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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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沈玉嬌人在後院,也聽到喬嬷嬷彙報前院的動靜。
裴瑕将平安交給了謝無陵,兩人雖沒有太多交流, 但面子功夫還算做到位, 沒争吵,沒動手。
只是謝無陵帶着孩子離開時, 臉色明顯不好——
這一點喬嬷嬷掖住了,并未告知自家娘子。
沈玉嬌也沒多問。
自昨夜答應了裴瑕,她便知她與謝無陵, 再一次沒了可能。
且裴瑕對她的占有欲, 比從前更為明顯。
床帷間的歡好, 如潮如湧,來勢洶洶, 溫柔表面下是藏不住的強勢。
好幾次, 她都覺得要被那滅頂的浪潮給吞噬, 然無論大起還是大落, 他骨節分明的大掌始終牢牢握在她腰間。
似依托, 也似禁锢。
她在清醒中沉淪,這回他沒遮住她的眼,她清楚看到他那雙漆黑眸子蘊着的潮湧, 比窗外凜冽的夜色還要深濃。
那一向高高在上、清冷寡欲的谪仙人,終是墜入了無盡的慾望深淵。
卻也分不清, 是她拉下他,還是他曳着她。
總之在紊亂的呼吸裏, 涔涔的汗水裏, 失序的心跳裏,緊密糾纏, 越陷越深……
在極致的頂峰時,她不知道裴瑕那一刻在想什麽,但她在他背上抓出一道痕,恍惚生出一種錯覺,或許真的就與他這樣一輩子了。
福禍相依,生死相連,生同衾,死同冢,永永遠遠。
這一年的上元燈節,沈玉嬌沒出門。
她沒提,裴瑕也沒提,夫妻倆心照不宣,都想避開去歲上元燈節的記憶。
但裴瑕給她買了數百盞花燈,各種樣式的花燈,有蓮花的、月亮的、兔子的、老虎的、葫蘆的、琉璃珍珠的……琳琅滿目,将一整個院子都照得亮堂堂。
他還親自寫了燈謎,挂在花燈下。
沈玉嬌抱着棣哥兒,在一盞盞如雲花燈裏穿梭,棣哥兒歡喜得咯咯直笑,沈玉嬌則一張張猜着燈謎。
每猜對一張,裴瑕便給她一個禮物。
譬如一枚做工精細的珍珠玉簪、一對滴滴綠的翡翠耳墜、一只質地上好的白玉手镯……件件禮物皆可看出他的心意,但最叫沈玉嬌歡喜的,莫過于一整套的《洛陽伽藍記》刻本。
看到那套刻本時,她連孩子都不抱了,将棣哥兒直接塞到裴瑕懷中,滿臉驚喜地翻起那套做工精致的刻本——
這部書乃是前朝楊衒之著,分城西、城東、城南、城北與城中五卷,每卷都詳細記載了洛陽城的佛寺建築情況,一共列舉了七十多座寺院的建築結構,堪稱工建營造傳世佳作。
可惜新舊朝廷交替時,此書遺失了城北與城中兩卷,如今市面上流存的刻本只有前三卷。
但裴瑕給她這套,竟有五卷,全冊!
她滿是驚喜,寶貝似的抱着這套書:“你從哪裏尋來的?這可是能傳家的珍寶了。”
裴瑕見她的眼中熠熠生輝的光彩,眉眼也緩緩舒展:“去歲在史館整理古籍,發現了半本殘卷,想着你可能感興趣,便整理出來。”
只那套殘卷,屬宮中之物,他不能拿出來。只能每日騰些時間,親自謄抄、描畫。
又尋了印刷坊,專門印了全套——
原模板已經銷毀,是以沈玉嬌手中這套《洛陽伽藍記》,世上獨一無二,說是傳家珍寶也不為過。
沈玉嬌聽到他這話,忙翻了後面幾頁,的确看出是裴瑕的字跡……
而那些繁複的建築工圖,他竟也畫的細致精巧,栩栩如生。
沈玉嬌不由贊服:“你這畫的也太好了。”
他若不進翰林院,進工部也定是個人才。
裴瑕迎上妻子驚嘆贊許的目光,心下一陣熨帖,簡直比去年春日,打馬游街還要快活暢意。
“玉娘喜歡便好。”
也不枉他點燈苦熬的數夜。
沈玉嬌也記起去年年底有一陣,他回來的很晚。
她只當他年底公務繁忙,未曾想竟是在整理這個。
“嗯,我很喜歡……”
她輕聲應着,又掀起眼簾,望着他:“多謝你。”
裴瑕輕笑:“夫妻之間,不必t客氣。”
說着,又抱着懷中的棣哥兒:“靜寧,看這盞琉璃燈。”
琉璃燈精巧璀璨,流光溢彩。
棣哥兒這個年紀對色彩格外敏感,看的眼睛眨都不舍得眨,滿臉好奇。
沈玉嬌看了看手中那套意義非凡的書,又看了看那邊看燈的倆父子,心也漸漸靜下來。
若是不去想那個人……
她閉了閉眼,努力讓自己不去想。
待到夜闌人靜,裴瑕也用另一種方法幫她忘記上個上元燈節的記憶,注入新的,獨屬于他們倆人的上元燈節的回憶。
花燈在夜裏亮起朦胧的光,淩亂的長榻旁,是跌了一地的衣衫與精巧釵環。
吃過浮元子,又飲了一盅熱酒,他抵着她在漫漫長夜裏交/纏。
抛卻一切過往,抛卻彼此的身份,酒意在身體裏醞釀出熱潮,模糊了意識,這場歡.愛仿佛無休無盡,一切只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
醉生夢死,大抵如此。
第二日沈玉嬌沒能起得了身,喝醉酒的倆人好似都卸下了僞裝,變成另一副荒唐模樣。
無論怎樣,伴随着上元燈節的結束,新年也正式過去。
當第一縷春風拂過柳枝的新綠嫩芽,長安城迎來第一樁熱鬧——
壽安公主要出嫁了。
聽到這消息,沈玉嬌的第一反應是,這尊活菩薩總算要走了。
打從去年冬狩回來,壽安公主對外說是學習禮儀,實則是被賢妃關了禁閉,就連除夕宮宴和元宵宮宴都未曾露面。
隔了三個月,再次露面,她整個人都透着一種就不見天日的虛弱蒼白。
陪嫁宮女扶着一襲紅色喜服的壽安,去給賢妃叩頭拜別時,賢妃見着塗抹胭脂也掩不住憔悴的女兒,心下也有一絲不忍。
但想到她做的那些蠢事,以及這小半年來她為錦華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後手”而惶惶不安的無數深夜,那份不忍又生生壓住,平靜與她道:“去了南诏後,斂起任性脾氣,努力加餐飯……好好活着。”
壽安并不懂母妃話中的深意,仰起一張消瘦的臉,淚水漣漣:“母妃,你當真這樣狠心,當真要讓女兒嫁去那蠻夷之地麽?此次一別,你我怕是永生再難相見了!”
賢妃心底一陣刺痛。
她與裴瑕的那個三年之約若是履行,可不就是陰陽兩隔,此生不複相見了。
思及此處,賢妃到底擡起手,輕輕摸了摸壽安的臉,含淚的眸光無比慈愛:“櫻櫻,我的兒……”
櫻櫻是壽安的小名,她誕生之時,正是櫻花盛開。
對這個女兒,賢妃也真心疼愛過,期盼她能順遂無憂,一生圓滿。
哪知一步錯,步步錯,眼睜睜看着她走向了一條不歸路。
賢妃心裏不是不愧恨,倘若自己對女兒更關心些,盯得緊一些,是否就能攔着她被錦華蠱惑。
然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大錯既已鑄成,也只能自食苦果。
“我的兒,別怨母妃。”
賢妃替她理了理額前碎發,靜了兩息,芳華不再的臉龐勉力擠出一抹笑:“罷了,你還是怨我吧。我将你帶到這人世間,又将你……将你送到那蠻荒之地……你有怨,也正常。”
壽安心底的确有怨,可她此刻敢怨不敢言。
她抱着賢妃的腿,苦苦哀求,做最後的掙紮。
但最後還是被陪嫁宮女們“請”出了賢靈宮,送上了花轎。
“母妃,你偏心,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這是壽安與賢妃說的最後一句話。
賢妃坐在榻邊,面無波瀾,仿佛并未聽到。
直到身側的嬷嬷小心翼翼喚了句:“娘娘?”
賢妃的淚忽然滾了下來,大顆大顆的。
她又很快擦掉,笑了笑:“恨好,是該恨我。”
說罷,她轉身去小佛堂上了三炷香。
再次出來,宛若沒事人,還是平時那儀态萬千、賢淑寬仁的賢妃娘娘。
-
壽安公主出降,二皇子親自送儀仗,出了長安五十裏。
聽說二皇子回城前,壽安公主從馬車跳下來,一襲紅衣,朝着長安方向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
百姓們皆言:“壽安公主大義!”
裴漪吃着桃花糕與沈玉嬌道:“她從馬車跳下來,跪在二殿下面前,求二殿下帶她回宮,妝都哭花了,毫無半分儀态可言。二殿下都不敢看南诏王子的臉,最後還是三個宮女合力,才将她的手從二殿下的腿上薅下去……哎,自古那麽多遠嫁的公主,真沒見過哪個像她這樣,弄得雙方都難堪。”
沈玉嬌并未接茬,撚了塊梅花糕送入嘴裏,邊默默想着,三年後,賢妃真的舍得殺了壽安嗎?
就算賢妃舍得,二殿下呢?
隔着一條至親之命,哪怕是那至親之人先犯了錯,但人心總是會偏私包庇,他們真的能毫無芥蒂?
人心啊。
沈玉嬌心下也生出一份自嘲,這複雜的、可以高尚到極致、亦可卑劣到極致的人心,真是可愛,可恨,可敬,可厭……
人心多變難測,元壽二十一年的朝堂局勢也風雲變幻,變得愈發詭谲。
在壽安遠嫁半月後,宮裏又出了一件大事——
昭寧帝病倒了。
當日早朝還好好的,但夜裏服了一味新煉制的丹藥,又尋了個處子采陰補陽。
這一補,補過頭,口吐白沫倒在那女子身上,偏癱了。
這算樁醜聞,宮裏掩得實實的,對外只宣稱陛下操勞過度,染了風寒。
但裴瑕是天子近臣,知道這內情,夜裏床帷間也不瞞沈玉嬌:“是三殿下尋來的方士,那方士如今已經處死,三殿下也挨了訓斥,禁足府中。”
沈玉嬌心下發慌,忍不住去想那人。
裴瑕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撫着她的背,溫柔寬慰:“我既應了你,便不會食言。”
沈玉嬌這才稍稍寬心。
裴瑕便又欺上來,吻住她的唇,覆上她的身,以這種最直接的方式,将那個人擠出她的腦中,叫她眼裏只看得到他,腦中也都是他,身體裏也是他,從頭到腳都是他的氣息……
哪怕知曉這是個笨辦法,或許只有一夜的效用,但一夜也好、半刻也好。
裴瑕想,日久天長,水滴石穿,總能将那人徹底從她心裏逐走。
他有足夠的耐心。
-
三月裏,昭寧帝久病不朝,百官谏言,讓太子監國理政。
昭寧帝遲遲不應。
三月初七,一名禦史密告太子背地行巫蠱之術,詛咒昭寧帝。
昭寧帝大怒,命宦官總管韓平、刑部侍郎以及裴瑕搜查東宮,最後從太子妃後院一棵桃樹下,挖到了刺有昭寧帝生辰八字的布偶小人。
東宮衆人皆入獄,包括年僅十二歲的皇太孫。經過一番拷問,太子妃梁氏承認她對昭寧帝多年冷待東宮心生不滿,遂瞞着太子行巫蠱之術。她一人抗下罪過,并在牢獄牆壁留下百字血書,只求昭寧帝饒過太子與皇太孫。
昭寧帝留了太子一命,但對梁氏所出的皇太孫,并無半分仁慈。
“太子正值壯年,以後還會有孩子。梁氏賤人不孝不悌,她腹中出來的又能是什麽好東西?”
病榻上的昭寧帝瘦骨嶙峋,心腸卻越發冷硬,動了動手指,輕飄飄道:“到底是皇室血脈,給個體面,賜毒酒吧。”
這場來勢洶洶的巫蠱之禍,最終以太子妃梁氏,皇太孫司馬玹,以及梁氏九族上萬條人命,畫上了結局。
太子雖還是太子,但卻被圈禁在東宮,比從前還像個廢人。
而朝堂上到底由哪位皇子監國攝政,分為兩黨,吵得不可開交。
黨争越發激烈,裴瑕也越來越忙。
四月天裏的第一聲驚雷乍起時,沈玉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心口愈發惴惴。
此刻正是,山雨欲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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