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吹吹

吹吹

與陸霁塵那雙琥珀色的瞳孔不同, 歲櫻的瞳是毫無雜質的,墨色的黑。

兩人不算極度反差卻又迥異的眼神于空中相接。

陸霁塵仿佛被她眼底微熱的眸光燙到,自然垂落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蜷了蜷。

白天被他親手編于後腦勺的魚骨辮已經散開, 有幾縷散落至肩膀, 還有幾縷彎着漂亮的弧度安靜地躺在她鎖骨。

客廳裏的燈光不算太亮, 但足夠他看清她每一個五官。

被燈光照得愈加晶瑩冷白的臉, 小巧的鼻子,粉紅的唇,頗有肉感的臉頰還沒有完全退去小女孩的稚氣。

讓人想伸手去捏一捏, 就像江雨璇跟他頑皮時, 他捏她肉嘟嘟的臉頰以作警告或懲戒,告訴她,再這樣, 舅舅要生氣了。

可那是他的侄女, 差了兩個年輪, 有着怎樣越界都不會讓他失神和亂想的親侄女。

但是歲櫻不一樣。

他喊他叔叔只是出于禮貌, 可再怎麽,也不該喊他一聲哥哥吧。

若是被沈确聽到她這麽喊他,該說他占他便宜了。

念及此, 他輕松回望進沙發裏。

“晚安。”

餘音未落, 一筆勾勒出的側臉輪廓随着他轉身的動作而消失在歲櫻目光裏。

腳步聲由近及遠,歲櫻看着門口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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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默許她以後都可以這麽喊他了嗎?

純白色盤子裏的牛排早就沒了溫度, 歲櫻心不在焉地吃完後窩在沙發裏,一腿蜷着, 一腿耷拉在沙發邊。

突然想起來, 昨天被他塗抹了兩次的藥膏,今天一次都沒塗。

真不知他是三分鐘熱度, 還是完全把這事忘到腦後了。

下巴的痘痘還沒有完全消,柔軟的指腹輕輕按壓,還是會有隐隐的痛感。

回到房間後,歲櫻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映出的昏黃光影,回味着昨天他用棉簽給她塗藥時的觸感。

絲絲縷縷的酥麻,清楚的如剛剛發生一般,在她心尖蕩來蕩去,把她的困意蕩的消失殆盡,不得不想着法子讓自己身心俱累......

淩晨時分,手機再度低電量提醒,歲櫻嘆出一聲幽怨的氣息,從蒙過頭頂的毯子裏探出腦袋,閉上眼,一直等到電流入骨的身體恢複平常,她才掀開毯子下床。

衛生間裏亮着燈,歲櫻坐在淋浴噴頭下的小板凳上,沒什麽精氣神地給打了石膏的腳套上隔水套,又戴上浴帽,屁股下的小凳子刺啦出聲響,白藕色的手臂擡起,水閥打開,瀑布似的水簾從頭往下,如大雨澆灌......

涼水能使人清醒,溫水也能。

洗完澡回到床上,歲櫻後知後覺到自己最近的反常。

以前被她那麽排斥的東西,如今正如瘾一般天天晚上勾着她。

像是生物鐘似的,到了那個點,她就忍不住往那方面想,去摸手機、包括打開那個網站的動作似乎都不用經過大腦,行成了動作上的習慣。

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要戒掉,戒掉一切讓她成瘾且非健康的東西。

下了決心後,歲櫻從床頭櫃上拿回手機,删掉之前邱黎黎發給她的那條網站,又将網頁的浏覽地址也一并删除。

翌日,黎明曙光,朝霞燦爛。

一切都是美好的開始。

歲櫻因為翻身壓到了臉,被活活疼醒。

從枕頭下摸出小鏡子一照,她整個人焉巴了。

真不知是熬夜上火,還是半夜失眠看不該看的東西讓她的火無處洩。

讓她下巴那處還沒來及消下去的痘痘又紅腫了起來,面積比之前要大,也比之前要疼。

樓下,陸霁塵剛盛出一碗粥,樓梯那兒傳來聲響。

“怎麽下來了?”

歲櫻擰着一張苦瓜臉,不知是氣下巴的痘痘還是氣他。

“你看!”

她仰着臉,手指懸在半空往自己的下巴那兒戳。

她皮膚白,下巴那兒的紅,哪怕是隔着幾米遠的距離都清晰可見。

陸霁塵皺眉朝她走來:“是不是因為昨晚吃了牛排?”

天知道是不是牛排的禍,但如果吃的是他,那結果就說不準了。

陸霁塵站低她兩個臺階,看她的下巴:“疼嗎?”

“你說呢?”歲櫻扁嘴,哭腔都帶出來了:“活活被它給疼醒的。”

陸霁塵覺得不僅是牛排,昨天中午的孜然羊肉也脫不了幹系。

“都讓你飲食清淡一點了——”

歲櫻打斷他:“所以你在怪我喽?”

現在怪什麽都于事無補,陸霁塵扶着她胳膊:“先吃飯,吃完再給你塗點藥。”

說到塗藥,歲櫻又哼了聲:“昨天你要是給我塗,今天它都能好了。”

陸霁塵無奈:“是,都怪我。”

“本來就怪你......”

白天在她面前晃,晚上在她心裏晃,晃的她夜夜失眠,夜夜都要靠那些東西來助眠。

真能助眠也就算了,偏偏看完還得洗個澡......

不怪他怪誰?

歲櫻把一肚子的怨氣都撒在了粥裏。

她喝的快,開始是用勺子,後來就把碗端起來,咕嚕咕嚕大口地咽。

粥裏除了有赤小豆之外,還有顆粒比較大的奶花芸豆和蔓越莓豆,雖說熬的很爛,但總歸還是要嚼的。

“吃慢點——”

他還沒說完,就見歲櫻伸手将他面前的粥碗也端了過去,一勺接着一勺往嘴裏送。

陸霁塵怔怔地看着她。

因為歲櫻端走的不止是他喝了幾口的粥碗,還用他用過的勺子。

純白色的勺子舀着紫紅色的濃粥,送進她紅潤潤,張開的雙唇間。

入口無聲,但能聽見牙齒咀嚼的聲音,很輕很輕,飄在有着細小顆粒的空氣中。

直到歲櫻把喝光了的空碗重新放回他面前。

陸霁塵才恍然回神似的:“你、你怎麽......”

像是酒足飯飽,歲櫻往椅背上一靠,裝作無事人似的:“我兩碗粥都喝完了,你怎麽連一個包子都沒吃完?”

陸霁塵看着她,烏黑的睫毛幾下輕顫後,微抿的唇松開:“剛剛那碗粥我喝過了。”

“我知道呀。”

知道還喝他喝過的?

陸霁塵喉結輕滾:“你以前也......也這樣?”

“哪樣?”歲櫻重新傾近桌子,單手托着腮看他:“吃別人吃過的東西?”

意思差不多,但又不完全一樣。

“你別誤會,”陸霁塵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歲櫻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也當然他現在的尴尬和不解。

別說他了,就連歲櫻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做,剛剛她完全就是一時沖動,手上的動作比腦子快。

要說沒有一絲絲後怕是不可能的,但此時此刻,陸霁塵那可愛又懵怔的表情讓她所有的顧慮都沒影了。

她突然在想,他會不會覺得剛剛喝他的粥是在捉弄他?

那上次她抱住他說有鬼的那個晚上呢?和沈确通完電話,他是不是也是這般表情?

無辜又無措,無奈又沒轍。

越想越想笑。

歲櫻硬生生把想往上跑的嘴角抿下去,她清了清嗓子,是質問的語氣:“你以為誰都有這個榮幸嗎?”

陸霁塵反應了幾秒她的話,驀然失笑:“是榮幸?”

“那不然呢?獲得如此殊榮的,你還是第一個。”

好吧。

她硬要這麽說,陸霁塵也無力辯駁。

他起身,拿起碗回到廚房。

舀了一勺粥到碗裏的時候,他動作停了一下。

剛剛被她唇舌含過的勺子此時已經被粥淹沒一半。

要重新換個碗嗎?

短暫猶豫間,陸霁塵往餐桌方向看了眼。

剛好和歲櫻雙手托腮看他的視線對上。

算了,女孩子心思細膩,他若是真換了一個碗,講不好要被她認為他在嫌棄。

一定會想:我都不嫌棄你,你還嫌棄我......

見他端着那個被她喝過的粥碗回來,歲櫻眼裏藏着的小冰雕這才收了起來。

以前陸霁塵吃完飯從不先離桌,這次歲櫻也是,目光追着他手裏的小勺,那個從她唇舌間滑過的純白色瓷勺,此時也被他送到唇邊,雙唇含住勺尖、再滑出。

粥裏放了稍許的冰糖,陸霁塵吮了吮清甜的舌尖,沒有擡頭:“包子不吃了嗎?”

歲櫻在走神,直到面前的人擡頭,視線交彙兩秒,歲櫻才突然反應過來:“什麽?”

陸霁塵再度垂下眼:“我問你,吃飽了沒有?”

“吃飽啦!”歲櫻勾着腦袋瞧了眼他碗裏快要見底的粥:“我喝了兩t碗呢!”

陸霁塵沒說話,端起碗,将勺子舀不到的那一點粥,仰頭,沿着碗邊喝下。

歲櫻突然想起來,她剛剛喝他那碗的時候,碗底好像還剩了一點。

也就是說,他也喝了她剩下的喽!

心情好的時候,歲櫻就愛哼上幾調。

廚房的嘩嘩水聲都蓋不住從她嘴角溜出來的歡快。

只有兩個小碗兩個小勺,陸霁塵便沒用洗碗機,水流迅速沖刷掉碗裏沾着的粘稠,卻沒那麽快将陸霁塵心裏的波瀾安撫回原處。

他擡頭往沙發方向看。

那個幾度捉弄他,讓他好幾個晚上都不能如往常一樣快速入睡的小姑娘,此時正無事人似的,一邊哼着歌,一邊搗鼓着昨天買回來的珠串。

水聲停了沒多久,耳邊傳來一陣很輕的嗡響,歲櫻扭頭看向廚房。

褐色的原汁杯裏在榨着橙汁,橙黃色的液體從一邊細細流出,皮渣也從另一邊被擠壓出來。

他站在那裏,清淡如水的表情,好像剛剛飯桌上發生的一切都已經被他抛到腦後。

本來還覺得自己已經朝前邁了一大步,如今看來,還是沒能在他心裏掀起波瀾,或許已經掀起了一點,但力度太弱,這麽輕松就被他翻了篇。

歲櫻收回視線,一邊捏着一顆月亮形狀的小珠珠,一邊喊他:“陸教授。”

陸霁塵擡眼。

“你不是說給我塗藥的嗎?”

陸霁塵皺了皺眉。

他從不是一個健忘的人,可她剛剛若是不說,他真要把這事忘了。

“等下,”陸霁塵低下頭:“等我把果汁榨好。”

歲櫻側了點臉,往他那兒看過去一眼。

真不知他是真忙,還是在墨跡。

歲櫻安靜地等,一邊串着手串一邊等,剛串好一只,腳步聲傳來,歲櫻擡頭,卻見他邁上樓梯臺階。

她後背一直:“你去哪呀?”

“藥膏在樓上。”

看着他一步一步,不緊不慢的背影,歲櫻慢慢靠回沙發裏。

不對勁,從他喝完那碗粥開始,他就有點不對勁了,準确來說是不再直視她的目光。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歲櫻已經摸到了他很多小習慣,比如有疑惑的時候會凝眸,沉思的時候會擰眉,與人說話的時候會注視對方的眼睛......

可是他和她說話不與她目光相視,是因為什麽?

是因為那碗粥,還是因為那碗粥讓他察覺到了什麽?

在躲她?

為了驗證這一想法,歲櫻決定試試。

陸霁塵拿着藥膏和棉簽從樓上下來了,走到了她面前,雙腳略有遲疑,最終選擇蹲在她面前。

似乎是為了遷就兩人不一樣的坐姿而産生的高度,他一只腿蹲着,一只膝蓋抵地,背脊挺直。

剛剛一直沒有看她,這會兒,他也依舊沒有去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她下巴,看着明顯比昨天紅腫的那塊地方。

大小已經快有他指甲大了。

腫出的高度明顯高于周圍的皮膚,想想都覺得疼。

陸霁塵視線不禁往上落到她眼睛裏:“這幾天多吃點蔬菜和水果。”

歲櫻用那雙乖乖巧巧的眼睛和他對視:“好。”

“肉也要少吃,”他繼續叮囑:“晚上不要熬夜,争取十點前就要睡覺。”

“嗯!”

目光在她眼睛裏繼續停留兩秒,陸霁塵低下頭,從封好的袋子裏取出一根棉簽,再擰開藥膏的蓋子,擠出清黃色半透明的膏體,蘸在已經消過毒的棉簽頂端。

藥膏碰到那片紅腫的時候,歲櫻依舊條件反射地瑟縮了一下。

但陸霁塵沒有像上次那樣用手掌托住她下巴。

歲櫻心裏牽動了一下。

這是不想再與她有肌膚的碰觸嗎?

歲櫻下意識地扁嘴,因為嘴唇的動作牽扯到下巴,讓那塊紅腫主動碰到了他手中遲疑不前的棉簽。

輕輕一個碰觸,遠比他主動蹭上的動作要重。

歲櫻重重一個擰眉,驚呼:“好疼!”

她條件反射地把臉往後一縮,陸霁塵也下意識回道:“我輕點。”

他自責的一聲,讓歲櫻滿腦袋的小心思迅速冒出來一個。

“你再輕點也疼!”

她的表情看不出半點僞裝,也不需要僞裝,因為是真的疼。

陸霁塵無奈:“疼也要塗啊!”

歲櫻惱了一嘴他手裏的始作俑者:“這藥膏怎麽沒有清涼的作用?”

“是有的,”陸霁塵想了想,“可能是你那裏太疼了,讓你忽略掉了它的清涼。”

“那你幫我吹吹!”

說完,她下巴往前湊。

拿在手裏的棉簽輕輕一個抖顫,目光從她下巴處上移。

她已經閉上了眼,猶如一排小扇子的睫毛輕顫,陸霁塵怔住幾秒,低頭看向她壓在身前裙擺上的兩只手。

乳黃色的裙子布料因為她攥緊的動作鑽進她指縫。

是怕疼嗎?

肯定是。

哪有女孩子不怕疼的?

以前他那小侄女江雨璇跌在軟乎乎的地毯上都要哭很久,一邊哭一邊喊舅舅,你幫我吹吹呀,你快吹吹,吹吹我就不疼了。

陸霁塵無聲失笑,擡頭,一邊靜看她的下巴,一邊将手裏的棉簽靠近,同時,他輕吸一口氣。

絲縷涼氣隙在她下巴。

想睜開眼看看他,又不敢,生怕他因為自己的目光而停下唇間的動作。

心髒開始不聽話地起伏出不規律的頻率,歲櫻眉心隐動,抓着裙擺的手指漸漸用了力。

開始時感受到的那一縷清涼,不知怎的,自發地生了溫,不僅沒有緩解被碰觸的疼痛,還像是在灼燒她一般。

那種感覺很像這幾天晚上,她躲在被子裏時的身體反應。

從尾椎骨一路往上,一節一節攀升,在難耐之地,彙聚。

從幹燥到潮濕再到泥濘,再氤出一汪毫無清澈感可言的小溪......

她一邊繼續感受着從他口中吹來的那股濕熱的氣息,一邊不受控地咬住自己的紅唇。

唇瓣離下巴咫尺,準确來說,她臉上所有的表情都被陸霁塵抓在眼裏。

他看着她眉心越擰越深,看着她嘴唇不受控的被抵進齒間,看着她漂亮的小臉痛苦地擰起來。

卻絲毫不減她的明媚張揚......

那一瞬,他清楚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聲聲清晰,陌生且不知名的情愫在他心頭蕩開,讓他手抖了一下,看見離他手不過三公分的下巴往後一縮。

陸霁塵朝她下巴處吹出涼氣的動作停頓住。

可目光卻依舊停留在她粉色飽滿的嘴唇,那裏被牙齒抵出了一條清晰可見的白痕。

心跳逐漸失控,在他陌生的領域裏翻滾。

歲櫻以為他塗好了,緩緩睜開眼。

她眸光清澈,隐着清亮的水光,像攤在陽光下盈盈泛波的湖面。

不像他,眼底一片複雜又不滅的灼光。

陸霁塵恍然垂下眉眼,手裏的棉簽被他毫無留戀地丢棄在垃圾裏。

“好了。”

他面上鎮定,可毫無節奏的心跳聲讓他開口沙啞。

歲櫻仰着臉看他,看他驀然收起膝蓋、直腰,最後轉身。

“咔噠”一聲落鎖的聲音,讓歲櫻肩膀一提。

她看着背影消失的那處,無辜地眨了眨眼。

這人怎麽了,生氣了嗎?

想着他剛剛躲閃的眼神,歲櫻心髒一抖,該不會......

她忙低頭看向自己的裙擺,絲毫不透的布料遮在膝蓋,他不可能看見隐沒在腿間的不清白。

她又摸了摸臉,難道她剛剛享受的表情讓他發現了她內心污穢的畫面?

不該呀,他或許火眼金睛,但他不可能有一雙透視眼!

回到房間的陸霁塵已經坐在書桌前,心緒不寧,又找不到其他有效安撫的方法,他打開電腦,握着鼠标的手卻不知往哪裏點,目光在桌上尋了一圈,最後拿起一本書,随手翻開一頁。

【既有肉.體又有思想實在成問題,因為前者與後者的莊重和聰明形成詭異的反差。我們的肉.體發出氣味、感覺疼痛、萎縮、跳動、抽搐、衰老......】

還沒攤開的眉心又是一擰,但是他需要冷靜,他逼自己繼續往下看。

【放棄明智的計劃去和人上.床,出着汗,發出急吼吼的......那......就像美洲的野狼隔着曠野互相召喚的嚎叫。】

不見平靜的心愈漸煩躁,目光再繼續......

【我們的思想受制于肉.體任性的或者有規律的起伏。我們整個生活觀可以因一次午餐過量造成消化不良而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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