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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結束現場協調會，趙嘉許從項目指揮部出來，臨時搭建的鐵制樓梯，腳步落下，聲響很大，中間夾雜着螺栓晃動的金屬摩擦聲。

他喊來謝工還有其他管理人員，幾人上下幾次，得到肯定沒問題的答複後，才離開現場。

浩鴻建設除了度假村項目，另外還有幾個不大不小的工程，有專人管理，不用趙嘉許親自盯，一些重要事項和決定還是要他拿主意。

這幾年從餐飲到服務，從服務到工程建設，進一個行業，學一個行業，沒有證書學歷加持，知識更新沒有落下。

趙嘉晴提過好多次，讓他擠出時間學習考證，他報過名，考試過關實在不是他擅長的事情，考了幾次，分數都不理想。

從小，因為學習一般，沒少挨罵，本來他不算笨，在趙嘉晴和方淮的襯托下，他像個怎麽都不開竅的笨蛋。

指望用最擅長的體育敲開大學校門，臨考前半年被人打，在醫院躺三個月，影響了體育單招考試成績。

高考落榜，淮老師在潭城給他報好複讀班，他腦子擰，不想給家裏增加負擔，登記應征入伍。

淮妍寧每次想起這個事情就嘆氣，覺得對不起趙遠松，沒把這件事辦好。

部隊幾年，辛苦歸辛苦，是他擅長的領域，辛苦争取來的升學機會，因為方家老房子的争執，再次失之交臂。

後來他想通了，讀書于他，不是命運之路，學歷不高是事實，不能因為學歷低就放棄學習，工作實踐中學習提升也是一種方法。

坐上車，半天沒發動，左手食指中指夾着煙垂在車外，答應方淮戒煙，最近應酬開會熬夜頻繁，不知不覺又抽起來。

想到方淮就想起她現在正忙着的事兒。

方淮考上公務員還好，如果考上博士……

彈下煙灰，一口煙氣呼出。

心底一片茫然。

博士和高中生，他不在意，淮阿姨，外婆會不會在意，還有方淮，她從來沒有提，心裏怎麽想，他一點底都沒有。

淮家一家子都是教師。

方淮媽媽是中學老師，方淮外婆和已經去世的外公是大學老師，他們從來沒有表現出對學歷的在意，可現在兩家真要談婚論嫁，是否真的一點不介意。

他聽方淮提過，陸岷是博士，是北京三甲醫院的醫生，他父母都是潭城醫大附屬醫院的主任醫師，排除性取向這點，陸岷無論哪方面都是相當優質的結婚對象。

比他，和方淮更匹配。

一支煙燃到底，熄了，抖出一支，再點燃。

前擋風玻璃一層厚厚的灰，上面還殘留着雨刷刮過的痕跡，最近來回跑工地，車也沒洗，車身濺滿黃泥。

淡藍的煙霧四下飄散，冷風灌進車廂，他渾然不覺。

如果方淮沒回來，她和他，沒有這幾個月的相處，時間再長點，遲早會斷了念想。

如今，睡也睡了，雙方家長見了，讓他回到沒有她的日子，回不去。

煙頭扔進礦泉水瓶，發動汽車，今天實在想她，回九曲水去看看。

鎮衛生服務站接種室。

一列歪歪扭扭的隊伍，從房間門口排到過道，以小月齡寶寶為主，兩個三四歲左右的男孩，一個很乖巧，跟在大人身邊等待，另一個挂着鼻涕，竄進竄出，一刻沒消停過。

李夢請假，只有方淮一個人，從早上忙到下午，除了吃飯，連口水都沒喝。

一個六個月大的小女嬰，免費加上自費，需要注射三種疫苗。

第一針和第二針孩子反應不大，哼唧幾聲就停，第三針剛紮進肉裏，孩子哇的一聲，哭得凄慘，小小的身體繃得筆直，片刻間掙得全身通紅。

幸好家長沒松勁兒，緊緊抱住孩子。

兩秒收針，方淮用醫用棉簽壓住注射部位，示意家長按好，觀察三十分鐘再離開。

趙嘉許進來的時候，方淮拿着一只紅色小狗逗還在抽泣的小女嬰，孩子黑亮的瞳仁噙着淚，嘴巴已咧開。

高大的身形存在感太強，一屋子婦孺，紛紛對趙嘉許行注目禮，方淮眼風一掃，手上工作沒停，唇角漾起笑。

“今天人多，你先坐。”

休息區都是人，趙嘉許只能坐在李夢的工位上，原本嘈雜的接種室因多一個人而安靜下來，連挂着鼻涕的小男孩都比先前收斂。

趙嘉許不是第一次等方淮下班，也不是第一次見方淮安撫孩子，可今天的她，一颦一笑，一舉一動分外撥弄心弦。

他忍不住遐想，待他們結婚，生的孩子什麽樣，長的像誰多一點，會不會調皮，如果調皮，要怎麽教育，方淮會不會和他意見不同，他們會不會為此吵架……

一連串發散的問題，趙嘉許越想越遠，那些很遠又很近的問題，讓他興奮期待，愈加放不下眼前這個姑娘。

最後一個家長抱着孩子起身，方淮開始整理操作臺，打包醫療廢棄物，趙嘉許挪到她的工位上，目光追随着，一刻都沒離開。

“別幹了，回家專心準備考試。”

“那不行，我可不吃閑飯。”

脫下一次性手套，在洗漱臺清洗幹淨後，方淮擦着護手霜，十個手指來回交叉，一陣清淡的茉莉香氣飄在空氣裏，趙嘉許起身。

“到我公司上班，給你發工資。”

“你準備安排個什麽崗位給我？”

“随你……秘書，我的專職秘書。”

方淮脫掉白大褂，斜睨一眼，“想得美，我才不當秘書。”

趙嘉許接過她的小包，長臂一帶，把人圈在臂彎裏，俯身貼着耳朵說了幾個字，方淮紅着臉，擡手打他。

“煩死了，再說不理你。”

笑得狡黠的趙嘉許無視方淮的白眼，牽起她的手，緊緊扣着。

兩人在開發區吃了銅鍋魚，回到趙家時天已黑透，越野車拐進巷口，大燈遠遠地照到一個人，看起來有些眼熟。

間隔十米，方淮終于看清。

是陸岷。

他穿着長長的運動款羽絨服，站在方家院子門口，似乎在等人。

越野車在趙家大門停下，車燈未熄，方淮先下車。

陸岷緩緩走近。

“你去哪了？電話不接，消息不回。”

語調冰冷，充滿質詢和不滿。

“今天忙，沒時間看手機。”

趙嘉許熄火下車，方家院子透出的光亮勉強辨清身形輪廓，各人臉上的表情，隐在夜色裏，模糊混沌，氣氛瞬間有些微妙。

“她去哪兒關你什麽事？”

趙嘉許顯然聽到陸岷的話，既然碰到，他打算把話說開。

“我們談談。”

***

方家客廳。

三人圍着茶幾坐下，方淮在側面，趙嘉許和陸岷對坐着。

這是趙嘉許離陸岷最近的一次，也是第一次看清陸岷的長相。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沒關注過陸岷，印象中就是個斯文的小白臉，尤其在知道陸岷和周什安的關系後，對陸岷更加不上心。

回到屋子的陸岷脫掉羽絨衣。

一件黑色圓領毛衣，內搭淺藍色襯衣，下面是深藍色牛仔褲，他皮膚偏白，五官清朗俊逸，頭發是二八分的短碎發。

饒是偏直男審美的趙嘉許也不得不承認，陸岷外表出衆，氣質儒雅。

“感謝你對方淮的幫助，淮姨因為你才順利手術。”

面對方淮這個名義丈夫，趙嘉許心裏說不出的別扭，相比跋扈的周什安，疏離淡漠的陸岷更讓他心緒難平。

“周什安幫的。”

比起心緒不平的趙嘉許，陸岷更坦蕩安然，方淮這個竹馬，起初他并不在意，随着時間推移，意識到方淮于他的意義後，才漸漸注意起這個人。

無關愛憎，單純覺得，趙嘉許的存在破壞了他和方淮之間，原本默契和諧的關系。

“方淮有沒有告訴你，她在考托福，明年和我一起出國。”

陸岷的話像一顆炸彈，崩裂了房間內相對平和卻尴尬的氛圍。

方淮進屋後沒有脫外衣，白色高領毛衣緊緊包裹着脖子，屋裏本來就緩和，她穿得多，此刻熱得煩躁。

她不敢看趙嘉許，放在大腿上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面對毫無準備的攤牌，心裏七上八下。

起先，趙嘉許只是面無表情地盯着陸岷，在聽到他的話後，側頭看向方淮，漆黑的眼中一片錯愕。

眼看她垂眸一言不發，剛要說話，陸岷幽幽開口。

“我沒有和方淮離婚的打算，我會照顧她，帶她出國念書，這是對她個人發展更好的選擇。”

陸岷眼風掃過方淮，随即投向對面的趙嘉許，兩人目光交彙，一個冷靜，一個愕然。

與上次天臺上周什安直接的挑釁刺激比，這一次，趙嘉許嘗到了背叛的滋味。

他沒想到，最信賴那個人，一而再再而三隐瞞。

是她變了？

還是自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

“是這樣嗎？”

怒火澎湃撲湧而來，讓他心頭酸澀，深色眼瞳從驚愕到失措，他希望她否定陸岷的話，或者只須搖頭，他就帶她離開這裏，剩下的都交給他。

“我是在準備，也确實打算申請國外的學校，但不是和他一起。”

方淮眼眶發紅，聲音哽咽，“我沒有故意隐瞞，早就想和你說——”

陸岷正直上身，打斷方淮的話。

“方淮的專業出國深造更好，真為她好，就別把她困死在這裏，每天只是給幾個孩子打針。”

“陸岷，你閉嘴！”

方淮憤怒地轉向雙眼無波的陸岷。

幾乎同時，趙嘉許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客廳，頭也不回地離開方家。

方淮快步追出去。

“嘉許哥！”

沖到車門一側時，趙嘉許上車落鎖，發動汽車，越野車緩緩後退，任憑方淮拍打車窗，始終一言不發，目不斜視。

追着車到巷口，方淮只能眼睜睜望着——

鮮亮的紅色尾燈從中間散開，又貫穿成一條紅紅的直線，醒目地閃爍着。

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夜幕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