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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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首發

明月高懸, 萬籁俱寂,宣平坊沈宅卻無人入眠。

“前後門可都闩好了?讓忠叔帶着阿成阿禮,把前門看好, 能堵門的都堵上。”

李氏神情肅穆地交代完管家婆子, 又擔心朝窗外看了眼,嘴裏低低念叨:“有大郎守着後院便是, 老爺那副身子骨去了後院也擋不住什麽,倒不如在屋裏待着,也省得叫人記挂。”

沈玉嬌站在榻邊, 給床上并排熟睡的棣哥兒、阿瑜、阿瑾都掖好了被角, 又放下層層幔帳, 給孩子們隔絕出一個獨立靜谧的空間,這才緩步走到李氏身側。

“母親, 你都站了一整夜了, 坐下等吧。”

“唉, 我這心裏直打鼓, 哪裏坐得穩。”

李氏幽幽嘆氣:“好好一個中秋佳節, 外頭說亂就亂,實在是吓煞人。”

今日宮宴,沈玉嬌原本要陪裴瑕一同赴宴。

但裴瑕讓她帶着棣哥兒來宣平坊沈宅, 與她父母兄嫂一同過節。

早上他這般安排時,沈玉嬌只當他體諒她想與家人共度佳節的心情, 心頭熨帖,欣然應下。

未曾想戌時剛過, 酒酣面熱時, 坊市外忽然傳來一陣噠噠馬蹄聲,轟轟隆隆猶如夏日悶雷。

沈宅的位置靠裏, 尚能聽到這般響動,遑論沿街的那些人家。

沈徽當即就派了管家出去察看,不多時就見管家滿臉慌亂跑回來:“外頭來了好多兵,直奔着皇宮的方向去。坊正說情況不妙,叫我等速速歸家,關好門戶,做好防備!”

兵變。

上一刻還其樂融融有說有笑的席面,下一刻鴉雀無聲,氣氛凝重。

沈徽在朝為官多年,很快冷靜下來,叮囑李氏帶着婦孺們去後院,自己則與長子拿了趁手的兵器,嚴守門戶,以防那些無紀兵匪闖進來作惡。

如今已近子時,坊市外除了開始那陣行軍聲外,再無動靜。

然而越靜,越叫人心慌。

“那些兵将都朝宮裏去了,守真他也在宮裏,也不知如今是個什麽情況……”

李氏憂心忡忡,刀劍無眼,若是女婿有個三長兩短,那女兒和年幼的外孫該怎麽活。

相較于李氏的焦灼,沈玉嬌垂着眼皮,異常的平靜。

她隐約覺着,裴瑕應當知道今夜會出事,這才叫她帶着孩子回到娘家。

倘若他早有謀算,那這場兵變的主角,便只能是三皇子了。

她雖是內宅婦人,裴瑕也不怎麽與她說朝中之事,但二皇子監國這四個月來,不但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條,還推行了仁政,減免賦稅,朝野內外有目共睹,無不贊譽。

反觀三皇子,在朝中被二皇子處處掣肘,盡顯頹勢。

這場皇子之争,勝負一目了然。

若沈玉嬌是三皇子,便也死了心,從此做個閑散王爺,錦衣玉食,逍遙自在。

可三皇子不是沈玉嬌,大抵皇室子弟血脈裏都湧動着對那把寶座的渴望。

一步之遙,誰肯甘心?

而今他行此等兵變謀逆之事,事發突然,卻并不叫人意外。

或者說,是二皇子和裴瑕一步步,推着他走上這一條路——

至于裴瑕有幾分勝算……

沈玉嬌坐在榻邊,悄悄攏緊了袍袖下的手。

無論是裴瑕還是謝無陵,哪個出事,都不是她想看到的結果。

她不怕他們倆人對上,畢竟裴瑕答應過,會留謝無陵一條命。而謝無陵那性子,也定會為了她留着裴瑕。

怕就怕,兩軍對壘,刀劍無眼,萬一有個誤傷……

一想到那可能,沈玉嬌心髒收緊,閉了閉眼。

天快亮吧。

她想,裴瑕也快回來吧。

等待總是叫人煎熬,直到白色燭淚厚厚堆疊了幾層,漆黑燈芯燒得都快見底,外頭總算響起了動靜。

“回來了,郎君回來了!”

守在門口的武婢粗嘎的嗓音難掩歡喜。

屋內一衆丫鬟女使聽到這話,疲累頹靡的精神也都為之一振。

“太好了,可算回來了。”

“郎君回來了,是不是意味着外頭太平了?”

在床邊守着孩子們的程氏,以及坐在榻邊支着額頭昏昏欲睡的李氏,聽得這動靜,也都連忙起身。

再看沈玉嬌,已然捉着湘色裙擺,匆匆忙忙朝門口跑去。

程氏緩步走向自家婆母,“一整夜盡是玉娘在安慰我們,我還當她半點不怕的。如今看來,她心裏也慌着呢。”

李氏撐着桌邊站起,熬到這麽晚,雙眼還有些發黑,緩了口氣才道:“怎能不怕?只她長了年歲,性子也越發沉穩,再不是從前那個要我們護着的小娘子了。”

不過再堅強的小娘子,也會害怕心慌,這不,守真一回來,可不就不用硬撐了。

李氏特地放慢了腳步,給外頭那對小夫妻留些說話的間隙。

程氏會意,上前扶着婆母,也慢慢走。

屋外天色仍是昏冥朦胧,一邊是明月當空,另一邊魚肚泛白,隐見霞光。

沈玉嬌快步走到門口,待看到院門前,那道踏着清冷月色而來的颀長身影,她心下松了一口氣。

但很快,另一根心弦又緊繃起來。

她快步迎上前:“你可算回來了……”

兩人在庭中碰上,相對而立,沈玉嬌清楚看到裴瑕脖頸間那道深深血痕,嘴邊的話一時頓住。

裴瑕也清楚看到妻子眼底那份驚愕與擔憂。

一整夜的疲倦沉悶,在此刻得到慰藉,煙消雲散。

“你脖間這……”

話未說完,裴瑕上前,伸手将她攬入懷中。

他抱得很緊,沈玉嬌整個人都被摁在他懷中,耳朵緊貼着他堅實溫熱的胸膛,鼻尖也盈滿獨屬于他的幽沉檀香氣。

那香氣将她牢牢籠罩着,她大腦有一瞬空白,待反應過來,又嗅出一絲淡淡的血腥氣。

“守真阿兄……”她輕輕掙了下。

攬在肩背的手收得更緊,男人的頭顱低下,高挺鼻梁貼着她的耳側,沉沉嗓音透着一絲倦啞:“玉娘,結束了。”

沈玉嬌怔了下。

結束了?

是說這場兵變,還是另有他意?

“你…你先松開我。”

他強而有力的心跳撲通撲通地響着,叫沈玉嬌的心跳也跟着亂了序t,她壓低聲音:“這麽多人看着呢。”

裴瑕雖不舍這份令人安心的溫軟,但還是松開懷中妻子。

清澈月光下,那張如玉臉龐又恢複一貫的沉靜。

只有沈玉嬌知道,這具清冷淡然的軀殼下,他的心跳得多麽快。

“守真,你可算回來了。”

門後的李氏和程氏見小夫妻松了手,這才迎上前:“外頭是個什麽情況?宮裏一切可還好?”

“母親,阿嫂。”

裴瑕斂衽,朝李氏和程氏挹了一禮,道:“三皇子私通隴西節度使起兵謀逆,現三皇子與節度使長子何崇文已經伏誅,涉及謀逆一衆叛将也已被拿下。宮中貴人一切皆安,長安各坊也派了金吾衛巡防,搜捕餘下逃兵。”

“我回來時,街面清靜,秩序井然,并無動亂,是以不必太過緊張。”

聽得三皇子謀逆,李氏和程氏皆是驚駭不已。

驚駭過後,聽到兵亂已平,也都放下心來,只掩着胸口唏噓道:“怎的就如此膽大妄為,竟敢逼宮……”

說話間,沈徽父子也匆忙趕來。

裴瑕大致說了宮中情況,暫時解了他們的憂慮。

沈徽還想多問,但見裴瑕眉宇間的疲色,以及脖間那道凝結的血痕,忙道:“折騰了一夜,大家也都累了,先回房好好睡一覺,剩下的事明日再說。”

視線落在心神不寧的女兒身上,沈徽輕咳一聲,緩聲提醒:“玉娘,你記得替守真頸間傷口上藥。棣哥兒就留在這,有我和你母親看顧着,你們去客房歇着吧。”

沈玉嬌有一肚子的話想問裴瑕,聽得父親這般交代,輕輕應了聲:“好。”

裴瑕瞥見她柔婉眉眼間萦繞的憂慮,薄唇輕抿,與沈家人告辭後,便牽着她回了客房。

房門一阖上,沈玉嬌喚他:“郎君。”

剩下半句話還未出口,裴瑕轉過身,語氣淡漠:“他還活着。”

沈玉嬌一噎。

同時,另一根緊繃的心弦也松了。

活着就好。

裴瑕已走到桌邊坐下,見她仍怔怔站在門口,眸色微暗,面上不顯,只道:“玉娘,傷藥。”

沈玉嬌恍然回過神,握緊手中那瓶丫鬟送來的傷藥,提步上前:“沐浴後再上藥吧。”

她在他面前站定,視線落向男人修長脖頸上那道不深不淺的傷痕。

他膚色本就白,這樣一道傷口,紅豔豔一條痕,突兀到壓根無法忽視。

“這是怎麽弄的?”

纖細指尖猶豫片刻,還是輕撫上傷側:“有人挾持你?”

裴瑕看着她:“謝無陵。”

那落在頸間的指尖微微一顫。

沈玉嬌細眉蹙起,有些不敢相信:“三皇子不是敗了麽?”

裴瑕:“嗯,敗了。”

沈玉嬌:“那怎會……”

“一點小傷,不妨事。”

裴瑕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在身側坐下,漆黑眼眸此刻蘊滿平和的冷靜:“你只須知曉,我應你之事,并未食言。現下,該你履約了。”

“玉娘,從今往後,你我好好過日子,再也不提那人了可好?”

沈玉嬌喉間一陣艱澀。

桌側薄紗罩燈透出來的暖色燭光,照進男人深邃的眼底,宛若月光灑在夜晚的海面,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藏洶湧。

他靜靜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沈玉嬌知道,事到如今,她別無選擇。

何況,這是她應了他的。

“好。”

她反握住裴瑕的手,扯唇露出個淺笑:“累了一夜了,快去洗沐,回來我給你上藥。”

裴瑕看着她,默了兩息,也笑了:“嗯,這就去。”

行至門口時,他朝裏看了眼。

他的妻仍坐在桌邊,維持着方才的姿勢,一動不動。

朦胧燭光籠着她烏黑的發,雪白的頸,素色的裙衫,恬靜柔美,宛若一座精美玉雕。

他知曉,她此刻在為另一個男人難過。

說不介意是假的。

卻也知道沒有那個必要,畢竟經此一回,謝無陵再無可能留在長安。

而他,也會不遺餘力地将那人從她的心裏剔除。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定能碾去那人存在的痕跡。

對此,裴瑕深信不疑。

-

元壽二十一年的這場謀逆,自戌時起,到寅時徹底平定,不過半夜功夫。

起的匆忙,結束的也匆忙,但事後算起賬,三皇子一黨與隴西節度使九族,抄家的、砍頭的、流放的、下獄的,林林總總,也牽扯了上萬條性命。

作為三皇子心腹,謝無陵理應判處極刑。

昭寧帝也是這麽個意思。

但二皇子記着裴瑕的囑托,還是硬着頭皮,向昭寧帝求情:“這個謝無陵謀逆不假,但他也是被司馬缙蠱惑,才犯下大錯。他從前在寧州殺過水寇,又為朝廷發現一座金礦,還請父皇開恩,饒他一條性命,黥面、劓刑、流放皆可……”

“不過一個小小長史,何須你費這般口舌。”

昭寧帝眉間滿是不耐,再次說了那個字:“殺。”

輕飄飄的,如碾死一只螞蟻。

二皇子擦了擦鼻尖冷汗,還想再說,被賢妃一個眼色制止。

待到母子倆從紫宸宮退下,二皇子愁眉苦臉:“可我已經應了守真,留他一命的……”

他有些納悶:“我怎麽瞧着父皇對這個謝無陵,好似十分嫌惡?”

賢妃眸光輕閃。

默了片刻,她道:“既你父皇說了要殺,那便殺了吧。”

二皇子啊了聲:“可守真那邊,我怎好食言?”

賢妃看着這老實兒子,嘆口氣:“那就去問裴守真,他點子多,你聽聽看,覺得哪個可行就用哪個。”

二皇子聞言,與賢妃行了個禮,便去尋裴守真。

賢妃看着二皇子遠去的背影,好半晌,擡眸示意身側嬷嬷過來,又在她耳邊低低吩咐了兩句。

嬷嬷眼底閃過詫異,看向賢妃:“娘娘……”

賢妃朝她颔首:“不弄清楚,我夜裏睡都睡不踏實。”

嬷嬷應了聲是。

主仆倆剛要離了紫宸宮,卻見緋紅餘晖斜照的長長宮道上,一襲黛青色深衣的高髻美人緩步而來。

賢妃愣在原地,有剎那失神。

“房姐姐……”

她呢喃着,喊出這個多年再未喊過的稱呼。

直到那道窈窕身影行至身前,賢妃回過神,兩道柳眉也蹙起,不悅,更不解:“你怎的作這副打扮?”

眼前之人,并非房淑靜,而是照着房淑靜打扮的淑妃。

她本就生得五分像先後,如今又梳着先後常梳的玉螺髻,穿着先後常穿的衣裙,描着一樣的遠山眉,點着一樣的聖檀心,乍一看便如先後複生一般。

年輕時,賢妃對淑妃這張臉,也心生鄙夷,覺着不過是個贗品罷了,得意張狂個什麽勁兒。

如今皆成了深宮婦人,她只覺得淑妃生了這樣一張臉,實在可憐。

而這可憐的婦人,剛失了孩子。

思及此處,賢妃緩了語氣:“陛下說了,老三作孽,罪不在你。他不會責罰你,只叫你往後就在淑華宮靜思休養,無诏不得出來走動。”

“你回去吧。”賢妃道。

淑妃卻望着她,微微笑了下:“你方才也将我當做她了吧。”

這忽然一句叫賢妃錯愕,待回過神來,她蹙眉:“你什麽意思?”

淑妃沒答,只道:“我想見陛下一面,勞煩你替我通傳一聲。”

賢妃道:“陛下此刻應當不想見你。”

淑妃道:“你未曾通傳,怎知他不想見我。”

賢妃語塞,而後上前一步,壓低聲音:“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與你逞口舌之快。老三犯下那等大罪,陛下火氣未消,你此刻求見,必然讨不到好,還是快回去吧……”

說到這,她垂着眼皮,補了句:“老三那孩子……閉眼前還念着你,讓我善待你。”

淑妃纖長的眼睫顫動了兩下,美眸間也隐約籠上一絲霧氣。

賢妃嘆道:“同為人母,我知你心頭之痛,也知為人母親,多有難處……”

三皇子不聽淑妃勸阻,壽安又何曾聽她的教誨?

兒與女,都是債。

“楊宜蘭,多謝你告知我這些。”

“……”

賢妃怔住。

許久未曾有人這樣喚她了。

少說得有二十年了吧。

淑妃朝她輕笑了笑:“就當幫我一回,替我通傳一聲吧。這輩子,估計也就見這最後一回了。”

不知怎麽的,淑妃這般微笑看着她,賢妃心間莫名有些發澀。

是她的錯覺嗎,還是淑妃模仿房姐姐,已模仿得這般爐火純青。

這個笑,實在是太像房姐姐了。

她仿佛回到多年前的睿王府,房姐姐握着她的手請求:“宜蘭,這府中只有你能幫我了,就當我求你,幫我這一次吧。”

簡直一模一樣。

當年她沒能拒絕房淑靜。

這回,她也沒能拒絕淑妃。

她進去替淑妃傳了話,昭寧帝的反應,如她想象t中的一樣,皺着眉頭,說不見。

賢妃極少反駁昭寧帝的話,但這回,她替這多年“夙敵”求了情:“陛下,她說是最後一面了。好歹,她也陪了您這些年……”

昭寧帝靜了許久。

最後,還是松了口:“罷了,讓她進來。”

到底是寵了這些年的女人。

哪怕是個贗品,也有幾分情。

賢妃屈膝離開,走出寝殿大門,她看向廊下靜立的那道素色身影:“陛下讓你進去。”

淑妃好似并不意外這個結果。

“多謝。”

她面向賢妃行了個禮,擦肩而過時,她低語道:“我這人一向不愛欠別人,你幫我一回,我也回你一禮。”

賢妃眯了眯眼。

不等她琢磨這話的意思,淑妃已然提步,随內侍入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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