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有罪

50 有罪

頭顱裏跟藏了個火爐似的,燙的傅瑜有些頭暈腦脹, 周圍有人說話的聲音, 聽着很是耳熟, 但他腦子昏昏沉沉的,一時也分不清到底是誰在耳畔說話,身上熱意彌漫,四肢軟綿無力, 他迷迷糊糊的睜眼,就見着碧空如洗的一片藍天。

臉上有一股涼意, 睫毛上似有水珠, 傅瑜覺得渾身不對勁。

一個人道:“郎君醒了, 潑水有用!”這人嗓音有些尖,就在他身後響起,他眨眼分辯了下, 才想起這是金圓的聲音。

一個清朗如玉擊石的聲音道:“先回府,然後找大夫看看。”這是梁行知的聲音。

“你們究竟是誰!知道我們上面——”又一個人吱吱唔唔的在不遠處喊道, 聲音有些發狠,倒像是趙甲的聲音。

想到趙甲,傅瑜猛然驚醒,他想起自己中了趙甲的招,無意間把那白色煙霧一樣的東西吸進了口鼻,所以這就是他此時腦袋昏昏沉沉、四肢綿軟無力的原因。傅瑜努力地睜開眼, 想要撇過頭看看如今的情況, 卻發現自己的脖子似灌了水泥般, 怎麽也挪不動,他動動唇,想要開口說話,卻只是無意間的發出聲音,随後一股困意襲來,頭愈發的痛了起來,黑暗再次侵襲。

等到傅瑜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安國公府自己的房間的塌上了,此時已是次日下午,他躺的渾身發麻,肚內早已唱起了空城計,填飽了肚子,又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身上的力氣才慢慢恢複過來,就連一直昏昏沉沉的大腦此時也清醒了過來。

金圓就在一旁伺候着,等到傅瑜收拾幹淨了一切,想起來這件事,才問道:“昨天發生什麽事情了?”他最後的記憶停留在昨日被水潑醒後見到的一切,彼時趙甲等人已被制伏,但他實在不解金圓究竟是什麽找到他們的,故而他問了出來。

金圓雙眸閃爍了一下,對傅瑜行了個禮,方才道:“郎君昨日吩咐我去城南的城隍廟看看,我擔心郎君一人待在那裏恐有危險,故而沒有按照郎君的要求去往城南城隍廟,而是……而是……”

傅瑜皺皺眉,道:“你回府搬了救兵?”

金圓低頭認下,沉聲道:“我沒有聽從郎君的囑咐前往城南城隍廟……”

傅瑜嘆了口氣,他拍了拍金圓的肩膀,打斷了他未盡的話,只道:“若非你來的夠快,恐怕我和梁兄有性命之憂……此事……此事恐是我錯了,對了,你是怎麽知道我和梁兄在那裏的?”

金圓怔了一下,随後笑道:“我回府向大郎君禀明之後,大郎君遣人去朱少卿府上詢問,随後朱焦就過來了,是他帶着人前往那座荒院的。”

話音剛落,傅瑜就聽見房外廊下傳來一陣車轱辘攆過木板的聲音,他透着敞開的紗窗向外望了一眼,果真見着一行人過來了,他道:“大哥過來了,這事等會兒再說。”

傅瑜起身,剛行至房門口,就聽得傅瑾道:“方大夫還是先看看舍弟的情況吧。”

一個白發老翁應聲從傅瑾身側走了過來,對着傅瑜笑了笑,伸手指了指房內的椅子,恭聲道:“還請二郎君入屋讓我診脈。”

方大夫是昔年跟随傅骁南征北戰的軍醫,他醫術高明,這麽多年以來一直待在安國公府為府內上上下下的人治病,上次便是他治好了邢捕頭的腿傷,傅瑜估摸着自己中了那不知名迷.藥之後也是他治好的。

傅瑜依言走過去坐下,挽了袖子伸出手腕讓方大夫把脈,又聽從他的伸了伸舌.頭讓他瞧瞧,一番診治下來,方大夫長長的松了口氣,摸着花白的胡子笑道:“我看郎君身體健壯,那‘三日倒’的後效已然清除了。”

傅瑜道:“那白色的藥粉是‘三日倒’?可我不過睡了一日一.夜。”

方大夫笑道:“若是尋常人,睡個三日三夜也不會醒的,可我給郎君開過藥,又兼之郎君龍精虎猛,所以這三日倒的效果并沒有持續三日三夜。”

傅瑜随口應了,看着方大夫背着藥箱告退,才看着傅瑾,臉上露出一絲驚奇來,他問:“大哥,昨天究竟發生了什麽情況?”

傅瑾穿着一身深色的藍緞,面容有些冷峻,他放在雙膝上白皙瘦長的手把.玩着一枚青色的玉佩,聞言挑了挑眉,他扭頭看看傅瑜,慢慢開口,說的卻不是這件事,而是問:“你昨日讓金圓去城南城隍廟?”

傅瑜一驚,有些不懂傅瑾為什麽這麽問,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傅瑾又道:“你吩咐他的事他沒有照辦,反而是回了府向我禀明此事。”

傅瑜道:“是這樣沒錯,可若不是梁兄和金圓,恐怕我如今早已——”

傅瑾空着的左手撫上輪椅一側暗沉而又光滑的木,緊緊地握住了,他道:“金圓違抗了你的命令,是也不是?”

傅瑜一愣,有些不明,他回頭看看傅瑾,卻聽得耳畔一聲明顯的“噗通”聲響起,他立刻扭頭,卻見金圓已是跪倒在地,把頭低低的埋在地上,有些胖的雙肩顫顫發抖。

傅瑜皺眉,向傅瑾求情道:“大哥,金圓雖然這次違抗了我的命令,可他回府搬了救兵,這可是救了我的命啊!”

傅瑾突地一笑,白皙的面龐顯得愈發蒼白,他扭頭看着傅瑜,沉聲道:“金圓是你的人,他違抗了你的命令,須罰;他能察覺出你行為的不妥之處,須獎;但他回來卻向我禀明而非向父親禀明,須罰。這獎懲之事,你是他的主子,自然要由你來定奪。”

傅瑜無所謂的道:“大哥,金圓自幼和我一起長大,你又是我的親大哥,你們兩人斷然不會害我,現在我們要注意的是那趙甲和小十的事情,怎麽好端端的在這裏談論什麽金圓的獎罰之事了?”

傅瑾又道:“乞丐的事情先不急,你先懲戒金圓。”

傅瑜開口想再辯論什麽,卻聽得金圓朝着自己磕了一個頭,口中直呼“二郎君”,聲音中似有乞求之意,他深吸一口氣,看看傅瑾,又看看跪倒在地的金圓,沉默了半晌才喃喃道:“有獎有罰,功過相抵了吧。”

“二罰一獎,怎可相抵。”傅瑾冷聲道。

傅瑜遂道:“既如此,那就——罰他、他一個月的月銀。”

傅瑾沒說話了,似是應允了,金圓跪倒在地朝着傅瑜磕頭,最終不住地說着“謝謝郎君”之類的話,傅瑜看着他束在灰色布巾裏的發,想起昨日自己在外還讓他與自己同桌而飲,今日他卻是跪倒在自己的腳邊磕頭跪謝了,傅瑜心下一時有些不是滋味,他擺擺手,只讓金圓退下了。

金圓連忙起身,還沒走出房門外,傅瑜就迫不及待地朝傅瑾問:“大哥,昨天你見到梁兄了?”他這急切的神情,倒像是迫切的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似的。

傅瑾點頭稱是,沉默了下,又道:“梁行知此人深不可測,也不知道他為何與你相交。”

傅瑜只笑道:“我和犬韬因一幅畫與他相識,梁兄雖家貧,但他學識淵博、見識廣泛,是個很有趣的人,上次我拿回來的那幅畫便是梁兄所作。”

“我知道。”傅瑾沉聲道,他擡頭,一雙漆黑不見底的眸子看着傅瑜,他張了張嘴,似要說什麽,卻被外間一道聲音打斷了——

“孽子!還不跪下!”一聲玄衣寬袍的傅瑾突然出現在廊外,他高大而又瘦削的身形遮蓋了外間照進來的陽光,整個人背光而站,叫傅瑜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雖然傅瑜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單聽他那薄怒的聲音,早已知曉他此時必然是心中怒氣沖沖,這才剛得知傅瑜醒過來便跑到東苑來興致沖沖地問罪了。

見着傅骁,傅瑜總是有些膽顫的,但他此時倒是硬着頭皮道:“我不認為自己有罪,在大街上碰見趙甲等人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情,要是錯過這一次誰知道下一次再碰到他會是什麽時候,這次剛好和梁兄把他們制服了,即便是朱然,也該給我道謝才是!”

傅瑜看到一向面色平靜的傅瑾皺了皺眉,心下頓時大驚。

傅骁卻是大跨步的走了進來,長袍的擺和寬大的衣袖在走動間發出細碎的聲響,似帶了風進來般,他沉聲道:“你不認為自己有罪?”

傅瑜看見他裸.露在外的右手背上的青筋暴起,顯得有些猙獰。他的心沉了沉,但傅瑜想起傅骁二人讓自己不管這件事時的态度,又想起那夜小十等人的遭遇,心下的憐憫和怒火,連帶着那絲絲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反抗,讓他整個人情不自禁地道:“我沒罪!”

話語剛落,一股劇痛便從他的左肩膀上傳來,這劇痛還帶着沉沉的壓力,讓他整個人的肩膀似扛了千斤頂一般不住地往下墜,卻原來是傅骁伸出手放在了他的左肩上,使出了力氣使勁的向下壓。

傅骁軍旅出身,征戰沙場四十年,手上的勁自然絕非尋常人可比,即便傅瑜自小練武又天生神力,也在傅骁這刻意的動作下有些吃力,整個人身形晃動,已是搖搖欲墜。但傅骁愈是如此用蠻力鎮壓他,他越是不服,心中的反抗更甚,幾乎已是咬着牙在奮力頂着了。

“逆子,你還不知錯?”傅骁大聲喝道。方才還是孽子,如今竟已是逆子了。

傅瑜實在沒想到他擅自插手這件事竟然惹得傅骁如此大怒,但心底的良知和憐憫讓他不肯低頭。他咬着唇,硬是不肯低頭。

傅瑾沉聲道:“阿瑜,跪下!”

傅瑜一驚,詫異的扭頭看着他,卻聽見傅瑾輕聲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身為安國公世子,竟然不顧自身安危以身涉險,這如何讓家中的老父和……身殘的兄長放心?”

傅瑜一驚,實在沒想到兩人竟是因為這件事生氣,肩上的重力猛然消失,一股劇痛卻是突然從小腿上傳來,他一時不察,已是被傅骁踢到,整個人跪在地上,直直地朝着傅骁的方向。

既是自己有錯,跪拜的又是此生老父,傅瑜也就順勢跪了下去,沒再起來。

傅骁背着手,臉上的怒氣緩和了些許,卻仍舊臉色發黑,他道:“這般魯莽行事,若是行軍打仗,你早已中了敵軍的奸計,哪裏還能活着在這裏高床暖枕?此事若不是梁行知此人,你怕是早已與那街上缺胳膊斷腿的乞丐淪為一輩!”

他話裏話外都是嚴厲,卻還是透着不可消磨的擔憂之意,讓傅瑜內心一陣複雜,卻不知道該開口說什麽好,他還沒出聲,就聽得傅骁繼續道:“這三日.你就跪在祠堂,抄寫《孝經》百遍,勿要再出來了。”

傅瑜驚詫的擡頭,見到的卻是傅骁遠去的背影,他又忙去看傅瑾,卻見他定定的盯着自己,傅瑜忙道:“大哥,若是我這三天都被關着,我怎麽知道外面的情況?”

“你想知道什麽,我告訴你便可。”傅瑾冷聲道。傅瑜忙問:“趙甲等人被關在何處?朱焦和小十現在又是什麽情況,還有還有,朱然上次就說要查明此事,為何至今我都沒有聽到朝中或是坊間有任何風聲傳出來,就連趙甲和那什麽于老板等人,都還活得好好的,甚至還沒停手!”

傅瑾伸手揉了揉眉頭,輕聲道:“你口中所說的一些事情,其中內情我也并不十分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你此次攪局,打亂了朱然的計劃,不過因禍得福,也把這件事捅了出來。梁行知不是個好相與的,他已經上了折子,此事已達天聽。”

傅瑜嘆了口氣,道:“梁兄既為狀元郎,自然是早已入翰林院,看來此番前程大好,他又能為民着想,倒還真是一個不錯的官了。”

傅瑾冷哼一聲沒有說話,等到傅瑜再問,卻是一問三不知了。

祠堂位于西苑以南的一個三進的小院子裏,平時少有人至,此地又遠離正院,愈發顯得有些荒涼。傅瑜不是第一次跪祠堂了,但還是第一次在這裏獨自一人待上整整三天三夜,祠堂建的高大,卻也陰暗,裏頭似乎整日透着一股森然的風,吹得傅瑜臉皮發麻,他就着搖曳的白燭,跪在一塊蒲團上,在身前的案幾上慢吞吞的磨着墨。

案幾上擺着一方宣紙,上面雪白一片,他還沒有動手寫一個字,他正前方的牌位木架上,除了擺放的一些祭品外,就是今日剛拿進來的兩封信,裏面放着他和斐凝二人的生辰八字。

白日裏人多嘴雜,他又中了迷.藥剛醒來不久,倒是腦子有點糊塗了,此時夜色暗沉,祠堂裏頭靜悄悄的,除了自己的呼吸聲便連蛙叫蟬鳴都不聞一絲,顯得格外的寂靜冷清,但也讓傅瑜的大腦徹底冷靜下來了。

他也漸漸地回味過來傅瑾叫他獎罰金圓一事的意味來,所謂掌權者,手中最大的權柄在于獎懲二權,他既已為安國公世子,又是将要成家立業的人,自然不能同以往小兒般行事無規無矩,而金圓和元志雖與他自小一起長大,但二人終歸是安國公府的下人。更何況,根據傅骁的示意,金圓跟從府上的大管家劉榮行事,元志跟從府上府丁的總教頭趙斌習武,這一文一武兩人皆為傅骁心腹,掌管安國公府外院的大小事宜,金圓和元志早就被打上了傅瑜的戳,這般行徑就意味着他安國公世子、下一任安國公的地位不可動搖,這是傅骁給自己的鋪的路,讓府內上上下下數百號人都知曉傅瑜的地位。

而傅瑾讓自己懲戒金圓,一是為了讓金圓知曉主仆的規矩;二是殺雞儆猴,讓傅瑜在一幹老仆中立威。但傅瑜隐隐覺得,恐怕傅瑾真正想警告的人是自己,警告傅瑜他的行事已不能再如以往一般瘋癫,行事準則必須順從這所謂的大世家的規矩。

沉寂的祠堂裏燈光昏暗,傅瑜低着頭,只覺得心頭似壓了石塊似的沉甸甸的。他想起此次乞丐的事情,終于慢慢嘆了口氣,他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做錯了,雖有一顆赤子之心,但行事放誕無禮卻又魯莽沖動,視父親兄長的話于無物,以身冒險……這般看來,他的行為處事的風格果真是與世家大族所追求的恪盡己身、孝悌禮儀的繼承人相差甚遠。

夜還很長,但傅瑜卻隐隐覺得天邊破曉,似有什麽東西終将被掩埋,又有什麽東西終将會被人揠苗助長般的從土中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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