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砂糖橘

砂糖橘

大中午, 唐曉玥在老媽的瞪視下艱難地叉着那碗面。

蝦、鱿魚、豆腐和青菜，還有剪成一段一段的油條，湯汁濃郁, 呈現出一種飽滿的奶橙色, 上面還飄着一層薄薄的辣油，實在是人間美味……就是吃個面還要躲着護士, 莫名有點憋屈。

老媽幫忙把水果洗好放到了櫃子上，順帶提醒道：“每樣都吃一點, 別一直吃沙糖橘。”

“好的老媽。”

誰能抵擋住沙糖橘的誘惑？

中午依然睡不着, 唐曉玥在糾結自己的形象。頭發是前天晚上洗的，臉嘛從昨天開始就沒有擦過了, 并且因為沒睡好，黑眼圈還有點重，實在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病號形象。

怎麽辦呢，要不要打扮一下？老爸帶的行李箱裏倒是有旅行化妝包來着。

洗頭洗澡是不可能的，畢竟她現在連下床都有暈倒的可能性, 但是卷個頭發還是可以的, 話說旁邊好像有插頭來着……

還沒想清楚要怎麽操作，護士小姐姐便推着小推車進來了。

“這是？”唐曉玥一手卷發棒，一手沙糖橘，一臉懵逼。

小推車上是心電圖檢測的儀器，護士小姐姐說：“要輸個鐵劑，有點危險, 需要監測。”

唐曉玥右手手背上插着留置針, 所以夾子夾在了左手食指上, 活動十分困難。

小姐姐看着跳動的數字，問說：“你的心率經常偏低嗎？”

“……啊？”

我咋啥啥都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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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曉玥很沮喪, 卷頭發是不可能了，她于是豎着食指，努力地用剩餘的四個指頭剝橘子。

燕昭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某人穿着粉色的寬松病號服，在一堆電線和輸液管中抱着盆沙糖橘，十分困難地摳着橘子皮，看起來可憐又好笑。擡眼看向他時，臉上表情都是空白。

為什麽空白呢？因為燕昭帶了束花。

白色馬蹄蓮，粉色郁金香，審美絕佳，捧着花站在門口時，那身材和氣質，簡直像聚光燈下的什麽大明星。

“嗨……”

唐曉玥的臉上浮現了粉色調，蒼白的小臉終于有了點血色。

燕大少爺過于顯眼，走廊上有人往裏張望，路過的小護士沖唐曉玥眨了眨眼，順帶幫忙拉上了門，隔絕外面的一票視線。

唐曉玥抱着橘子有點好奇：“你這是翹班嗎？”

時間剛過三點半，壓根沒到下班時間。

燕昭把花放好，解釋說：“晚點要開會，不知道幾點結束，所以先過來看看你。”

說完他又瞄了瞄唐曉玥的心率，擔心道：“為什麽要上心電圖，你病得很重嗎？”

“沒有沒有，”唐曉玥連忙否認，“是輸液的需要。”

話音剛落，滴滴滴的警報就響了，屏幕上的心率忽快忽慢，唐曉玥心虛地打着哈哈：“一會兒就好。”

“你的奶茶。”燕昭真的給她帶了，還問說，“你要現在喝嗎？”

唐曉玥點了頭，伸手正想接，卻見對方撕開包裝，幫忙插了吸管。

“謝謝。”小姑娘有點受寵若驚。

一堆線條連着雙手，唐曉玥捧過杯子，戰戰兢兢吸了口，擡眼就見燕昭還在等她。見人喝了，燕昭又把奶茶拿回來，放到了床邊櫃上。

唐曉玥：“……”

只讓喝一口？

帥哥就在旁邊，小姑娘有點焦慮，好在還有沙糖橘，讓她有點事情可做。

“你吃嗎？”唐曉玥還問了句。

水果實在太多，不過一般來探望的人也不敢吃病人的水果吧？她只是随便客套一下。

然而燕昭伸了手，拿走了她辛辛苦苦剝了半天的小橘子。

“……”

不是，我的意思是……

那邊還有那麽多，你拿我的幹嘛？

想是這麽想，說她可不敢這麽說。小姑娘笑得很心虛，想說我再拿一個，擡眼卻見燕昭把整框橘子都拿走了。

唐曉玥：“……”

燕昭低頭，睫毛長長垂着，沙糖橘酥軟好剝，他把剝好的橘子放回到托盤上，遞給了唐曉玥。

“……謝謝。”

小姑娘挺意外。

“那個針，”燕昭看了看她僵硬的右手，問道，“會疼嗎？”

留置針用一大塊透明膠布貼着，雖然說可以活動，但唐曉玥總擔心它戳破血管，并不敢有什麽大動作。

是有點疼，但按理來說是不會疼的，所以，這一定是我的心理作用。

唐曉玥于是回答：“還好。”

燕昭又剝了第二個橘子給她。

剝橘子是小事，不過一般來講同事間會給剝橘子嗎？唐曉玥努力地想啊想，然後得出一個結論——會。

比如江檢那些切好的哈密瓜，陳佳那些掰好的柚子，還有時不時出現在辦公桌上的、不知道來自哪位同事的水果點心。

所以，幫她把沙糖橘全部剝好堆起來，一定也是正常的。

“我都沒注意到你有什麽不對，我還想說你工作不是很認真。”燕昭垂眸盯着橘子，語調慢騰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我沒有不認真啊。”唐曉玥有些懵。

确實沒有吧？

加班時可能有些不情願，有些材料可能需要人催，但不管怎樣，工作肯定是做完了的，業務分析會上咱們也沒挨罵，這不挺好的嘛。

燕昭沒搭理她的辯解，只是擡眼看着她：“所以是因為生病了嗎？”

唐曉玥：“……”

我還能回答什麽？

小姑娘十分不情願地點了頭：“是吧。”

“你會覺得很累，然後對什麽事都沒有興趣嗎？”燕昭問道。

“……”

這麽說來，确實如此。

唐曉玥笑起來，回憶道：“連把衣服放進洗衣機都覺得是個大工程，連去廚房都覺得路途遠到不行。”

更不用說上班了，就吃飯睡覺這種日常小事都有點吃力。

“我還以為我上班上到抑郁了呢。”唐曉玥暗戳戳反駁道，“你還說我不認真。”

燕昭盯着她看，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往下說。

唐曉玥顯然不服氣：“我哪裏不認真了嘛。答辯提綱是沒弄好，但是其他的我都做完啦，前天晚上我都還在加班呢。”

真是一個悲催的苦命打工人。

燕昭提醒道：“XXX的卷宗你沒整完。”

“嗯……那個确實。”

但這又不急。

“蓉蓉姐……”唐曉玥正想說讓書記員來，話剛出口又立馬打住了。

推脫工作，職場大忌。

燕昭無視了她的話，繼續道：“XXX的案卡你填錯了，不過我幫你改了。”

“噢噢，謝謝。”

沒事，小問題。

“XXX那個案子的事實認定也不對，本來想和你說一下。”

“……”

“還有XXX的引用法條。”燕昭斟酌着措辭，“還是要再熟悉一下。”

“……”

“不過你的格式一直都很規範，這點很好。”

大概覺得不能批評得太過，燕昭還順帶誇了句。

唐曉玥：“……”

格式……格式很重要！

唐小妹妹垂頭喪氣，一旁的心電監測滴滴響，一時半會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你別在意，”燕昭連忙開口，“好好休息。”

“……”

空氣裏彌漫着尴尬的氛圍，好在門被拉開了，進來的護士小姐姐打破了沉默。

“有哪裏不舒服嗎？”小姐姐盯着心電圖看。

唐曉玥搖搖頭：“還好。”

“有不舒服按鈴哦。”

“嗯嗯。”

小姐姐調了下點滴流速，回頭就看到了邊櫃上的花：“哇，好漂亮。”

“是呀。”唐曉玥t很開心，确實是比較少見的款式。

桌面上還有沙糖橘，一小盤，剝得很幹淨。

“這麽有心。”小護士說，“你男朋友真好。”

唐曉玥：“……”

燕昭：“……”

沒有人糾正小護士的說法，等人出去了，病房裏的氛圍比剛才更尴尬了。

“你這個花，”還是唐曉玥先開了口，“哪裏買的呀？”

對方報了個花店名……嗯，果然是個無效對話。

“我要回去了。”燕昭看了時間，會議應該是4點半過後，現在回去剛好來得及。

“嗯嗯，謝謝你來看我。”

唐曉玥說這話是很真誠的，職場上的關系并沒有那麽私人化，同事間約着吃個飯逛個街是很平常，但生病住院能來看望的，少之又少。

燕昭也笑，說：“你不在我還真不習慣。”

“……”

唐曉玥扶正了自己的監測夾子，想說我還挺習慣的。

“對了，你值班和我是同一天。”燕昭翻手機，問說，“你能來嗎？”

男士值晚班，女士值白班。如果沒問題，唐曉玥還可以在大年初三見一次燕大少爺，然後輪流守護值班室的座機電話。

唐曉玥說起這個就心碎：“我不知道初三能不能出院，現在手術時間都還沒定下來。”

“你要手術？”燕昭有點驚訝。

昨天對話時唐曉玥只說是貧血，并沒有說是具體什麽原因。

唐曉玥點了頭，她提手術時沒有細想，現在又有點擔心了——要是被問是什麽手術，我要如實告知嗎？

然而燕昭沒有問，他只是又看了遍排班表：“你沒有跟其他人換嗎？”

“我問了幾個，都說換不了。”

唐曉玥沒有什麽意見，因為排班表已經公布了，排班的同事也沒有辦法強制重新調整。如果是在公布前，那什麽都好說，公布以後，就只能靠人情自己私下調了。

“那你要怎麽辦？”燕昭問。

唐曉玥被迫樂觀：“說不定我能出院呢。”

燕昭笑了，搖了下頭：“這樣吧，我幫你看，你不用來了。”

“……”

唐曉玥完全沒有考慮過跟燕昭換，原因無他，兩人就不在同一欄裏。白班晚班要怎麽換？規定裏完全沒有提過這種事。

理論上好像也可以，只不過白班明顯比晚班輕松，兩個排班就不是一個量級，沒人想做這種不劃算的交易。而且，女生值晚班，領導同意嗎？

可惜燕大少爺這麽好心，她還能說啥呢。

唐曉玥只好點頭，勉強又違心地說了謝謝，還問說：“那你下次什麽時候值，記得提前告訴我。”

“你在想什麽？”燕大少爺無奈道，“你跟我換什麽？咱倆沒法換。我是說我幫你值掉，你不用來了。”

“……”

啥？

唐曉玥眨眨眼，不可思議道：“你要替我值班？”

“是呀。”

“……”

幫人值班，大年初三，還不用還了，只有打工人才明白這意味着什麽。

唐曉玥有多感動，沉默就有多漫長。

“你這什麽反應？”

燕昭等得無聊，一口吃掉了她的沙糖橘。

“謝謝你……”

聲音有點抖，戰戰兢兢，十分卑微。現在就算燕昭再說她一個小時，她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你怎麽這麽好……”

以後所有投票我都投你，所有外賣都我去拿，有人說你壞話我一定跟他沒完。

“也不用這麽感動吧？”燕昭彎了彎眼睛，笑容很好看，“新年快樂，明年見了。”

“嗯嗯，新年快樂。”

唐曉玥簡直想送他出門，可惜她被電線和輸液管束縛在床上。

“我走啦，”燕昭揮揮手，“少喝點奶茶。”

“嗯嗯，拜拜。”

目送對方離開，唐曉玥摸摸自己的心跳，整個都有點恍惚。

我的天，怎麽會有這麽好的人？

唐小妹妹淚眼朦胧，對燕大少爺的那麽點非分之想全部升華為華麗麗的感動了。

我的員額真好，再也不會有比我額更好的人了，我怎麽這麽幸運，我怎麽可以填錯案卡，怎麽可以事實認定錯誤，怎麽可以法條引用錯誤……我都這樣了，我的員額對我還是這麽好。

好擔心，好忐忑，幸福得有點承受不住。唐曉玥把腦袋埋進了被子裏。

臨下班前，假條終于審核通過，抄送到了辦公室。林抒琳看到了唐曉玥的假條，詫異道：“原來你真生病啦，我說你怎麽打半小時球就不行了。”

唐曉玥回複：“放心，年後我就好了，到時約起來（機智）。”

林抒琳表示懷疑，并且非常有責任感地問道：“那你的值班怎麽辦？我早上還在同情你大年初三要來上班呢。”

唐曉玥淡定回複：“燕昭幫我值。”

林抒琳的反應和先前的唐曉玥一模一樣：“他是晚班，你是白班，怎麽幫你呀？”

“他看一天。”唐曉玥回答。

“！！！”

林抒琳連發了三排感嘆號。

然後得出一個結論：“好人！大好人！中國好同事！”

唐曉玥正想說是呀，林抒琳又話鋒一轉：“不是，我說，他是不是喜歡你呀？”

唐曉玥：“……”

怎麽可以懷疑我們純潔高尚助人為樂的燕大公子呢？

林抒琳表示這真不正常：“你看，如果是我，最多跟你換——能跟你換就不錯了，你大年初三呢。他直接幫你看了，噢噢噢噢。”

唐曉玥：“……”

是就好了。

燕大公子過于完美，唐小妹妹不忍心腦補。

“可別亂說，”唐曉玥正經打字，“人家知道要生氣的。”

“噢~~~”對面壓根沒當回事。

八卦這種東西，不在于真，而在于好玩。

林抒琳順帶給唐曉玥發了張照片，是年底朗誦時的抓拍。

“看看我給你做的表情包。”

唐曉玥打開一看，閉幕鞠躬時，燕昭的板夾打在她頭上，照片是她頂着板夾可憐兮兮的模樣，林抒琳給圖片附了行字——生活的重擔壓得我喘不過氣。

“……”

很好，唐曉玥收下了這張表情包，下次燕昭再讓我加班我就給他發這個……咦，等等，不對，我怎麽可以這樣呢？

高尚的感動去哪裏了？唐曉玥在心裏忏悔。

下次燕昭再讓我加班，我一定盡職盡責，任勞任怨，努力工作，絕無怨言。這才是新時代法律工作者應該有的思想覺悟。

唐小妹妹調整思想，抱住沙糖橘，一口一個，踐行光盤行動。對了，還有奶茶，得在老媽過來前抓緊毀屍滅跡。

心電監測又開始滴滴響，小護士沒收了她的奶茶，吐槽說：“我剛剛就看到了，不好意思指責帥哥而已。”

剛好老媽也過來了，站在門口往裏張望，唐曉玥趕緊跟護士說：“不是我的奶茶，不是我的奶茶。”

小護士：“……”

奶茶被放進了小推車裏，大搖大擺經過老媽面前，接受着老媽近視200度不帶眼鏡的審視。

“下午感覺怎麽樣？”老媽問。

“可好了。”唐曉玥回答。

有帥哥有奶茶，帥哥還幫我值班，簡直人生圓滿。

“沙糖橘呢？”老媽問，“怎麽一個不剩？”

“……”

“你不能這麽吃！”老媽怒了。

“……”

哎呀，得意過頭，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