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過去

周鄰問完問題之後，比沒問之前更緊張了。

他本來是看着周遇玉的, 問完就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不知道是害怕她回答“是”，還是害怕她回答“不是”。

不僅是他, 何芊也是一樣。她看周遇玉面前的水杯空了，連忙再倒滿, 然後重新回了座位上，局促不安地等着她的答案。

看兩人這個模樣，周遇玉也不意外, 只是笑了一下, 輕輕應了一聲：“挺好的。”

她這話說完, 又是一陣沉默，自己也不知道接什麽才好。

周菡悅異常迷茫地看着她的父母, 他們不是說好了嗎？回來就跟周遇玉說這件事。

而且這是好事啊, 他們欲言又止些什麽？

“玉玉姐, 爸媽的意思是……”

“我來說, 我來說。”周菡悅的話沒有說完, 就被何芊打斷了。

她看了眼自己仿佛還是個半大孩子的女兒，又看了眼風塵仆仆的周遇玉，心中的愧疚不安越發的濃郁。

“小悅她去年, 考上了S城的大學。”

“很好啊, 恭喜。”其實不僅是周菡悅迷茫，周遇玉更迷茫，她完全不知道周鄰他們想要說些什麽。

不過她不像對方什麽事情都放在臉上, 所以看不太出來。

何芊看周遇玉的情緒還是挺穩定的，深吸了一口氣，接着剛才的話說道：“小悅呢，交了個男朋友，人……人挺好的，她平時也有在外面打工。所以我們想着、想着……你之前如果沒有念成大學，可以、可以重新試着再考一下，我們給你出錢；如果你的工作不順心的話，我們、我們也可以拜托她的男友幫你找一份更合适的工作。”

何芊說完，終于像完成一件大事一般松了一口氣。

周遇玉先是一愣，然後有些失笑，整個人也都放松了下來：“沒事，不用了，我念了大學，自己有工作的，也不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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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身上之前也沒有所謂的戾氣的存在過，但何芊把那段話說完之後，秦柏可以很明顯感覺到她的一種釋然。

就好像有些事情雖然不在意，但始終在她的心裏生根，拔不出來，按不下去，只能強迫那種子不要生長，強迫它維持原來的樣子。

何芊沒有想到兩個提議都被她拒絕了，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倒是周菡悅，看了看父母失落的模樣，忍不住補充道：“玉玉姐是擔心給他添麻煩？不麻煩的，他對我很好，不會介意幫些小忙。你看，我這身衣服也是他送的！”

周遇玉不像秦柏，她自己也有些擔心何芊喊她回來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惴惴不安之下哪裏有心思去觀察周菡悅穿了什麽，只隐約看了個顏色。

如今聽她這麽一說，周遇玉才有空擡起頭來，去打量這個自己四年沒見的妹妹。

不得不說，周家的基因确實不錯，無論是她還是周菡悅，都是一個清秀的小美人，但相比較而言，對方身上那種我見猶憐的氣質可能更強一點。

以前還念書那會，周菡悅就很受男生的歡迎，如今找了個不錯的男友，周遇玉一點都不意外。

不過……

“既然小悅談了戀愛，那花銷肯定是比以前多了很多，你們看我男朋友都沒有，自己吃飽就行，所以不用擔心我。叔父，你們把錢留給自己用也行，給小悅也行。”

周遇玉這話說得相當委婉，委婉到眼前的三人都沒有聽出她要表達什麽，只有站在窗前的秦柏才聽出來了，不自覺又回頭看了眼周菡悅。

就自己以往的經驗來說，那些家境不錯的年輕人确實還挺喜歡找她這樣的女朋友，乖巧、聽話，最重要的是素顏也漂亮。他們不介意給女友花錢，但是如果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日後真結婚了……這關系還是會有點微妙的。

而周鄰不像他，他沒聽出什麽意思，自然就搖了搖頭：“我們不缺錢。啊對了，玉玉，你之前打我們卡上的錢，我們手頭比較緊張的時候用了一部分，後來又存回去了，你等等，我拿給你。”

周遇玉還沒來得及拒絕，對方已經站起身回了房間。

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只能默默坐回了原位，等周鄰出來。

“你看，這裏還有你念大學的那筆，一分不少的！”對方拿着的還是老式的存折，上面每一筆收入支出都記得清清楚楚。

周遇玉被迫接過，大概看了一眼，苦笑道：“無論以前發生了什麽，我覺得都過去了。你們養了我那麽多年，我以後給你們生活費，也是應該的。”

“什麽應該不應該的？我們的養老小悅會負責，你不需要操心，”周鄰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她的話。他說完似乎覺得自己語氣太嚴厲了些，又放低聲音絮叨，“你說你不需要我們幫忙，那就不需要吧，你也大了，我們随你。可是你一個人在外邊，以後花錢的地方很多，你也未必、未必還想再回來見到我們了，所以還是一起給你吧。密碼是你知道的那個。”

周鄰說完，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強行把存折塞給了她。

周遇玉低頭看了眼手上的本子，輕閉了一下眼，最終還是收下了：“我以後……有空會回來看看的。”

“好好好！”看她終于收下存折，又聽他說了這麽一句，周鄰總算心中大定，通紅着眼笑了起來，“孩子她媽，你先去準備一下晚飯，我和小悅再和玉玉聊聊。”

“好，你們聊，你們聊。”何芊擡起手擦了一下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反正眼眶紅紅地進了廚房，開始搗鼓起來。

周鄰看場面又要安靜下來，怕周遇玉尴尬，連忙開了電視，把遙控器遞給了她。

不過後來的氛圍比他想象得好些，周遇玉主動問了幾句，他開開心心地回答，倒也還算是其樂融融。

吃完晚飯，周遇玉把帶回來的禮物交給他們，就自己提着輕了許多的行李箱，一步一步地下了樓。

按照周鄰和何芊的意思，自然是希望她留下來住的，可他們這老房子只有兩個房間，周遇玉堅持，他們也覺得要給她留點空間，也就不勉強了，由得她出去找酒店。

周遇玉到樓下的時候已經過了八點，哪怕現在是夏天，這個時間點的天色也徹底黑了。

她走在這已經有些陌生的街道上，看着周遭和四年前大不相同的街道，似乎有些走神，一直等她到了酒店進了訂好的房間，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放，才慢慢回過神，坐在床上捂住臉，半天沒有說話。

秦柏刻意移開了視線沒有看她，等她開口喊了自己，才轉過身，走到她對面的那張床上坐下。

“那筆錢，其實是我爸媽留下來的。”秦柏剛坐下，周遇玉就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麽一句。

看秦柏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她才意識到自己這話在外人聽來是怎麽的莫名其妙，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來。

随着她這一聲笑，她身上那萦繞的悲傷感也迅速褪去，又恢複了平時安安靜靜但又充滿活力的模樣。

“白大哥，我跟你從頭開始講吧。”

周遇玉的表達能力不錯，冷靜下來之後，很快就把事情講了清楚。

她的父母在她七歲那年因為意外去世，死前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讓他們剛好把房子拿去抵押，換了一筆錢。

他們死後，這筆錢不知去向，銀行理所當然地要把房子收回。就在衆多親戚是商量着要怎麽對待無家可歸的周遇玉的時候，周遇玉的叔父，也就是周鄰，突然站了出來，說要收養她。

有人願意收養這麽一個孩子當然是好事，衆多親戚互相商量了一下，意思意思地各給周鄰一百，就當是孩子的撫養費了。

所有人都默認了周鄰是突然善心大發，卻沒有人知道，他會這麽做，是周遇玉私底下找了他，給了他一本存折，他的哥哥留給孩子的存折。

那存折上是周遇玉每個月的生活費、到她念大學的學費以及近十萬的給周鄰他們的補償。

周鄰和何芊看着存折上的金額，哪裏有不同意的道理，自然就收下了，連帶着周遇玉一起。

周遇玉總體還是省心的，雖然後來她有點奇奇怪怪的，但周鄰不得不承認對方确實不怎麽惹事，而且她又是自己的兄長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兄長又給了他十萬塊，所以他對對方雖然算不上多好，但也沒有虐待。

但這個和平在周遇玉高中那會打破了。

那時候周鄰想做生意，可他哪裏是做生意的料？他們家存的錢很快就賠了個幹幹淨淨，還欠了不少債務。迫于無奈，他只能回了老廠子，從基層開始做起，整個家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而周遇玉父母給他們的十萬塊，也早花得幹幹淨淨。

這緊巴巴的日子大概維持了一年，住校的周遇玉也察覺到了什麽，平時基本只點青菜白飯。

她覺得生活費少點沒關系，只要給她念書就好，可是……她念大學，和周菡悅上高中，是在同一年。

“因為債還沒有還清，沒有人願意再借叔父錢，小悅那次中考又沒考好。他們預估過了，如果要念好的高中，就還需要幾萬塊的擇校費。而假如我要念大學，這擇校費就無論如何也湊不齊，所以那天晚上他們決定，瞞着我，等通知書到了就撕了，假裝沒有收到過。”周遇玉說話的時候，其實并沒有太難過。

她那天晚上偷聽到的時候确實很難過，她不懂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真的沒錢她可以去找班主任借啊，她相信班主任那麽好，會借給她的，她也還得起，為什麽想瞞着她撕了她的通知書？他們明明知道，她父母最大的願望就是她念個好的大學，為什麽連這個遺願都不能讓她去實現？她明明考得到的。

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遇到了很多的鬼，看過了很多的愛恨情仇，當年的難過，到了現在，早就已經模糊不清了。

“所以我跑了，帶着我的東西，留下一封信，第二天就跑了。我去找了班主任，在她那裏填完了志願，她也答應我幫我跟校長說明情況。也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麽，最後的紅榜裏确實沒有我。因為戶口在叔父家，老師覺得我應該不想回去，助學金也未必申請得下來，就幹脆借了我一筆錢。然後我自己去了N城，偶爾會回市裏看看，但再也沒回這裏。”

周遇玉現在說起這些的時候，感覺當年的自己還真是矯情啊，這才多大點事啊，

可是對于當時的她來說，真的就感覺跟天塌了一樣，背叛、無助，所有的一切突然壓在在她身上，讓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種情緒維持了大半年，一直到她遇到一只鬼，一只為了不拖累孩子自殺的鬼才消失。

“我當時就在想，他們哪怕負債累累的時候都還是留夠了給我念書的錢的，只是為了小悅，他們才動了別的心思。換了是我……大概也會忍不住吧。所以，我突然就原諒他們了，可不知道該用什麽心情面對他們，就拖了下來，一拖很多年。”

周遇玉說得輕松，好像一切都跟周鄰他們無關似的，可是秦柏覺得，她之所以沒有再出現，還是想等他們主動找到自己，告訴她，他們還是她的家人。

但誰知道，這一等就是四年。

“我……我前幾個月跟班主任打電話的時候，她還跟我抱怨叔父除了高考完的那年暑假，從來沒找她打聽過我的情況呢，我就跟她開玩笑這多大點事啊，怎麽記了那麽久，我大學都要畢業了她還記着呢。”周遇玉說這句話的時候，雖然在笑，但語氣裏還是不自覺地流露出了一絲委屈。

她深吸了一口氣，看秦柏非常認真地聽她說完了這麽一大堆話，終于後知後覺地有些不好意思：“啊啊啊，收拾東西收拾東西，白大哥你也累了吧，我就不打擾你啦！”

周遇玉說完，為了掩飾尴尬，一溜煙就跑到了浴室裏。

秦柏看着對面空無一人的床，沉默片刻，也跟着緩緩閉上了眼。

意難平嗎？他大概和周遇玉一樣……也有些意難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