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刑部
61 刑部
刑部從五品的小官, 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的上朝旁聽,并無三日一朝聽政議政的資格。
傅瑜雖也落得清閑,但到底兩輩子第一次吃皇糧,心裏頗有些激動, 待得坊間五鼓聲起,他便坐不住了。套上昨日夜裏摸着打量了好幾遍的淺緋直袖袍衫,又戴上官帽, 捋了捋帽子上的細穗,傅瑜看着銅鏡中頗顯少年意氣風發的人影,大踏步的出了院門。
喚了元志去取大馬,傅瑜穿過正院長廊, 就見着正院亭中枝葉繁茂的老銀杏樹下, 正立着一個站得筆直的人。
這人一頭斑白的發,身穿深紫衮冕,紫衣華裳裳繡了九章走獸, 張牙舞爪的, 甚是唬人。他左手執帽,右手輕輕搭在腰間的一柄金玉飾劍上,遠遠望之, 便讓人心神震動,難以相信他是一位年過花甲的老者。
“阿爺今日怎的穿上官袍了?”傅瑜心下正好, 此時便是見了往日裏一貫怕之避之的老爹也是調侃不誤, “我看您上次穿官袍上朝還是去歲年末的時候了。”
傅骁側過身, 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
便是這一眼, 傅瑜又可恥的慫了,不同于以往是被吓的,而是有些觸動,畢竟這是他第一次上班打卯。
傅瑜心下正有些感動,就聽得傅骁冷冰冰道:“你大哥當初第一次進軍營的時候我便在後面看着,他一舉單挑三十個老兵,無一敗績……他從不讓我失望。如今輪到你,我看你自幼才疏學淺,文武皆無,怕是會讓我安國公傅氏一脈成為笑柄。”
“……”方才的感動瞬間化為烏有。
劉榮牽來一匹老馬,傅骁走上前去,他拉着馬鞍便立刻向上爬,忽而沒站穩踉跄了一下,傅瑜忙上前一步讓他踩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再一翻身,傅骁已是穩穩地落在了馬背上。
傅瑜若無其事的拂了拂右肩,走到後面的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兒上,翻身上馬的動作利落無比。
父子二人打馬出行。
劉榮背着手站在府門前,看着東方熹微,看着天際白下打馬而去的兩人的背影,眯着的眸子中滿是笑意,忽而車輪轱辘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他轉身,正見着身形單薄的傅瑾。
他穿着一身月牙白,一頭烏發盡散,有些蒼白瘦削的臉上同樣看着不遠處的兩人的背影,只是臉上卻平靜的讓人不忍再看。
劉榮上前一步,擔憂道:“早間寒涼,大郎君怎的穿這麽少?”
傅瑾無所謂地笑笑,只道:“榮叔莫擔憂,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曉,無礙的。”
劉榮有些不贊同地搖搖頭,随後上前親自推着輪椅帶他離開。
傅瑾微微垂着眸子,想起方才自己聽到的傅骁的話,心中滿是惆悵:從未讓他失望嗎?傅瑾自嘲一笑,随後右手悄無聲息的摸上了自己已然沒有絲毫知覺的膝蓋。
他覺得心下悶悶的,壓抑的讓他險些喘不過氣來。
刑部隸屬尚書省,尚書省官員在皇宮外宮的慶餘宮中辦事,傅瑜去這裏打卯倒與衆五品之上的需要上朝的官員同路。
時辰尚早,但街上除了擺早點的攤子,騎着高頭大馬前去上朝打卯的大小官員也是絡繹不絕。傅骁馬速不快不慢,正好讓傅瑜能夠跟上他的步伐,卻也不至于快馬加鞭沖到他的前頭去。
傅瑜握着馬鞭在馬上颠簸,看着傅骁瘦削蒼老卻仍舊硬挺的脊背,摸着冒出青茬的下巴不語。其實他昨夜太過興奮,以致于忘了吃夜宵,今天早上又起了大早本打算在街上吃點餅,誰料傅骁一言不發的就要帶着他去上朝,以致于傅瑜此時竟然有些不敢下馬吃飯。
傅瑜雖然纨绔,也還是知道臣子上早朝前是不能吃早飯的,只能等到下朝之後再吃。這倒不是皇帝不體恤臣子讓他們餓肚子來上朝,而是早朝遇上有争論的事情,大臣們在底下你一言我一語的唾沫星子橫飛,萬一皇帝興趣來了走下來聽聽臣子們的意見,誰想還沒聽到臣子高見,就先聞了一鼻子韭菜味兒……
行至午門,馬匹不能至,傅瑜跟在傅骁身後一路走來,本以為傅骁會帶着他和不少耳熟的官員打招呼,誰料只是帶着他行至角落而後便不動了。
傅骁積威多年,不止傅瑜畏他敬他,往來權臣勳爵也皆敬他畏他,除了閣老崔澤與左仆射章老爺子過來與他打招呼,竟再也無熟人膽敢過來在他面前刷臉熟了。
熬到宮門大開,傅骁站在一幹朝臣中,眼看着就要進宮門,傅瑜走至一旁讓出位置,忽而聽見一人輕聲喚他。
“阿瑜。”那人輕聲喚。
傅瑜回頭,正見傅骁站在人群外看着他,老态初露的臉上面無表情,唯有一雙虎目柔了些。
傅瑜忙走到他身前,低頭輕問:“阿爺?”
傅骁猛然一怔,似才回過神來似的,他擺擺手,沒說什麽,轉身離去。
傅瑜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人的背影,突覺這夏日清晨的陽光太過刺眼了些。
經由內侍帶路,傅瑜行至慶餘宮,找到刑部所屬厲堂,而後穿堂過道,行至秋審處所在的內堂,方才停下打卯。厲堂靠東面一排殿落,錯落有致,積了霜的碧瓦上顯出一層蒙蒙的霧色,顯得愈發冷清。
傅瑜來的最早,他由內侍領着進了裏屋,跨過正堂,進了東廂房才見門窗已開,屋內桌椅齊備,窗邊的塌上竟還有茶具棋盤。裏間一扇小門通向庫房,庫房裏積壓着陳年舊案,空中彌漫着一股防潮的藥丸味道。
秋審處,掌核秋審、朝審之案,內置五品員外兩名,從五品員外郎四名,下屬官員不定。傅瑜屬于四名員外郎之一,算的上秋審處裏今年唯一的一個新人。
傅瑜來的有些早了,上司還在早朝,同僚還在路上,而此時腹內又是空空,思及此,他取了些銀錢,囑咐這送自己來的內侍道:“今天起早了,還未用膳,勞煩領事的幫忙到外頭街上買辦些吃食來,送一半到太和殿外給安國公,另一半拿過來。”
此外又加了些碎銀子,內侍忙應了。
傅瑜坐在矮塌上,手執棋子左手右手地下了一會兒,漸覺困了,以臂作枕睡了一會兒。
及至醒來,卻是被同僚搖醒的,他忙謝了,又整理衣衫去請教兩個員外。兩個員外郎雖已至中年,但都很好說話,只雲傅瑜初來乍到不讓他接觸案件,只叫他從庫房裏翻些陳年案件來看。
于是傅瑜就這麽看了一白日的案卷,直至下午同僚已在一旁下棋消磨時日,也沒有停下。
魏國各種稀奇古怪的案件不要太多,又都是些已經秋審過的陳年舊案,傅瑜倒也看的津津有味。及至申時下班,傅瑜有些意猶未盡的放下手中卷宗,直出慶餘宮,奔向大理寺。
傅瑜走到大理寺的時候,正見一身緋色官袍的朱然正與身邊一頭發花白模樣的辯論着什麽,見出了殿門,二人方才停下,朱然則站在那裏看着一旁的牛車慢吞吞接走了這老人。
傅瑜走上前去,朱然愕然道:“傅二你今日有何要事?”
傅瑜指着身上這身官袍笑道:“你可好好看看我身上這套衣服,可還算得上朝堂人士。”
朱然搖頭苦笑道:“是我這段時日太忙了,竟忘了今天是你第一次打卯,既然這樣,那便去你府上,叫上你大哥,咱們好好喝上一杯。”
傅瑜道:“我今天找你來是有要事的,朱大哥,你的那個師弟朱焦,到底是何來頭?”
兩人一邊向馬廄走去一邊聊,其間傅瑜看着梁行知遠遠地沖自己點了點頭,卻因身側朱然的緣故沒有上前來。
朱然笑道:“你和阿焦倒是臭味相投,他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卻是問你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
“那你怎麽說?”
朱然道:“自然是讓他先聽聽外面坊間傳聞,再自己想,像這樣的事情,我怎麽好回答他。”
傅瑜道:“這合你的性子。”
“豈料他第二日又跑到我面前來,問了我同樣的問題,”朱然擺手笑道,“這樣我便不能不答啦!我說傅小公爺是個仗着家世權勢便嚣張跋扈的二世祖,又最是記仇,比一些娘子們還愛斤斤計較,千萬不要得罪他這樣小肚雞腸的郎君。”
傅瑜一時啞口無言。
朱然繼續道:“這些都是坊間傳聞,阿焦也知道。我說,傅家二郎君是我活了三十多年來見過的最有趣的一個人。”
兩人解了馬,牽出來,翻身上馬前傅瑜忽而問道:“怎麽個有趣法?”
“有趣就是有趣,就是和別人都不一樣。”朱然正色道,随即撲哧一聲笑了,他問:“你想知道關于阿焦的什麽事情?”
傅瑜将林傳之事如實相告,朱然皺眉道:“我辭別恩師十年,十年未見小師弟不假,可阿焦是山腳下一農婦所生,不過滿月就被我師父收入門下,如何能成為那林商之子?”
傅瑜道:“可他們二人長得極為相像。”
朱然道:“我斷案這幾年,見過的宗卷中所記載的并無血緣關系的相似之人不再少數。”
傅瑜不再争論,他又談及建昭帝的手谕,言明此次乞兒拐賣案他需要協同調查。
不過剛提及一句此事,方才聽了傅瑜關于朱焦身世的猜測仍舊面不改色的朱然,此時卻幡然變臉,他臉色變得極為難看,看着傅瑜欲言又止,最後,兩人一路無話直沖安國公府的西苑。
等到兩人走到西苑時,見到的就是窗邊指導女兒傅莺莺寫字的傅瑾,他一身月牙白長衫,長發微散,眉眼溫和,看着沒有一絲久戰沙場之人的血氣,反而是虞非晏也難及的君子風範。
傅莺莺很快行了禮下去了,傅瑾伸手慢慢卷着桌上的宣紙,看着兩人笑道:“你們兩個一同來我這兒的時候倒是少,怎麽了,可有難事?”
傅瑜還沒說話,朱然便問:“陛下讓傅二跟随我調查乞兒拐賣一案?”
“然。”傅瑾點頭。
朱然狠狠地甩了一下袖子,臉色極為難看,他道:“這乞兒拐賣案牽扯甚廣,你們府上是什麽光景不清楚嗎,為什麽硬生生地要把一個世子拉下水!”
傅瑜忍不住道:“此話怎講?難道不是陛下讓我協助你的嗎?這件事與阿爺和大哥又有什麽關系?”
傅瑾放下手中卷好的宣紙,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傅瑜的手背,溫聲道:“勿急,勿氣。”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他道,複又看向朱然,“你這般氣大,可是此事難度超乎想象?”
朱然坐下,端起茶杯一飲而盡,他重重地方才茶杯,一拍桌子怒道:“此案我調查兩月有餘,其中涉案人員牽連之廣為我生平僅見,江湖人士、商幫人士、地方大族皆有其人手!……甚至我懷疑,朝堂之上亦有得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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