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

露臺上乘涼的陸岷目送趙嘉許離開，返回院子的方淮反鎖大門，飛快上樓進了卧室。

周什安雙臂枕頭，睡在躺椅上，望着滿天繁星，現在只有鄉下才能直接用肉眼看到星宿銀河，城市無法享受這份美景。

“下周二度假村項目簽約，簽完就動工，小婊子再快樂兩天，後面有我收拾她的時候。”

周什安不緊不慢地說着，陸岷在周什安旁邊坐下。

不得不承認，哪怕不喜歡方淮，戴綠帽的感覺并不美妙。

方淮确實越來越不把他放在眼裏。

陸岷保持一個坐姿，兩眼平視某個方向，表情全無。

周什安坐起身，按住他一邊肩膀，“下鄉服務只剩半年，等顧雅芙孩子生了，我帶你還有方淮出國，她不走，我有的是辦法收拾她。”

陸岷收斂目光，“沒必要這樣。”

“朋友介紹一家機構，你不想碰她，讓她過去檢查做試管。”周什安捏緊陸岷肩膀，“她得到的夠多了，必須要付出一些。”

陸岷躺倒在椅子上，仰望天空。

天幕如黛，星辰璀璨，她拒絕的樣子刺痛了他。

周什安見陸岷沒出聲，明白他是默許了。

***

九曲水鎮常駐人口不多，距離縣城平渡很近，班車20多分鐘就到，病源不多，鎮衛生院一天門診最多的時候也就一百多例。

Advertisement

陸岷在外科，剛開始來的時候很不适應，坐一天沒個病人，診室對着過道，不時來個人問路，後來習慣了，沒人的時候就看文獻。

過了6月，人多起來，一天能有個二十多人，住院部那邊也有十個左右病人，聊勝于無，至少不會覺得無所事事。

今天剛上班沒多久，那個男孩又來了，5、6歲的年紀，陸岷記得這是他第二次陪家人來，或者說是帶家人來。

男孩應該是山裏的少民，家人漢話說不好，男孩說的流利，年紀不大，就醫交流跑腿全靠他。

孩子身上的衣服很陳舊，還算幹淨，腳上趿着一雙看不出顏色的橡膠拖鞋，小腳不太幹淨，和手指一樣，甲縫黑黢黢。

腳背手背上覆着一層皴裂的黑殼，臉上也有，雙頰黑紅，一雙瞳仁極大的眼睛，閃爍着孩童特有的純淨光芒。

“哪裏不舒服？”陸岷看一眼男孩的母親，目光轉向男孩，語調溫和。

“媽媽說肚子疼，頭疼。”小男孩說話，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米牙。

陸岷告訴孩子應該去婦産科，孩子只是搖頭，女子也不願走，一來一去雞同鴨講耽誤十多分鐘。

無奈，他擡眼觀察患者。

面色憔悴，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皮膚暗沉，雖然在孕期，估計日常勞動一點都沒減少。

肚子已經顯懷，至少5個月。

鎮衛生院條件有限，陸岷開了血常規和尿常規，還有一份B超檢查單。

男孩盯着打印機正在吐出的單據，小心翼翼，帶着祈求味道開口說道。

“醫生，我們開藥，檢查不做。”

“你媽媽肚子裏有小寶寶，不能随便吃藥。”

陸岷盡可能用孩子能懂的話告知。

女子緊張地盯着已經打印好的單據，嘴裏開始嘀咕，她先是對着陸岷，後又轉頭對着孩子，語氣急躁。

男孩忙着點點頭，對陸岷解釋，“醫生，媽媽說肚子不疼，就是頭疼。”

陸岷捏着檢查單，薄唇抿成一條線，在心裏輕嘆。

和第一次差不多的情形。

只開藥，不檢查，一本全新的病歷本，上面歪歪扭扭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應該是男孩寫上去的。

陸岷嘗試了解更多情況，問孕婦有沒有帶圍産保健卡，男孩只不斷重複，媽媽頭疼，睡不着，其他沒什麽。

出于醫生的責任，這種情況，陸岷沒法給她開藥。

陸岷抽出血常規的化驗單遞過去，“去查這個。”

男孩伸出手想接，被孕婦攔住，垮着臉拉起孩子走出診室，男孩回頭對陸岷說了句謝謝醫生，陸岷颔首笑笑，回複他，不用謝。

接診完所有病人，陸岷起身倒水，放松腰肢。

男孩最後對他說謝謝的樣子在腦海揮之不去，上次是帶奶奶看病，說奶奶腿疼，只要藥，不用檢查。

那次他給孩子奶奶開了一盒外用藥膏，孩子很高興的和他說謝謝。

陸岷站在窗邊往外望。

看到母子倆離開醫院的背影，男孩拽着母親的衣角，母親情緒激動地說着什麽，男孩垂着頭，默默跟随。

快到中秋，天氣涼爽，陸岷卻感到胸口一陣煩悶。

周什安最近每天都要打一個電話給顧雅芙，有時候是視頻，顧雅芙不是在游泳，就是在瑜伽，或是在做全身護理。

挂掉電話周什安就開始罵，吃飽了撐得一天折騰。

男孩母親比顧雅芙年輕，卻一身滄桑，是從來沒被呵護和關心過的樣子。

短暫的失神後，陸岷清除腦海中無意義的聯想，擡腕看表，5點26分。

去接方淮，他在心裏想着。

上周日晚上，寧沅給他打電話，說找到工作要在涼江常駐，又給周什安發消息，言語誠懇地道歉和解釋。

相比方淮，寧沅為人處世通透聰明，她懂得不得罪人，用柔軟高明的方式達到自己的目的。

昨天晚飯，周什安發了火。

起因是心血來潮的周什安親自買菜下廚，做一桌子豐盛的晚飯喊陸岷方淮早點下班。

三個男人守着一桌子飯菜，怎麽叫方淮都不來。

陸岷上門去叫，讓她好歹去吃兩口，給周什安個面子，方淮擰勁兒上來，說什麽也不吃。

最後，一桌子飯菜剩下很多，周什安越吃越氣，發了一通火。

無論是三人吃飯，還是五人吃飯，方淮都是主力，知道她能吃，只要她在，就會多做，昨天周什安是存着讨好方淮的心思。

沒想到方淮死活不吃。

快到服務站，陸岷一眼就看到戴着耳機背着包，剛邁出大門的方淮。

“方淮。”

沉浸在網課中的方淮沒聽到陸岷的招呼，腳下步伐輕快，眼看快到路口，她下意識擡眼注意來往車輛。

被陸岷拽住手臂時，她一個激靈，驚恐地彈開。

“怎麽是你？”方淮取下一邊耳機，“說了不用來接我。”

陸岷眼色發沉，“別這樣。”

意識到态度不妥，方淮道歉，“對不起，聽着課沒反應過來。”

她告訴自己，在成功婚前，不能和他撕破臉。

方淮摘掉耳機沒再聽課，和陸岷保持半人身的距離。

陸岷找話題和她閑談，她有一句沒一句，掩不住的拘謹疏離，和以往很大不同。

他意識到，曾經的默契不複存在，從趙嘉許出現開始，這種默契就一點點消失，最終，蕩然無存。

***

看到方淮和陸岷一前一後地進門，周什安臉色不好。

“稀客啊，今天心情好願意來了？”

“周總不好意思，昨天我吃過了，就沒過來。”

方淮讪讪地看着茶臺後的周什安。

“周總沒有不好意思，是方醫生面子大。”

不加掩飾地嘲諷，配合着一臉嫌棄地表情，方淮不知該怎麽接話。

陸岷瞥周什安一眼，周什安揮揮手，冷哼一聲，“去廚房幫阿榮，不喜歡被人伺候，那就伺候人。”

陸岷眉心微凜，剛想說話，被周什安制止。

“陸岷上樓，有事兒和你說。”

天臺裝修後加一個鋼結構玻璃頂，形成一個半封閉的溫室，壘了花臺，種上綠植，都是适應當地氣候又容易養護的品種。

玻璃頂下是休閑沙發和躺椅，白天喝茶，看書，晚上賞星星看月亮。

周什安本想坐沙發，見陸岷背靠天臺站着，眼神平淡地盯着一盆龜背竹，走了過去。

“小陸，不管誰，不能對他太好，太好就像方淮這樣，越來越不知道自己是誰，我這輩子沒慣過誰，你非她不可嗎？”

陸岷托起一片龜背竹，葉片在光線下閃着綢緞般的光澤，拇指在葉片摩挲着，“非她不可到不至于，換個人不見得更好。”

他松開手，一叢葉片都在晃。

“我會說服她的。”

周什安松開抱在胸前的手，杵在天臺邊緣，望着遠處山腳下的河水，表情陰郁。

晚飯時，氣氛輕松不少，周什安仿佛忘記昨天的不愉快，和陸岷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中間還給方淮夾菜，讓她多吃點，別浪費。

方淮賣力地吃，用行動來表達歉意。

阿榮一如既往的沉默。

吃完飯方淮搶着收拾碗碟，一切收拾停當後，被周什安叫住。

“方淮，你過來。”

方淮在周什安對面坐下。

改造後的一樓客廳，落地推拉玻璃門，最大程度的接收白日的陽光，無論晴天還是陰天都光線充足。

晚霞映得人和物一片橘色，柔和，明媚。

陸岷窩在懶人沙發，膝蓋上是筆記本電腦，手指靈動，埋頭打字，身側的小圓桌，摞着一疊厚厚的文獻和專業書。

周什安洗茶泡茶，一系列動作流暢利落，方淮盯着茶杯，看透明的小茶杯被燙洗，注滿，又清空，最後落在她近前。

一股金褐色茶水從壺口沖出，落入杯中。

“嘗嘗。”

方淮端起，輕吹幾下，抿了一口。

“怎麽樣？”

“好喝。”

周什安盯着方淮，“寧沅不在，你下班回來幫着阿榮洗菜做飯，想吃什麽告訴阿榮，另外去找個阿姨，每周定時過來打掃，話少勤快，價格好說。”

“知道了。”

一杯飲完，周什安又給她添滿。

琥珀色茶湯在杯中旋轉，幽香撲鼻而來，口舌生津回甘，茶是好茶，可方淮腦袋發沉，心裏很悶。

喝完茶快九點，陸岷把方淮送到卧室門口，方淮道了謝就要關門，陸岷用腳抵住。

“中秋節和我回家。”

方淮扶着門，滿眼戒備，“有事嗎？”

“一起吃個飯，我媽說她想看看你。”

陸岷忽略她地冷淡，“她不會再提孩子的事兒。”

一陣緘默。

“只吃飯不過夜行嗎？”

“可以。”

“我媽讓我問問你有沒有——”

乍響的手機鈴打斷陸岷的話。

方淮進屋接電話，剛才忙着吃飯，手機在桌上充電，沒帶。

方淮背過身，“嘉許哥！”

陸岷眸色發暗，推門走進房間。

寬大地書桌上，堆滿公務員考試資料，一本厚厚的《行政職業能力測驗》攤着，旁邊是學習筆記，陸岷伸手翻了幾頁。

陸岷面前，方淮不想多講，寒暄幾句說正在複習挂斷電話。

“考公？”

陸岷拿起一本題庫随手翻。

“嗯。”

方淮放下手機。

“我們出國吧，你繼續讀博。”

陸岷把手裏書扔回桌面，啪的一聲。

方淮看着陸岷。

讀博？

本科公共衛生，研究生讀的流行病學，同學大多數選擇繼續深造，畢業參加工作的不多。

如果不是媽媽突然生病，人生軌跡發生偏離，她不該在這裏，這樣的環境下工作，和李夢那樣的女人共事。

“方淮，你的專業繼續升學才是正道。”

他離她很近，平靜地回視。

仿佛要看進她的內心深處，找回原來那份信任和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