邊就行。”

他這麽一說,姜姬至少放下了一半的心。

遠處響起宰殺牲畜的慘叫聲,日已西斜,就要準備晚飯了。

馮瑄收起木板,将削下的木屑扔到竈裏燒幹淨,道:“我走了……怎麽一臉不樂?”他望了眼姜元所在的木屋,道:“就要歸國了,當着你父的面,可要歡喜些。”

姜姬道:“只怕回去後,我就見不得先生了。”

馮瑄糊塗了一下,恍然大悟,想笑,又忍下來,打算等回去後給她個“驚喜”,點頭道:“你是個聰明孩子,以後,多珍重。”說完不等她“告別”就潇灑的轉身大步離開,搞得姜姬真有些失落了。

姜武看到馮瑄走了就趕緊過來。這段時間只要馮瑄來,他就無法靠近。馮瑄雖然沒有斥責過他,甚至沒有冷眼相看就讓他感覺到:他不該靠近。而姜姬也沒有叫他過來,所以他一直在外面等着。

“給。”他把一盤烤好的餅拿給她。

姜姬搖頭,“你先吃,我來寫字,你記一下。”她每天都會把馮瑄教給她的字在地上複寫出來給姜武看,這對她來說算複習,而姜武每次都至少能記下七八個。

姜武就坐在她身邊一邊吞餅一邊記字,她每寫下一個,姜武在心中記下後就會趕緊擦掉,他知道這個不是他該學的,一旦被人發現,只怕會連累姜姬,她也是偷偷學的。

一共寫了十五個字,到後面姜姬已經有點不确定了,紀字與簡體字或繁體字的差異簡直大得像隔着一個宇宙,她每次都是記下意思,然後照着意思去理解它。

她不知道姜武是怎麽記的,如果是硬記下來,那他的記憶力真是太讓她羨慕了。

姜武吃完餅也記下了最後一個字,他用手把字抹掉,去給她重新端了餅和肉湯,回來看着她吃,小聲說:“那麽,我們真的要回去了?不會有事?”

“到時你們一直跟着我。”姜姬小口喝着湯,說。

姜武望向木屋的方向,姜奔還在那裏。他猶豫了一下,小聲說:“姜奔他……”

姜姬也小聲說:“不要告訴他。”

如果一定要說,姜奔看起來比姜武聰明的多,因為他一直不放棄重新獲得姜元的注意,不像姜武只會跟在她身邊。這讓姜武越來越擔心這個“兄弟”,也讓姜姬對姜奔有了一些戒心,她習字的事,還有他們曾經準備“逃走”的事,她都沒有告訴姜奔。

姜武揪着腳邊的野草,草根深深紮在地裏,他拔的臉都憋紅了,牙緊緊咬着,望向姜元的木屋那邊。

姜姬看到一些對她好奇的人遠遠的站着,看到這一幕後,都在嘲笑姜武。他們之前就認為姜武一定比姜奔更“笨”,肯定在嫉妒姜奔。

姜姬小聲說:“不要跟他吵,也不要打起來。”

姜奔和姜武的性格不一樣,兩人都認為自己才是對的。姜奔認為效忠姜元是天經地義的;姜武卻認為一個半路出家的“爹”哪裏有家人重要?

——姜姬覺得姜武會這麽想有她洗腦的效果。

只是陶氏、姜谷和姜粟三人雖然也聽姜元的,卻不會盲從他。打個比方,如果姜元下令讓姜奔和陶氏殺掉姜姬、姜谷和姜粟幾人,姜奔痛苦之後會聽命行事;陶氏卻不會這麽做,她寧願殺了自己都不會傷害她們。姜姬有這個自信。

姜奔對姜元太崇拜了,這蒙蔽了他。

姜奔守在木屋外,渴望的望着裏面,雖然他什麽也看不見,簾子隔開了蚊蟲和視線,他只能聽到屋裏細小的說話聲,卻什麽也聽不懂。

屋裏,姜元細細的啃着一根雞骨,把上面的每一絲肉都啃淨了。坐在他下面的是馮賓與馮丙,還有其他幾家人。

沒有蔣偉。

蔣淑走後,蔣偉似乎像頭上終于沒有了壓制他的人一樣,對馮家也再也不假辭色,公然對姜元說“如果公子的座旁有馮家小兒,休要叫某!”

姜元只好晚上與馮家吃飯,中午與蔣偉吃飯。在蔣偉的“嚣張”之下,他越發寬和了,更加肖似先王。

馮丙也把自己盤子裏的肉啃得幹幹淨淨,每一根骨頭都嚼碎了吸出骨髓來,雖然不甚雅觀,但姜元這麽吃,同席的其他人當然都要跟他學。

他道:“公子到時還是坐我家的車吧。”

姜元要歸國,坐誰家的車成了一個問題——現制車來不及,只能由某一家“讓”出一輛車來,“送”給姜元使用。

馮家當然已經說動馮營讓出他的車了。

但讓車的不止馮家一家,蔣偉也把蔣淑的車“讓”出來了。

讓姜元自己說,他真的寧願坐馮家的車。可蔣偉變得不講理之後,他表現寬容過了頭,總被蔣偉的氣勢壓住,稀裏糊塗的就答應了坐蔣淑的車。

馮家知道後,除了馮營高興之外,馮丙幾人都希望說動姜元改變主意——不能改變主意也能給姜元心裏種幾根刺。所以天天都給姜元進忠言,仿佛姜元不肯坐馮家的車,馮家全家都會傷心死的。

姜元搖頭,“既已答應偉公,怎好改口?”

他的意思是,如果馮家願意為他分憂就好了。

可惜每次他這麽一說,馮家就沒一個肯開口了。讓姜元心裏越來越不舒服。

馮丙“靈機一動”,道,“不知女公子是與大公子同乘還是……”

姜元皺眉道,“我兒自然與我同乘!”不過他緊接着頓了一下,“不過她人小,愛熱鬧,我也不願拘束她。”他搖頭失笑,充滿慈父的無奈與疼愛,“只怕她倒不肯與我坐一輛車呢。”

馮丙忙道:“我家的車乃是範公所制,極穩極快的,內制冰盒與香盒,願請女公子一試!”

姜元便含笑點頭,道:“這樣就好。”

這天,風和日麗,同樣也是經過蔣偉與馮營共同蔔卦得出的吉日,宜出行。

天光初亮,這座山從山頂到山腳就熱鬧起來了。各家收服的勇壯之士早早的就背起幹糧出發了,而各家從人也早早的為主人們準備好了車駕、馬匹。

姜元仍然穿着樸素的粗布衣服,他堅持未繼位就不能穿絲絹,搞得馮丙幾人也都只能撿衣箱裏的舊衣穿,其他家族的還有直接穿帶補丁衣服的,如果不是皆是豪車良馬,這一行人絕看不出是魯國的公卿。

姜姬今早才知道她有自己單獨的一輛車坐,她還記得馮瑄的話,自己上車前先讓姜谷和姜粟上去。既然這些人把她們當女奴,那她就用同樣的理由,讓她們一個上車看行李,一個照顧姜旦,然後她才上,再把陶氏也叫上來帶孩子,最後喊姜武與姜奔“趕車”。

一家人全都被她攏到身邊,她才松了口氣。

姜旦正是最活潑的時候,坐上大車就開始四處摸四處看,咿咿呀呀的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陶氏三人都有些緊張,只是看住他就花了所有的精力,不讓他碰車上的東西。姜谷一直緊張的說:“他要是想尿想拉怎麽辦?”

姜旦可沒穿褲子。

“我帶着衣服,到時給他兜着。”姜粟把她們這段時間做的舊衣能拿上來的全拿上來了,還有她做的幾大包餅,還有好幾個陶甕、陶盆,把一個挺大的車給占得滿滿的。

姜姬說:“讓他用盆,在車上時就蓋着,等停車有水了再洗。”

陶氏舍不得那漂亮的陶器,猶豫道:“到時我帶他下車去吧。”

“如果要趕路,還是用盆吧。”姜姬道,她直接挑了一個陶盆指定為姜旦的便盆,陶氏幾人才不說話了。

有些事要由她開口才行。

姜姬将頭探出車外,對姜奔說:“二哥,你能不能去找爹爹問,我們什麽時候走啊?”

姜奔被姜姬叫過來“趕車”後就有些失落,聽到這句才高興起來,馬上道:“這就去!”言罷整整衣服,看看手和腳是否幹淨才邁步往姜元的車走。

姜姬對姜奔的感情很複雜,她還記得當年他們相依為命的時光,但又“恨”他這麽容易就被姜元收服。在她心裏,他是這個“家族”的一員,所以她無法放棄他。

現在,他應該會比較甘心留在這裏了吧。

她在心底嘆了一聲,回到車裏。

姜奔大步走到姜元車旁,看車前無人,車內只有姜元一人,就道:“爹,姜姬遣我來問,何時起程?”

姜元對姜奔笑道,“又被姜姬叫來跑腿了?你和姜武都有這麽大的個子,卻總是被小小的姜姬使來喚去,真是白長這麽高了。”

姜奔聽到這話,心中急躁起來,卻又不會說話,也不敢說話,耳根都憋紅了。他想說他不是沒用,絕不是!他只是、只是……以為爹爹更喜歡姜姬才聽她的話的。

姜元從懷裏掏出個小口袋遞給姜奔,“來嘗嘗,這是魯國的果子,叫思樸子。”

姜奔解開口袋,倒出來,看到是一種手指肚大小、黑色幹癟的果子,吃了一個,酸鹹甜交雜,十分生津。

姜元笑道:“趕路辛苦,拿着吃吧。回去告訴姜姬,快要出發了。”

姜奔轉身離開,走了幾步,看看手上的布袋,再看看姜元的車,猶豫了一下沒有回去問這個是不是給姜姬的,他把布袋紮緊,藏在了懷中。

姜元盤膝坐着,微微閉目養神。當太陽開始變得炙熱,車隊終于開始向前了。他聽到前面的人在呼喝,聽到前面紛亂的馬蹄聲、腳步聲,直到他的車也猛得向前一動,顫了幾顫,出發了。

他一直僵硬的肩和胳膊,此時才放松了下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有真實感:他真的要回魯國繼位了,他真的……不再是那個連姓名都不敢告訴別人的姜元了。

他捂住眼睛,眼淚不停的從指縫中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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