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談話

64 談話

傅瑜此話一出,倒是惹得滿堂大笑。

南陽性格外向, 聽聞此言早已笑得不住捧腹, 還伸出手來指點着傅瑜, 只道:“當真好笑,當真好笑!我竟不知,這斐祭酒也是個這般愛耍小性的人物!”複又平複了呼吸,笑着撫了撫鬓邊微散的發, 道:“瞧着斐祭酒往日裏那酸溜溜的文人樣,我還以為也是個李禦史般的迂腐人物, 原來竟也是個這般人物。”

傅瑜有些不解, 南陽遂解釋道:“你和斐府的婚事如今早鬧得滿城皆知, 這斐府的人如何不能知曉?你登門造訪,只管報了名號上去,難不成斐府下人還敢攔你這個未來姑爺不成?無非就是斐祭酒的小心思罷了!”

傅瑜苦笑道:“我如何不知這是斐祭酒不滿我的品行, 可他這般,我能如何?”

南陽長公主也收斂了神色, 慢慢道:“若真如你所說那般三番五次避你不見,那倒真讓我見識到了斐府的教養,原以為百年書香傳世,也不過小性不得大體之戶。”

傅瑜張張嘴,正想反駁南陽為斐之年說幾句,他正想能夠少年時期上戰場出謀劃策和傅骁結為生死之交的斐之年, 如何能是個這般目光短淺的人物, 誰料他還未出聲就聽得上首的傅太後突地拊掌。

傅瑜和南陽長公主都有些詫異地望向她。傅太後一向是個安靜內斂的性子, 在小輩面前更是如此,像今天這般小輩嬉鬧哄笑之時突然拊掌之舉,實在少見。

傅太後起身,暗色內斂的玄衣寬袍随着她的舉動從打磨光滑的檀香木椅上滑落,随着她的走動引起一陣漣漪。

傅太後走近,有些微刺鼻的丹砂味襲來。

傅瑜頭顱微低,一雙眸子緊緊盯着她袍子上用銀絲繡着的花紋,一時之間覺得自己心跳有些快。

周遭一片寂靜,南陽長公主上前來扶着傅太後,傅瑜忽而聽見傅太後長嘆一聲,她卻是笑了。傅瑜忽然擡頭,正看見傅太後嘴角挂着的一抹笑意。

她已然不年輕了,臉上皮膚有些松垮,但五官豔麗,眉眼間的英氣依稀可見,不過所有她身上的那些讓人記憶深刻的東西,此時都已只剩下嘴角的那抹笑,似回憶,似釋懷,又似惆悵。她不笑時,宛如木雕的無表情的雕像一般,生冷又威嚴,直叫人不可忽視她渾身逼人的氣度,這一笑,卻忽然就打破了她身上這多年來淫浸高位的威嚴赫赫,而是有了些人氣,有了些年輕時候的影子。

傅瑜想,即便傅太後年輕時的容貌不是最美的,但她身上一定有一種讓人不可忽視的特性。

傅太後笑道:“這斐之年,性子倒還是和三十年前一般無二。”

“什麽樣的性子?”南陽長公主忍不住問道。

傅太後道:“你可知斐之年年歲幾何?”

“知天命之年。”傅瑜道。

“不錯,他如今約莫五十,三十年前也不過是和傅瑜一般大小,但那時他已是任一方領軍的監軍,能和傅骁并肩作戰,他後來又兼任兩湖道節度使,及至二十年前入內閣與崔澤一争高下,這樣的人,如何能是個不解大局之人?”傅太後緩步走至廊下,看着外邊豔陽天慢慢道。

“這樣的人,如今又怎麽甘願做一個小小的三品國子監祭酒?”南陽長公主詫異問道。

傅瑜也滿腹疑問,他聽傅太後如今說起往事,才知曉一向被他小觑的國子監祭酒斐之年是個這般雄才大略的人物,看他過往的履歷,竟是不比如今擔任鳳閣之首的崔澤勢弱,而他卻比崔澤年輕十餘歲。可兩人如今這般境遇,倒是不得不讓人心生感慨。

不過若是這般年少有為的斐之年,那麽和一向有些自傲的傅骁有過命的交情,倒是不足為奇了,傅瑜暗道。只是他仍舊不解,到底是什麽事情使得斐之年一向蒸蒸日上的仕途就此斷絕,也使得他與昔日好友斷絕來往二十餘年。

傅瑜心中隐隐有種想法,若是他能夠知曉當年事情,說不得就能知道這次傅骁和斐之年重歸于好的緣由,甚至得知斐之年願意嫁女的深層次原因。

越往下想,傅瑜愈是心驚膽戰,他的心被分成了兩塊,一塊想要不停地刺探傅骁和斐之年的底線知曉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另一塊卻是讓他偃旗息鼓充耳不聞,畢竟這很有可能只是他的臆想。

傅瑜有些愣神,傅太後也是沉默良久,寂靜無聲的屋內一時只餘窗外樹上的蟬鳴。

打破屋內沉寂的是一直站在一旁寂靜無聲的傅莺莺,她道:“五姑姑你看,窗柩上有只蟬。”

南陽長公主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卻是俯身牽起了傅莺莺的手,親昵地點了點她的鼻頭,笑道:“就屬你是個好玩的小鬼。”

說罷,卻是牽着傅莺莺出去,徒留一室寂靜與傅太後和傅瑜二人。

傅瑜低着頭,緊緊地盯着大理石地面上的紋路默不作聲,他感受到傅太後轉身向着上首走去。

忽而心下一陣跳動,傅瑜腦海中似萬千炮竹炸裂,猛然間,他雙膝一軟,卻是跪了下去。

沉重的聲音在屋內響起,膝蓋嗑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脆響,可傅瑜卻察覺不到膝蓋的疼痛,他只是俯身,恭敬地磕了一個頭,随後重聲問道:“姑母,不,太後殿下,請您告訴臣,黑甲衛的存在是否是個秘密?”傅太後一愣,卻是重重點了點頭,她沒有開口讓傅瑜起身,更沒有親自下來扶他,只是冷冷道:“不錯。”

“我傅氏滿門言行舉止皆在黑甲衛眼中一清二楚?”傅瑜接着問,平靜無波的聲音顯得格外的響亮。

傅太後高高端坐于首座,一言不發,面目沉重。末了,在傅瑜目光注視下,她緩緩點頭。

屋內寂靜無聲,屋外卻是蟬鳴蟲叫不絕于耳,顯得不通風的屋內愈發的沉悶,壓抑的讓人險些喘不過氣來。

面對這樣的傅太後,以及這樣令人訝異的場面,傅瑜本覺得自己會聲音顫.抖乃至渾身發軟的,然而他并沒有,他此時只是恭恭敬敬地跪坐于下方,身姿端正地宛若春節祭祖時跪拜的虔誠和一絲不茍。

傅瑜再問:“若、若是……傅家但凡有異心,如今朝堂上可是已沒有了我傅氏一脈?”

傅太後回道:“凡手握兵權者,一旦有異心則天下大亂。大魏治世百餘年,天下未曾大亂。”

傅瑜心神一頓。只言天下未曾大亂,卻并未明有異心的武将下場如何,傅瑜細想那些功高蓋主的武将下場,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随後卻是再次緩緩俯身拜下。

傅瑜拜完,傅太後長舒一口氣,卻道:“你只知武将功高蓋主易生易主之心,卻難知無異心的武将難做不僅在于君臣相得,更在于部下。凡有大軍功的為将者,身上無一不有赫赫功名,部下更是有諸多骁勇善戰的将領,而所謂權勢,并非由上至下,而是由下而上,只有擁有一批願意聽從你的人擁護你,你才真正的擁有了權勢。”

傅瑜擡頭看着她。

傅太後端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筆直,只一雙眸子卻直勾勾地看着遠方,卻不是看着她正前方的傅瑜。

“當你身處高位之時,你所要考慮的就絕非只是一人得失,而是一族乃是數族的得失。你可以忠君愛國,可以君臣相得,甚至可以不要軍功,但你的部下卻不能如此,他們沒有達到你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你眼中的東西,他們要權要勢,一旦他們的野望無法滿足,他們就會……撺掇部上行一步……黃袍加身的險棋。”

話已至此,卻是再無可說。傅瑜屏息,久久未動。

良久,傅太後又問:“可還有事?”

他思及乞兒拐賣一案,想起朱然找到的那條條指向侯孝的證據,冷靜地繼續問:“臣再問,黑甲衛可知曉朝野上下諸多秘聞?”

傅太後搖頭道:“黑甲衛隸屬于帝王,我如何得知。”

傅瑜再拜,卻是問道:“姑母,侄兒還有一事想問。”

“可是有關斐之年之事?”傅太後突然開口道,傅瑜身形微頓,卻是點了點頭。

傅太後道:“我知道,憑着你的聰明勁,若你願意認真去想,這件事遲早會被你知道一些端倪。沒錯,斐之年此人身上有諸多秘密,但這絕非如今的你所能觸碰。”

傅瑜一愣,卻道:“既然陛下和姑母願意将黑甲衛乃至昔年阿爺大哥交權一事和盤托出,卻為何對于斐祭酒的事情如此諱莫如深?難不成——斐祭酒昔年所犯之事更甚之我傅氏功高蓋主?”

“傅瑜!”傅太後冷喝道,“你年紀輕輕,又為傅氏如今頂梁柱,有些事情,能不沾惹最好不要沾惹。”

傅瑜站起身,伸手撣了撣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笑道:“姑母如今說這般話卻是有些遲了,從傅斐二家結為姻親始,就該知道斐家一旦出事,我傅家豈有置身事外之理?”

傅太後面上顯出一絲愕然,她笑道:“沒錯,你這個角度倒是人之常情,你阿爺是一個有的放矢之人,這般無緣無故就兩家聯姻,倒不像是以往他的風格,即便……即便他是愛子心切,甘行一步險棋,也還有傅瑾在一旁出謀劃策。”

“聽姑母的意思,有阿爺和大哥在,就算……就算斐祭酒果真卷入什麽事端,我傅家也能保全?”傅瑜問道。

“竟是被你給刺了出來,”傅太後輕聲道,“我清修七年之久,久已不問世事,這朝堂之事如何能得知?你問我如今斐祭酒會卷入什麽事端,我不可得知,若你問我斐之年的過往,我倒是清楚不少。”

“那麽敢問姑母,斐祭酒昔年究竟為何與阿爺斷絕來往二十餘年?他們……他們在戰場上分明有過命的交情!”

“是變法。”突然地,在傅瑜以為傅太後會避而不談的時候,她竟然就這麽直直地說了出來。

外間知了叫聲愈發顯得聒噪起來,傅瑜心下的煩悶愈盛。

“我從未聽聞近五十年來有何變法。”傅瑜粗着嗓子道。

他這話倒是沒錯,也說的胸有成竹,變法一事對于一朝廷可謂是大事,國子監的士子必有了解,他雖然時常逃課卻畢竟是上過考場的人,是有些真本事的,大魏近五十年來朝野大事他早已知道的一清二楚,如何能不知二三十年前根本就沒有變法的風波。

“是一場還未來得及下發就夭折在帝王案牍的變法,”傅太後道,“二十多年前,大魏雖屬國衆多,卻也是腹背受敵,當時斐之年便提議改屬國為道,廢黜藩王,此事遭時任戶部尚書的章廖為首的一派頑固派抵抗,不了了之。自此,章廖和崔澤等人平步青雲,官至宰相閣老之位,而斐之年則多因往年功績得以繼續留在朝堂,卻也是抱負難施,直至今日也只能做一個徒擔虛名的內閣大學士。”“至于他為何與傅骁斷絕來往……此乃私事,我并不知情。”

傅瑜再問,她卻是什麽也不肯說了。

侍藥的童子怯生生地在外邊走廊上問:“真人,丹藥好了。”

宛如投入水中的石子,沉悶而平靜無波的水面陡然蕩起一層層漣漪,屋內的沉寂被打破,有些沉悶的心一下子突然就活了過來。

屋外樹上的蟬鳴,外間南陽長公主和傅莺莺的歡聲笑語,以及自己胸腔內心髒跳動的聲響,在這一刻,恍然都有了聲響,就像黑白無聲的世界,突然進入一抹陽光,随後便有了色彩。

傅瑜有些木然的動了動手腕,随後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臉,仿佛此時才覺得身體重新變成了自己的一般。

傅太後只是靜靜地端坐在首座上,帶着她一貫的威嚴,口吻冰冷:“拿進來吧。”

“諾。”外間兩個童子齊聲道,随後魚貫而入。

兩人梳着童子雙髻,穿着一身青衣道袍,稚嫩的面上帶着些嚴謹,瞳孔分明的大眼卻是瞧也不瞧傅瑜一眼,只腳步輕輕地端着盒子走上前去。

傅瑜只匆匆瞥了一眼,心下就一窒,他忽而想起,自己來城北玄道觀多次,倒是很少正眼瞧過這些童子,本以為也不過是道觀中采辦的仆人,如今心下思緒正清明,細細一瞧,才赫然發現不對勁。七八歲的年紀,不過比傅莺莺年長了一兩年,本該是好動活潑惹人嫌的年紀,這兩個童子卻行動間沉穩有力,面色平靜,分明是訓練有素的模樣。

傅瑜再想細看,卻聽得傅太後輕咳一聲,她道:“先擱桌上。”

傅瑜一驚,卻是行禮之後恭敬地退了出去。

退至外院,正見南陽長公主蹲在地上和傅莺莺嬉鬧,見傅瑜出來,她笑道:“可是說了什麽悄悄話,怎的在裏面避了這麽長時間?”

見了傅瑜面色有些不對,收斂了面上的笑意,又問:“發生何事了?”

“童子送丹藥過來了。”傅瑜解釋道,遂又有些好奇,問道:“南陽,姑母身邊伺候的人都是怎麽來的?”

南陽長公主無所謂道:“無非是宮中調出來的。”

她似乎想起了什麽,遂又蹙了蹙眉,有些疑惑道:“母後在外清修,已數年不曾回宮。以前崔皇後在世時,母後還能與她說說話,可後來皇嫂病逝,母後代為執掌宮權直至出宮清修,未曾聽聞母後身邊有什麽新進伺候的宮婢和內侍。”

如今宮中沒有皇後主持中饋,章貴妃一貫是個恃寵而驕的,母後一向不愛搭理她,想來宮中送來的奴仆也不會放到她身邊伺候,那就只有道觀的人了,”南陽長公主一條條分析道,最後摸了摸傅莺莺的額頭,笑着看向傅瑜,“你可是看見了那童子?童子是前兩年阿材送過來服侍的,說是服侍,不過是送幾個小孩兒過來解解悶子罷了。這道觀清淨,可也未免過于清淨了,少了些活人氣,送些小孩兒過來服侍正和母親心意。”

“原來是臨江王殿下送來的,倒是一片孝心,”傅瑜随口道,“只不過他是個好玩樂的,每日裏不待在王府,雖然帶着幾個孩子滿城亂逛,卻也不來道觀,倒是真叫人費解。”

“五哥自小便玩心重,母後深知他的性子,”南陽長公主還是不忘嘲諷一下建昭帝,“倒是皇長兄,自稱以孝治天下,卻叫生母道觀清修,清修也就罷了,數年不見他親自過來請安,可真叫人看不過眼。”

傅莺莺蹬蹬地一轉身,卻是朝着屋內跑去。

南陽長公主伸出胳膊去撈,卻是伸到一半就笑了,她笑道:“莺莺這孩子,溜的倒挺快。”

傅瑜也道:“看來她是很喜歡姑母,這不過才是第一次見面罷了,說到這,我倒是想起來九殿下。”

“你說楊演?”南陽長公主撇撇嘴,“他定然又騙你說宮中有宮婢內侍欺辱他了,他畢竟是崔皇後幼子,太子嫡親的弟弟,饒是太子身子骨弱,自顧不暇,太子妃怎麽也不會對他不管不問的。”

傅瑜垂眸,思索片刻道:“這倒是沒錯,不過宮中一貫捧高踩低,如今太子身子愈發弱了,太子妃又身懷六甲,他受到宮人怠慢倒還真是沒人替他出頭了,也就只能仰仗五娘子你偶爾的垂青啦!”

“好你個傅二!又來埋汰我!”南陽長公主佯做要打傅瑜的樣子撲過來,她笑道,“這有何難,過些日子我便差人把他從宮裏接出來到我公主府住些日子,說到這兒,我倒是想起來太子妃這身子也有八個月了,算算日子,下個月便該生了。”

“臨近中秋佳節,倒是個不錯的日子。”傅瑜也道,心中卻在猜測這一胎到底是男是女,太子身子骨弱,年近而立之年膝下也不過只一庶女,這次太子妃所懷想來便是他唯一的一個嫡出孩子了,若為男孩,按照現在的形勢和建昭帝對太子的寵愛,怕是皇太孫也是封得的,若是女孩,則太子這一脈無後,日後争端必多。

傅瑜正默默想着太子的身體究竟還能熬多少年,肩上就一痛,随後南陽長公主那張放大了的豔麗的臉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我倒是想問問你,我這月下旬休沐日辦了一個消暑宴,不知傅二你可有閑暇?”她問。

往年南陽長公主也是熱衷于舉辦各種宴會的,傅瑜則是不消她說也場場必到,只是這次傅瑜卻罕見的猶豫了一下,道:“雖然侯孝出來了,可此次案件疑點重重,我到時候恐怕還得跟着朱然跑前跑後。”

“你都與他形影不離一月有餘了……”南陽長公主輕聲念道,“不過這次我聽聞斐家娘子到時也有空,便也邀請了她。”

“既是如此,南陽阿姊的消暑宴,我這做弟弟的怎麽能不去捧場。”傅瑜立馬改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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