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二十

二十

夜晚的醫院空曠寂靜,醫護人員疾快輕微的腳步聲在走廊形成細微的回音。

談郁京已經被推出搶救室,整體情況還算穩定。蘇家人很快收到消息,直接調了私人飛機,于午夜時分抵達醫院。

蘇老爺子年紀大了,身體不能奔波,因此蘇念自己先過來江城。

蘇念行走的步伐很快,身後跟着一堆保镖和醫務人員,高跟鞋‘噠噠’的尖銳聲音在這個時間的醫院分外突出。

溫煦卻将他們攔在門口,落寞狼狽的模樣就像是被主人丢棄的小狗,蔫噠噠的。

他嗓音不大,沉悶但堅定:“醫生說小京需要休息,不能随便進去。”

蘇念看着他的眼神流露出厭惡。

她質問:“休息?自從上次手術成功,郁京已經四五年沒發作過。這次不會又是因為你吧?”

溫煦緊緊攥住衣角,快速擡頭瞥她一眼,抿着唇沒說話。

蘇念越看他越礙眼:“讓開,我要幫郁京轉院,帶他回京州。”

“不行!”

溫煦立馬重新擡頭,梗着脖子杵在那裏,語氣又呆又硬,一字一句強調:“你們不能進去。”

蘇念對他根本沒有耐心,柔情蜜意的聲線此時化作尖刃,十分刺耳。

“你明知道他身體和精神都不好,還非要刺激他。這次又是做了什麽?溫煦,他像個瘋子一樣,甚至願意為你去死,你為什麽不能對他好一點?”

一連串的質問落下來,讓溫煦神情有些呆愣。但他反駁不了,微紅的眼眶漸漸濕潤,像被掐住了脖子,發不出一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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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僵持了許久,溫煦咬緊牙關,悶頭抹了抹眼淚,還是那句話。

“你們不能進去。”

……

談郁京陷入了漫長的昏迷之中。

高考填志願那段時間,他和溫煦陷入了斷斷續續的冷戰。

其實是談郁京單方面發脾氣。因為溫煦不會随便跟別人起争執,更不必說對象是自己一直順着的談郁京。

而這一切的起因,是在準備填志願時,溫煦說想考回家鄉去,得到了談郁京的強烈反對。

溫煦試圖為自己争取:“小京,我覺得那邊的學校都挺好的。”

“你倒是說說,好在哪裏?”

溫煦便磕磕絆絆地列舉了幾個,談郁京聽完,神色緩和不少,但臉還是有點臭,“可是我不喜歡那裏的氣候。”

溫煦一愣,卡殼:“小京,我自己報就好了……”

霎時,四周陷入死寂。

談郁京的臉色也一點點變了。

這是矛盾點的開端。

好在,在談郁京生氣、溫煦妥協中兩人終于勉強達成了共識,還是選擇留在本地。兩人很快和好,計劃去畢業旅行。

可是在确定最終志願那一天,談郁京發現溫煦居然背着自己偷偷改了志願。

發現時,他神情很難看,整個人被黑氣籠罩,直接把人拉在電腦前,咄咄逼人地質問:

“溫煦,我需要一個解釋。”

溫煦攪着衣服,神情是說不上的糾結與閃躲,擺明了心虛。

過了半響,他小心翼翼地憋出一句:“小京,我還是想考回我家鄉去。”

談郁京放在身側的手狠狠揪住自己的掌心,半笑不笑,“就那個破地方?”

溫煦張嘴想反駁,但忍住了,并眼睜睜地看着對方把自己的志願改回去,慫的一句話都不敢說。

談郁京就像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眼神陰郁的不像話,惡狠狠地說:“要是再敢改,你就完了。”

溫煦只能點頭說好,眼底卻是抹不開的惆悵。

從那天起溫煦安分了幾日,兩人關系有所緩和。

直到某日,談郁京下樓見不到人,卻從管家的口中得知溫煦去鄰市打暑假工的消息,還是趕最早的那班車。

談郁京只覺得心髒被人狠狠揪住,徹底被惹怒了。

他拉黑了溫煦的所有聯系方式,等着對方主動回家認錯。

可是兩天過去了,溫煦沒有回來。

一周過去了。

半個月過去了。

漸漸的,暑假的第一個月也過去了。

第一周他就受不了了,曾主動示好,讓管家派人去把溫煦找回來,或者給他打個電話聽聽聲音也行。可溫煦沒有回家,也沒有朝家裏打過一個電話。

談郁京想,他一定是在用實際行動表達對自己的不滿。

于是他開始陷入名為懷疑與不安的沼澤裏。

談郁京悲戚地發現,原來溫煦一點都不在乎他。

就像死去的母親一樣,他開始用痛覺尋找清醒,唯有不斷沒入水中才能找回一點存在的真實感。

直到某一天,他被管家撞破在自.殘。

在對方驚恐的呼喚聲中,談郁京破水而出,如同沒事發生一般穿好衣服,十分冷靜地走回卧室。

他突然想通了。

既然溫煦不願意回家。

那他就去找他。

談郁京是個行動派。

時隔一個月,他終于在一個又破又爛的工廠裏見到了溫煦。

他站在門口,盯着那個沉悶地推着機器的身影,發現對方頭發變長了,也長高了一點點。

談郁京還在別扭該用什麽态度讓溫煦知道錯,對方卻率先看到了他,模樣驚喜又驚訝。

“小京?”

談郁京扭頭就走。

溫煦連忙跑上去拉住他,于是談郁京停下,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他嘴唇翕動,只生硬地說了兩個字,“……回家。”

溫煦居然沒有一絲猶豫,而是飛快地點了頭,聽話得好像兩人之間從來沒有嫌隙,這讓談郁京的心情好了不少。

溫煦讓談郁京先去自己的宿舍等着,自己去找主管結算工資。

談郁京是難得的聽話,屈尊踏入了那棟破爛到不行、環境極其惡劣的爛尾樓。

這棟樓的樓道裏彌漫着下水溝與垃圾的混合氣味,令人作嘔。

他皺着眉推開吱吱呀呀的鐵門,只看見了一個年輕瘦弱的男人。

一個面色黝黑的男人。

一個毫不起眼的男人。

一個眼神流露出迷戀與病态情緒的男人。

對方的腿間搭着自己給溫煦買的衣服,如獲珍寶般來回摩挲着,嘴邊時不時洩出幾聲粗重的喘息,讓本就污濁的空氣中增添了一股惡心的腥臭味。

就在談郁京推門的那一刻,這個人迷蒙的瞳孔一點點轉過來,嘴裏無意識地低喊着“煦煦”。

下一秒。

他眼皮爽得一翻,在談郁京的注視下,洩了。

後面的情況就有點不受控制了。

談郁京活了十八年,從來沒這麽失态。

他像一頭被惹怒的獅子,下的都是狠手,一拳接着一拳,在李俊時不時的挑釁與哭笑求饒中越發狠厲。

于是等溫煦趕來時,就看到李俊臉上都是血,已經奄奄一息,而談郁京一幅完全失去理智的模樣,眼眸甚至爬上紅血絲,像是殺紅了眼。

溫煦心驚肉跳,瘋狂地喊談郁京的名字,想叫他住手,卻沒有得到任何反應。

再打下去一定會出人命。在談郁京又一次準備擡手時,溫煦一時慌不擇路,緊張莽撞地沖上去,把兩人分開了。

談郁京被這一沖擊撞開,直接趔趄了好幾步,原本失焦的雙瞳聚了又散,一陣頭暈耳鳴。

幾秒後,談郁京似終于反應過來什麽,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望着溫煦的眼神失望又震驚。

他猛地倒吸一口氣,胸腔開始劇烈起伏,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

溫煦焦急呼喊的聲音漸漸變成了背景板。在倒下去的那一刻,談郁京死死抓住溫煦的衣角,心頭是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質問。

——哥哥,為什麽要背叛我?

……

談郁京醒來是在第二天晚上。

他睜眼時,發現身邊圍着一堆醫護人員。那些人見他清醒,便着手幫他做全身檢查。

談郁京被慢慢扶起來,臉色有些發白,呼吸低弱。

他凜冽地環顧四周,很快看見了人群後面的蘇家人,卻獨獨沒有見到最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溫煦呢。”他的聲音發緊。

人群後面的蘇念見狀,剛準備回答‘在醫生辦公室’,卻被一旁的蘇良鴻伸手制止住了。

蘇良鴻渾濁的眼眸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望,挑剔的打量像是在審判一個已經完全沒救的廢人。

蘇良鴻阖眼,聲音沉重如鐘鼓,“他自然是好的不行,你應該關心關心自己。”

聞言,談郁京本就蒼白難看的臉色瞬間沉下去,一字一句地問:

“溫煦,在、哪、裏?”

沒人回答。醫護人員檢查完後就悄然離去,唯有蘇家人在與他沉默地對峙。

談郁京繃着張臉,搖晃掙紮地站了起來,拿起擺在桌上的車鑰匙與手機。蘇念想去扶,卻被一把推開了。

蘇良鴻眼眸變得很犀利,語氣帶着重重的責備,“談郁京,你什麽時候能學會長大?”

回應他的是‘砰’的關門聲,巨響無比,整個室內都震上一震。

蘇念想跟上去,一臉擔憂:“爸,外面在打雷,郁京他……”

蘇良鴻沉默片刻,一錘定音。

“不用管了,随便他。”

-

銀灰色SUV在黑夜疾速飛馳,像是逃命,還是想追上什麽。

談郁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毫無目的可言,但速度根本不慢下來。

他腦子藏着一場無人知曉的飓風暴,一時想到溫煦,一時想到李俊,很快又想到了四年前的自己。

就像今晚這樣,四年前的他做完手術醒來,身邊只有蘇家人。他急切地等待着溫煦的道歉與讨好,卻只等來一個對方出國的消息。

而蘇良鴻的話像是高高在上的審判:“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會回到屬于自己的世界。郁京,你也是。”

溫煦會不會談郁京不知道,但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的、要做的是什麽。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以一次極端的割.腕自.殺換來所有人的妥協,成功把溫煦綁在身邊。像是得逞的小人,昭告此次勝利。

……那麽這次呢?

副駕駛座的手機突然傳來一陣鈴聲,将談郁京的思緒驟然拉回。

他渙散的瞳孔瞬間聚焦,心頭一驚,猛地踩下了剎車。

車子毫無預兆地停在了空曠無人的路段,強烈的推背感讓他往後狠狠一撞。

這條公路一片寂靜,半響都只有談郁京艱難忍痛的細弱呼吸。

這時,天空響起一道驚雷。

伴着雷聲,雨滴噼裏啪啦地落下,飄過車窗落進車內,毫不留情地拍打在他的臉上,混雜的水液大滴大滴地滾落,又冰涼,又濕熱。

一旁的手機還在瘋狂地響,卻得不到主人一絲一毫的關注。

雨越下越大了,滴落在車上,與急促的鈴聲形成交錯。

而談郁京像是終于失去了所有力氣,被抽取靈魂,額頭脫力地磕在方向盤上,發出一聲悶響。

過了一會兒,他掩住微紅的雙眸,終于忍不住發出隐忍細微的哭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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