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朱焦

25 朱焦

劉榮頓了下, 他看向傅瑜的眼神有些疑惑,但他還是恭敬道:“斐祭酒子嗣稀少,不過一子一女罷了, 都是他已經故去的夫人所出。長子斐右江年二十六,今年年初剛出任荊州刺史, 娶妻禮部侍郎盧侍郎的大娘子, 還未曾有子嗣。長女……單名一個凝字,年方十八, 這……仍舊待字閨中。”

斐凝。

傅瑜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暗暗覺得這名字果真配她, 但他再沒有開口問些什麽有關斐凝的問題。

傅瑜道:“斐右江是荊州刺史?看來這斐家果真得聖上歡心,這刺史雖然全國有三四百個,可荊州是個好地兒,他又才二十六,算得上年輕有為了。”

傅瑜只說斐右江這人, 卻只字未提斐凝, 劉榮便也在一旁應和,傅瑜又問他:“斐祭酒的夫人……已經故去幾年了?”

劉榮道:“今年剛好第四年, 所以斐大郎君才外放任職。”

一陣涼風吹來, 樹上的葉子嘩啦作響,有花香吹進傅瑜的鼻內, 他停了腳步, 回身繞着老管家轉了一個圈, 直把劉榮搞得摸不清頭腦才問道:“榮叔, 你怎麽對這朝中大員的後院之事如此了解,難不成……你專門查過他們的戶口,不對,戶籍嗎?”

劉榮張大了嘴,頓了下才低聲道:“郎君這麽說可真就是說笑了,我乃安國公府上的總管家,自然要對這永安諸多大小的實權官員和皇親國戚公之于衆的喜喪任免之事了如指掌,不然怎麽好為國公府的人情往來做決定。”

傅瑜得了自己想了解的消息,又不願意在劉榮這麽個老管家面前透露自己的半點心思,便問他傅瑾去了哪裏。

劉榮道:“照例是在閣樓的書房裏頭溫書下棋呢。”

安國公府的西苑有書閣水榭,東苑有馬場校場,自從傅瑾斷腿之後,他就愈發喜歡待在西苑而不往東苑去了。傅瑜到西苑來找他,十次裏有七次他倒都是在臨湖的書閣花廳裏溫書、下棋、喝茶,有時還會有一兩個友人相伴。

今日的書閣花廳裏,只有傅瑾一個人。傅瑜到的時候,他正舒舒服服地靠在臨窗的塌上溫書,明亮的屋內幹幹淨淨的,沒有一絲熏香的味道,窗臺上擱着一盆水仙,袅袅婷婷的開得正好。

傅瑜不過剛進來,傅瑾便放下書來看着他笑道:“你不是出門踏青了嗎?今天怎麽回來的這麽早?”

傅瑜走到他身旁坐下,随口問道:“大哥,斐祭酒今天登門拜訪所為何事?”

傅瑾盯着傅瑜看了好幾眼,傅瑜正覺得奇怪,就見傅瑾低頭沉思了半晌,才慢吞吞的笑着道:“斐祭酒和阿爺是故交……你放心好了,必然不是為了你的馬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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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瑜笑笑:“我哪裏是為了這件事擔心,我不過是覺得好奇,心下有些忐忑罷了。畢竟斐祭酒是國子監祭酒,我還在國子監念書……”

即便他是個家有背景的學痞,發現校長上門找家長也是會緊張忐忑的,更何況他昨天晚上還疑似調.戲了校長的閨女。

傅瑾笑道:“原來你還知道自己在念書,我看你這念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總是逃課出去玩,也不是個事……你今年便快二十了,也該是成家立業的年紀了……這次春闱也正該下去試試場。”

傅瑾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嚴肅,口吻鄭重,實在不似開玩笑。

傅瑜張大了嘴,他伸手掏了掏耳朵,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他問:“讓我去試試春闱?大哥你是認真的嗎?你不知道……我,我這幾年沒怎麽好好念書嗎?”

傅瑾笑道:“我和阿爺自然知道你這些年沒怎麽好好念書,可也沒叫你一定要去考進士,不過是叫你去明經科試試罷了。”

進士科是面對國子監和全國的學霸而言的,三年僅取七十二人,傅瑜知道自己的水平不會去自取其辱。明經科比起進士科要簡單許多,三年可取三百人,一些高門貴子和朝廷大員的子弟即便腹內無點墨也可以憑借着權勢高中,故而含金量自然也是遠遠不如進士科出來的學子。

但即便如此,進士科和明經科對于寒門子弟仍舊是可以鯉魚躍龍門的存在。

傅瑜松了一口氣,但心底還是有些抗拒,他道:“可是一旦過了明經科,我便再也沒有考進士科的機會了。”他到底還是有些不甘心,明明有一個進士科擺在眼前,他卻只能選擇去考明經科,不過他看了看臉色暗沉的傅瑾,很快便止住了話題不再談論此事。

他來這裏找傅瑾,本就不是為了斐祭酒的事,而是另一件事。

傅瑜道:“大哥,最近朱然有來找過你嗎?”

傅瑾笑道:“你和他一向要好,若有事大可直接去大理寺尋他,何必拐彎抹角的跑到我這裏來了?”

傅瑜讪讪道:“上次和他比試爬樹,我輸了,這會兒正沒臉去見他。不過這事兒我問你也一樣,大哥,朱然他當真是一個江湖人嗎?”

傅瑾坐直了身子,面上顯出一抹鄭重來,他問:“發生了什麽事情,你怎麽會這麽問?”

傅瑜道:“朱然如今也有三十歲了,他以前是你的親兵,跟着你在戰場上待了三年。”

傅瑾點頭,傅瑜道:“他十九歲拜別恩師下山游歷江湖,遇到大哥之後自願做了你的親兵,後來得大哥推薦入了大理寺,如今在大理寺任少卿之職,是炙手可熱的下一任大理寺卿。”傅瑾面上鄭重更甚,傅瑜接着道:“這麽算來,他已經有近十年沒有再見過他的師門中人,可我今天抓了一個不過八.九歲的頗為桀骜不馴的小偷,他說他的師兄就是大理寺的朱然。”

當然更為重要的是,這小偷偷了斐凝的羊脂玉。

傅瑾沉吟片刻,問道:“這孩子武功如何?”

傅瑜不屑地撇撇嘴,傲然道:“我一只手都能把他打趴下。對了,這孩子很瘦……瘦的只有皮包骨了。”

傅瑾嘆息一聲,道:“朱然前段時間奉旨外出辦案,算算時日這兩天就能回來了。”

傅瑜問:“那他到底什麽時候能回來呢?這孩子現在被邢捕頭帶走了,對了,今天邢捕頭和章金寶幹起來了……”他把今天在明鏡湖畔發生的事情都一一說給了傅瑾聽,卻是隐去了梁行知的毛驢阿發發.春怼南陽長公主的步攆一事。

說完了這些事,傅瑜自覺地在案幾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潤了潤嗓子。

傅瑾道:“我聽聞章金寶的狗有命案在身,如此下場倒也算得上令人拍手稱快,你不必有什麽心理負擔,便是他跑到府上來鬧,你也不必擔心阿爺那邊的處罰。不過今天這事你還是有些急躁了。”

傅瑾挑眉道:“我哪裏急躁了,章金寶的狗都已經咬傷了邢捕頭,我若是再慢一點,說不定王犬韬的胳膊都得被它啃下來。”

傅瑾笑了,他笑得雲淡風輕,英俊的面容卻無端地讓傅瑜覺得背後發涼,他道:“只身上前徒手擊狗乃是下策,用武器乃是中策,煽動圍觀者的心群起而攻之才是上策。”

傅瑜咽了口口水,傅瑾笑笑,仿佛方才說出這般計謀的人不是他一般,他又問:“我記得你随身帶着一柄紅色馬鞭,怎麽今天沒有用?”

傅瑜本來想告訴他送人了,可此時也說不出來了,他沉聲道:“忘帶了。”

傅瑾也沒在這上面多加追問,他只是看着傅瑜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随後問:“安娜寧教坊的史老板,你有聽說過這個人嗎?”

傅瑜搖搖頭。

傅瑾打趣道:“你不是天天在外邊跑的嗎?怎麽連一個胡商的底細都不知道。”

傅瑜無辜道:“我最多不過和朋友一起去聽聽小曲賞賞舞,哪裏就能知道什麽胡商的底細了?”

傅瑾笑笑:“你果然和那些朋友一起去教坊了,那,你們有沒有去平康坊?”

平康坊是永安最出名的一個坊市,這裏頭的十八條胡同都是秦樓楚館,俗稱,妓.院。

傅瑜愣了一下,他“嗤嗤”的笑了兩聲,在矮塌上笑得直不起來身子,半晌,才指着傅瑾道:“大哥你竟然诓我!”

傅瑜道:“不過我也就是去教坊,平康坊卻是不敢去的。這聽歌,賞曲,觀舞,喝酒還勉強算得上文雅,狎妓實在算不得什麽好愛好。”

傅瑾道:“你知道就好,那樣的地方實在不是個好去處,你日後若要讨了稱心如意的夫人,自然更不能去。”

傅瑜胡亂的點點頭,又問:“那朱然大哥師弟的事情怎麽辦?”

傅瑾沉吟了下,方道:“先把人從邢捕頭那裏提出來。”

傅瑜笑道:“我和邢捕頭熟,這人又是我親自抓的,這事交給我來做就好了。”

出了書閣,傅瑜只覺得心頭一件大事方才放下了,他問身後跟着的劉榮:“榮叔,金圓去哪兒了?我前兩天就聽說他傷已經好了,我差人送去的東西也都收下了,怎麽他還沒回東苑呢?”

傅瑜身邊自小跟着的兩位書童金圓和元志都是崔四娘給他安排的,三人也算是從小長大的情分。以前他身邊還有兩個大丫鬟,但到底年紀漸漸大了,傅骁又覺得他身邊丫鬟太多養得他不夠男子漢氣概反而有些女子氣,便打發他身邊的丫鬟嫁人了,只留一個年紀大的管事娘子彩雲管着東苑的內務。

今年春宴的時候,傅瑜又帶着金圓和元志等人和國子監的幾個同窗打鬧惹怒了傅骁,金圓和元志便被調離了他的身邊,金圓上次打鬧受了傷一直卧病在床,元志卻是被傅骁一眼看中直接調入府中的護衛隊。

劉榮停頓下來,他看看傅瑜,臉上露出一抹很奇怪的表情來,他輕聲道:“二郎君,國公爺說以後金圓就不回東苑當差了。”

傅瑜心下一個疙瘩,他問:“為什麽不回東苑,難道是……老爺子發怒了?”

劉榮笑道:“這就是二郎君想差了,這事兒對金圓來說算得上一個好事,按着國公爺的意,金圓這便做了我的徒弟,以後跟着我做事,将來這——”

傅瑜打斷他,低聲道:“這意思,是讓金圓以後接你的班?”

劉榮笑着點頭,傅瑜想想還在書閣裏溫書下棋的傅瑾,道:“大哥身邊還有兩個得用的小厮,怎麽不見……”

劉榮笑着看着傅瑜,傅瑜也漸漸地啞了口,不知道說些什麽了,最後,他問劉榮:“前兩年阿爺和大哥也有心讓我下春闱試試水,不過都被我混過去了,但我看大哥這次來的這麽嚴苛和認真,實在有些困惑,榮叔你說他們這次是來真的嗎?”

劉榮笑笑,只道:“國公爺和大郎君自然是不會害了郎君的,這對郎君肯定是件好事。”

傅瑜覺得他的笑怪怪的,又想起傅瑾突然讓他溫書去下春闱的決定,只覺得這幾個人仿佛瞞着他做了什麽事情,但他一時半刻的也想不到這些人到底會瞞着他做什麽,遂道:“我想要幾個護衛,跟着我去邢捕頭那裏提人。”劉榮問:“二郎君要多少個?”

傅瑜笑道:“自然是越多越好,随便來他十七八個的撐撐場子就行了。”

但是很可惜,安國公府的護衛隊不歸劉榮管,而是一個獨眼的老兵趙斌管,他這人軟硬不吃,依着傅瑜在他那裏的情面,最多也只是要來了四個身強力壯的護衛,這其中就包括了元志,但趙斌也跟着來了。

趙斌本來眉目很是清秀,可惜右眼在戰場上被刺瞎了,整天戴着個黑眼罩,活似江湖上的那些個道上的人。他一身黑衣短裝,頭發高高地束起,滿臉嚴肅。傅瑜看着他就像看見了第二個傅骁,被他盯着只覺得自己背後涼飕飕的。

邢捕頭還在京兆尹的衙門裏頭養傷,見到傅瑜來了很是意外,當他聽說傅瑜的來意後,便道:“既然是小公爺親自來提人,我本也不好阻攔,只是……”

他面露猶豫之色,傅瑜便道:“這難道是什麽難題嗎?不過是保一個有偷竊罪的小孩子罷了,這樣小的小偷放衙門裏也不過是關兩天就放的。”

邢捕頭整了整自己打着繃帶的胳膊,正色道:“小公爺說的這是什麽,今天小公爺救了老邢一命,又派府上良醫來給老邢治傷,我豈能因着這點小事和小公爺打啞言,不過是因着寧國公世子來了,他現在正在裏頭見那小偷呢。”

傅瑜一怔,低聲道:“虞非晏?他來這裏幹什麽?對了,他來找這孩子要那玉佩。”

傅瑜本對虞非晏這樣“別人家的孩子”沒什麽惡感,可今天一天之內兩次見到他還多多少少都跟斐凝的事有關,這便讓傅瑜心裏很是不好受了,他停頓了下,對身後的人道:“既然虞非晏過來了,那我們……還是回避一下吧。”

元志疑惑道:“郎君為什麽要回避寧國公世子?您和他一向沒什麽過節。”

虞非晏的存在宛若一襲蜀錦上的一粒砂子,傅瑜只覺得有什麽地方硌的慌。

他道:“你也不想想,當年我和他可是并稱為永安雙璧的,如今卻……唉,我總覺得在他面前有點丢面子。”

說罷,傅瑜自己鑽進了京兆尹府邸的側廳,還不忘對杵在門口的趙斌道:“趙斌你也進來吧,就你這造型,全永安沒人不知道你就是我們傅府上的。”

虞非晏出來的時候,傅瑜還在側廳裏喝着茶,那自稱叫“朱焦”的孩子已經被邢捕頭領過來見他了。

這孩子的臉仍舊髒兮兮的,傅瑜叫人拿來水給他淨了臉,又叫人勉強紮起他一頭亂糟糟的發,才發現這孩子雖然瘦弱,但一張臉生得卻十分的好看,他濃眉大眼,鼻頭小小的。

傅瑜笑了笑,他問這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這小孩兒挺起了胸膛,皺眉道:“我剛剛才說過,我叫朱焦。”

傅瑜問他:“哪個豬,哪個交?”

朱焦道:“朱顏花鏡的朱,唇焦口燥的焦。”

傅瑜沉默了片刻,笑道:“看不出來,你還念過書。”

朱焦自豪道:“這是自然,這都是我師父教我的。”

傅瑜問道:“你師父在江湖上有什麽名號?”

朱焦臉上閃過一絲喜色,随後用戒備的目光看着傅瑜,他渾身緊繃繃的,半晌不語。

傅瑜笑着拍了一下茶幾,道:“你在怕什麽,難不成還擔心我尋你的仇嗎?別費這個心思了,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連我身後的幾個府丁都打不過,更別說我了。”

傅瑜說着,指了指站在他身後的元志,元志很應景的舉起胳膊秀了秀肌肉,一旁靜默不語的趙斌則是咧嘴無聲地笑了笑,一下子就把還是個小孩子的朱焦吓得夠嗆。

朱焦垂頭片刻,又擡眸看着傅瑜,他道:“你不是也想知道那枚玉佩的下落嗎?為什麽不問我玉佩的事,而要問我這些和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傅瑜臉色冷了下來,他道:“剛才那人進去就是為了找你要那枚玉佩?”

朱焦笑了,他笑得很有些孩子氣,消瘦的兩頰有些鼓鼓的,他道:“你果真也是為了那枚玉佩來的,可惜啦,和我剛才告訴那人的一樣,那枚玉佩我已經扔啦!捕快早就搜過身啦,我身上什麽東西都沒有!”

傅瑜回身坐下,他看着朱焦,臉上露出一抹成竹在胸的笑意,他道:“我當然知道你把玉佩扔了,我還知道你扔在哪裏,因為是我親自看見你扔的。”

朱焦頓了頓,他臉上顯出一抹慌張,随後他沉下氣道:“你這是在诓我,別用計了,我不笨,我可不會上你的當!”

傅瑜搖搖頭,他道:“城西明鏡湖周圍的帽兒胡同,九十七號。”

朱焦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他快速地沖上前來,卻被傅瑜兩側的府丁死死地按住,他瞪着一雙紅眼睛,大聲問傅瑜:“你知道!你知道了什麽!”

傅瑜嘆了口氣,他道:“我當然早就派人到那裏找過,可是沒找到,不僅沒找到,還發現那裏根本就沒有人住。一個荒蕪了的院子,本是沒有人住的,卻有幾頭公雞,還有人睡覺的草席,那就只能有乞丐在那裏借住了。”

傅瑜起身,他彎腰,看着朱焦驚慌失措的小臉,面上帶着一抹深沉的笑意,他道:“看來你的同夥抛棄了你。”

朱焦立刻高聲道:“不可能!他們不過是拿着東西走了!”

傅瑜沒有再聽他的言語,他對趙斌道:“把朱焦直接壓回府,找人給他洗個澡,換兩身幹淨的衣服,再給他弄點素粥吃,嗯……總之,先把他關起來。”

朱焦立刻反應過來,他看着傅瑜高聲道:“你竟然诓我?”

傅瑜笑笑,趙斌應了,和一個府丁壓着朱焦先行一步,傅瑜落後幾步,元志突然問他:“郎君,你真的派人到那個帽兒胡同去搜過嗎?怎麽我沒聽說有弟兄跟着你出去的消息啊?”

傅瑜看着消失在前方拐角處的趙斌一行人等,輕輕咳了一聲,他扭頭看看一身肌肉卻有些傻乎乎的元志,故作深沉道:“那是什麽地方,我是什麽身份,當然不會去了,那不過都是我算出來的罷了。”

元志看向傅瑜的目光頓時飽含敬佩,傅瑜一邊受用,一邊心虛。

他當然有跑去帽兒胡同找玉佩,早在他和南陽長公主一行人等作別後,他就意識到在胡同裏看見的閃着亮光的東西就是他要找的羊脂玉,可惜等到他過去的時候,那個朱焦翻牆也要跨過去的院子裏已經空無一人,別說羊脂玉了,便連原本在那裏咯咯叫的公雞母雞都沒了。

他心下覺得奇怪,将那破爛衰敗的院子查找了一遍,終于在院子的房內看到了有人睡過的草席。雖有草席,但廚房并沒有生火的跡象,想來,也就只有乞丐會在這裏居住。

也就是這時,他才意識到朱焦這人,不是一個簡單的小偷,所以傅瑜才會回府專門去問傅瑾關于朱然的事情。

夜間月色涼涼,傅瑜躺在床上把雙臂枕在腦下定定的看着暗色的床帳,白天見到的斐凝那般冷清冷情的模樣始終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他房內的窗大敞着,有風把庭前的花香卷進來,他忽而想起杏花小巷中的初遇,那天她戴着帷帽遮住了臉,站在那裏似松竹一般素淨的模樣,忽而又想起風卷起車簾露出她臉的情景。傅瑜只覺得心裏熱乎乎的,仿佛一直以來空落落的心慢慢充實了。

突地,傅瑜起身,他赤着腳下了床,快步走到窗邊,窗邊楊柳梢頭的月色西沉,寂靜無人的院落裏僅有廊下的燈籠靜靜的燃着燈火。傅瑜眼前又冒出帽兒胡同裏那閃着瑩潤色澤的羊脂玉,他想起斐凝說起這玉佩時那極為在乎的模樣,想到她阿娘正是三年前逝去的,就怎麽也睡不好覺了。

第二日,傅瑜一大早就去見朱焦。

朱焦洗了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眉眼間也并沒有一般平民孩子見到達官貴人之後的窘迫和畏懼,他看起來除了略顯瘦弱些,倒是和傅莺莺這樣世家出身的孩子沒有什麽兩樣。

朱焦道:“這是當然,我已經不是六七歲的小孩子了。”

傅瑜擱下手中的茶杯,笑道:“當然,你看起來也不像個六七歲的孩子,你的身體看起來像八.九歲的孩子,你的思想卻比一些成年人還要老道。”

朱焦忍不住糾正道:“我已經十三歲了。”

傅瑜驚的“咦”了一下,這次是真的驚訝,他道:“你……真的已經十三歲了?”

朱焦點頭。

他瘦瘦小小的,站起來也不過才到傅瑜的腰腹位置,胳膊和腿也是瘦得像竹竿一樣,傅瑜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會把他的細胳膊細腿捏斷。這樣的一副身板,傅瑜還是昧着良心才能說這是一個八.九歲小孩的身體,可朱焦竟然說自己已經十三歲了。

傅瑜遲疑了一下,心中暗想:原來他是個侏儒。

朱焦看着傅瑜,冷笑一聲,冷冷道:“我不是侏儒,我不過是母親早産生下來的,所以一直以來便比同齡人瘦小一些。故而也不能習什麽厲害的武功,這才打不過你,你也不要想着既然能打敗我就可以得意忘形,肆意吹噓你曾打敗過我的師門。”

傅瑜笑着搖搖頭,朱焦頓了下,他繼續道:“更何況我這樣的情況,在江湖也不算什麽,我曾見過一個比我還矮的長了白胡子的六七十歲老頭子,他一生都不過只到一個成年人腰腹的位置,但他的武功在江湖可稱得上出神入化,是無數江湖俠客心中敬佩之人。”

傅瑜有了點興致,他道:“這是矮子蔔,我倒聽人講過他的事跡。聽聞他三十年前只身闖入關東的一個匪盜窩點,一.夜之間取了十三個人的性命,由此得了朝廷的大力嘉獎,又被人稱作關東閻王。不過他最近的消息還是在三年前,那時他六十六歲,聽說他的小妾和別人跑了,他和那野漢子在江邊大戰三天三夜,最後誰也沒分出一個勝負來。”

朱焦看向傅瑜的面容已是慢慢變了,他将身子坐得更直,脖頸更是長長的伸着,眸中似閃着亮光,他道:“沒想到,原來你也聽過江湖中的一些事情。”

朱焦道:“矮子蔔和那野漢子的事情我也聽過,他最後和那人不打不相識,結為了忘年交的好友,還把自己的小妾贈予那人,全了江湖上的一樁美談。”

傅瑜嘆道:“這人雖然很有義氣,做事全随心意,可未免也太……太……”

朱焦湊上前來問他:“太什麽了些?”

傅瑜道:“我總覺得這件事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可實在想不出有哪裏不對勁。”有清晨的陽光透過紗窗灑進屋內,似乎連周圍的空氣也變成金色的了,兩人止了這個話題,傅瑜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放下茶杯,傅瑜嘆了口氣,才道:“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我是從哪裏知道這些江湖事的嗎?”

朱焦道:“好奇,我好奇得很,可是你身為堂堂安國公世子,我相信只要你想知道有關江湖的事,便沒什麽能夠逃脫你的眼睛和耳朵。”

傅瑜挑眉,他說:“哦?”語氣裏是全然不信的。

朱焦鄭重道:“我們行走江湖的人雖然最喜自由,最是厭棄這所謂的廟堂上的高人和世家高門,卻最是敬佩一類人。”

傅瑜隐隐覺得自己猜測到了什麽,他坐直身子,聽見朱焦一字一句道:“我們最尊敬軍人,尊敬保家衛國和開辟疆土的軍人,若邊關沒有像傅氏一族這樣的将領,我們這些江湖人只怕早已成了亡國奴,哪裏還能像如今這般仗劍天涯,随心所欲。”

聽到別人尊敬自己的祖輩和父兄,傅瑜即便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也不由得與有榮焉。

傅瑜笑道:“你今天倒是比昨天要聽話的許多,難道真是被這府上的榮華富貴迷了眼?”

朱焦看了一眼傅瑜,冷聲道:“我不過是知道了你的身份,知道自己必然不會有生命危險罷了。”

傅瑜頓了下,他微微垂頭看着朱焦,低聲道:“你如何得知我不會殺了你?”

朱焦道:“我說過,朱然是我師兄,他是從傅家軍出來的人,他既然信任傅家人,我便相信你這個傅家人不會傷害我。”

傅瑜猛地一下子站起身來,他回眸四望,卻見這簡潔空蕩的下人屋裏除了兩人什麽也沒有,便連屋外,也沒有站着人,心下便松了一口氣,他緊緊握着朱焦的胳膊,低垂着頭,沉聲道:“是誰告訴你這麽說的?”

朱焦詫異地看着傅瑜,不知道自己方才的哪句話招惹了這位世家子,便斟酌了一下,慢慢道:“這是師兄自己說的,他說他信任傅将軍和傅元帥就如同信任師父一樣。”

傅瑜道:“不,不是這個問題,是……是你剛才說的那個詞——傅家軍,是誰教你這樣說的?”

朱焦理所當然道:“我們江湖上的人都這麽叫。”

聽見這回答,傅瑜只覺得心砰砰地跳得厲害,便連額頭上也出了一層冷汗,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行走在獨木橋上的人,身下就是萬丈深淵,只要一個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半晌,傅瑜才找回自己的嗓音,他慢吞吞地坐下,在朱焦有些擔憂的目光中道:“大魏朝,三軍中從沒有一支軍隊叫做傅家軍。”

朱焦沉聲道:“傅元帥和傅将軍旗下的軍隊,因着這對父子屢次大勝,所以他們的聲望極高,不僅軍中,便連民間也這麽呼之。”

傅瑜突地笑了,他笑得有些勉強,有些慶幸,也有些古怪,他說:“真沒想到,我們傅安國公這一脈居然還能活下來,并且在這永安,活的好好的。”

雖然如今在軍隊中并無什麽實權,可一家五口都還在這永安享受着奢華的世家生活,平平安安,無病無災的。

屋內靜悄悄的,有細碎的陽光灑在厚實的地磚上,傅瑜擡眸就可以看見無數粉塵在陽光下搖曳,本是春日暖陽,他卻只覺得渾身發涼。

屋外突然一聲“二郎君,到了飯點了”打破了屋內的寂靜,傅瑜站起身來,他對朱焦道:“你先吃飯,吃完飯我們再去一次帽兒胡同。”

朱焦瞬間警覺起來,他問:“去那裏幹什麽?”

傅瑜道:“自然是找回那玉佩,不然你休想見到朱然。”

朱焦笑道:“原來你和那寧國公世子一樣,也是個癡情種子。”

傅瑜卻是沒理他,他徑直地去了側廳用餐。等他到時,發現傅骁等人都已經在了,莺莺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沖着他眉眼彎彎的笑。

若在往日,傅瑜倒還會說幾句插科打诨的話,可今天早上他剛從朱焦那裏得到一個勁.爆消息,此時實在沒什麽興致,他現在只覺得自己一家都如履薄冰。

然而傅瑜沒想到一向在飯桌上不言不語的傅骁也會和他攀談,他突然道:“你和斐祭酒家的娘子可有什麽交集?”

傅瑜頓了下,他擡眸看看傅骁,見他并沒什麽發火的前兆,方放心地問:“阿爺這話是什麽意思?”

傅骁沉聲道:“字面的意思。”

傅瑜道:“我自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然而因了家教,和這永安城裏各大家未出閣的小娘子實在是沒什麽交集。”

傅骁道:“那昨日斐祭酒為何到我們府上專門說了你贈予斐小娘子馬鞭的事情?”

傅瑜訝然道:“難道阿爺和斐祭酒在書房裏談了大半個時辰,不過就說了這麽一件小事嗎?我還以為……”

傅骁快語道:“你以為什麽?”

“沒什麽。”傅瑜差點就要脫口而出“逃學、頂撞博士、和同窗聚衆玩樂”等事情,但他憋住了沒說。

一旁一直不言不語的傅瑾倒是突然笑了出來,李九娘一臉訝異的看着他,傅瑜卻是把頭低的更低了。

傅骁沉聲道:“斐家是個講規矩重名聲的家族,斐之年這人原本也最是看不上你這樣的肚內草莽之人,我雖不知道他為何對你印象不錯,但這斐家娘子是永安女學中有名的才女,你即便有心,我看也是沒什麽希望的。倒是寧國公家的虞非晏,自小有才名,聽聞這次更是要下春闱意在探花,人品又不錯,還算配得上斐家娘子。”傅瑜頓時不樂意道:“阿爺你怎麽總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呢?你兒子雖然文采不行,但好歹武功不錯,這又長得、長得俊俏,怎麽就比不上虞非晏那個花花枕頭了?他連打馬球都可以跌下馬。”

傅骁笑道:“雖然弓馬娴熟,可這兵法卻是半點也不會,文采也不是不行,而是肚中無點墨,不過——看來你是承認有心于斐家娘子了?”

傅瑜一愣,随即笑道:“阿爺果真狡詐,我哪裏承認自己心儀斐家娘子了,不過是覺得阿爺總拿我和虞非晏作對比,字裏行間卻都是誇他損我,弄得我這心裏實在不好受罷了。”

傅骁沉默了,傅瑜也不再說什麽。

春日陽光正好,一層金色的光揮灑在人身上只讓人覺得暖洋洋的,即便在這顯得有些陰森破敗的帽兒胡同也是如此。

金圓是個個子矮小但眉眼間都透着一股機靈勁兒的小夥子,此時正站在傅瑜旁邊念着這座宅院的消息:“帽兒胡同九十七號,本是一個做糖葫蘆的手藝人計沖的宅邸,他于建昭十六年買下這座宅院,迄今已有九年,但計沖此人早已于五年前去世了,他上無父母下無妻兒,也沒有什麽債主,再加上帽兒胡同實在不是個什麽好地方,這裏就慢慢荒廢了。據周圍的鄰居說,也就是兩三年前,城郊的幾個小乞丐找到了這裏,就把這兒做一個暫時藏身的去處了……”

傅瑜道:“行了行了,你也別念了,都念了三遍了還是只有這麽點沒用的消息。我問你,這裏有多少個小乞丐,他們的常駐在此地的領頭人又是誰,他們可曾做過什麽偷雞摸狗的事,朱焦又是哪年哪月加入他們的,你可知道?”

金圓窘迫的搖搖頭,傅瑜嘆了口氣,朱焦卻是笑道:“這些問題可以問我啊。”

傅瑜道:“若是你肯說,我也就不必問他了。”

朱焦道:“我又沒說不告訴你這些事情,不過是要你幫我——”

傅瑜打斷他的話,連聲道:“我知道我知道,不過是幫你找到你師兄朱然。不過你既然知道他姓甚名誰,又知道他在何處任職,怎麽會不知道他家住在哪裏呢?”

朱焦黯然道:“師兄下山的時候,我不過才三歲,早就對他沒什麽印象了。就連我知道的這些事,也不過是從我師父那裏聽來的,我師父一年前就死了,我走投無路只得來投奔師兄,只可惜我師父死前也沒能說清師兄現在的情況,我只能只身一人來永安闖蕩。”

傅瑜嘆道:“所以你就,嗯,差不多五個月前加入了這群偷盜的乞丐?”

朱焦擡眸看着傅瑜,眼神中閃過忌憚,他道:“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你剛才不是不知道嗎?”

傅瑜笑道:“你自己告訴我的,你說你師父死了一年了,從陝西一帶流浪到永安,再加上你出沒的時間,可以大致推斷出你是去年冬天被他們撿到的。”

朱焦贊道:“不錯,正是這樣。”

傅瑜道:“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那群乞丐的第二個老巢在哪裏了吧?”

朱焦搖頭道:“沒想到你這麽看重那斐家娘子的玉佩,可惜我不能告訴你,這件事很重要,後果很嚴重,我只能告訴師兄。”

傅瑜道:“到底有什麽嚴重的後果,你大可以告訴我,我就不信有什麽事情是你師兄才能辦到而我卻辦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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