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湊巧

66 湊巧

傅斐兩家結親, 六禮已過其四,對于斐凝身邊伺候的人,傅瑜雖說不至于把她們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查清了,但她身邊的四個侍女卻還是知曉的。

白芷年紀最長,也最是穩重, 能夠做主一些高門往來事宜;空青沉默寡言, 卻有些三腳貓的功夫;杏娘年紀最小,也最是活潑,斐凝出行最愛帶着她解悶。這三個人, 傅瑜都是一一見過的, 剩下的一個聽說是喚作梅嬌, 常年守在府中看管財務。

方才林嬌娘闖進來時打開了廂房門, 她甫進來便帶來了一個猛料以致于沒有人動身去關上房門, 而直至此時外間長廊上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飄然而過, 傅瑜才驚覺斐凝就在附近!

那杏眼圓臉的少女不是別人,正是傅瑜見過幾次面的杏娘。

思及此, 傅瑜只覺一股熱血直往上湧, 他的兩只眼睛不知道往哪邊瞧,耳尖也突然發起燙來,手中的兩顆核桃似乎重逾千斤, 以致于他竟然頭腦發熱一時脫口而出:“我允了便是!”

這允的,也不知是誰。

林拾倒是猛然一驚, 随後卻是喜出望外, 忙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傅瑜起身扶起他, 再擡頭,卻見走廊上的杏娘已經不見了,他心底默默嘆了一聲,只笑自己“色令智昏”,竟好端端的把自己攪進一趟渾水裏。

一旁衆人顯然是有些驚愕了,林拾所作所為确實有些出格了,他認祖歸宗,雖說能不能得到萬貫家財還是其次,但首先就能從一介乞兒搖身而變成為富商之子,哪裏還用得着投入傅瑜門下成為人家的家仆。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朱然,但他也沒出聲,只是伸手接過桌邊的茶盞,小心翼翼地用茶杯拂去上面的一層泡沫,随後嘴角帶笑的看着面色有些發紅窘迫的傅瑜在那裏強撐着。

林嬌娘是個生意人,她轉而一想便覺得是林拾妄想依托于安國公府來搶奪林氏家財,是以一雙美眸緊緊蹙起。

傅瑜微微蹲身相扶,林拾便乖巧站起立在一旁,直讓傅瑜心底暗嘆:雖說兩人長得像,可他這性子卻比狗都嫌的朱焦好了不知多少倍。

傅瑜道:“諸位可是想岔了,我說允了他投入我傅府,卻不是讓他做個家仆或是依仗着安國公府幫他搶奪林氏家財。林氏富商雖說有些家財,但我傅家卻也是百年世家,我還不至于為了私人恩怨便置家族百年清譽而不顧。我不過想的是阿拾是我相識的,又是我和朱大哥等人救出來的,收留他幾年也不成問題。”

“我府上還有些先生,都是以前教導過我的,想來教導阿拾也是可以的,”頓了下,傅瑜又道,“将來待他及冠,去留便随他去了。”

衆人心領神會的看着林拾空蕩蕩的左袖子。身有殘疾,林拾這輩子都無法做官,最合适的路子倒還真是子承父業,但前有婚生長姐承了父業,縱然林父再重男輕女怎麽也輪不到他一介外室子,此時想來,林拾方才之舉倒還真是一個不錯的出路了。

事已了結,林父雖有些優柔寡斷實在難舍幼子,但長女幼孫在側,想起方才情急所言種種,心下竟也生了絲悔意,他此刻思及傅瑜所為,心下只剩慶幸。

一場好好的父子相認的宴會就這麽成了一場鬧劇,傅瑜雖說得了個屬下,但也頭疼無比,只得讓人早早地帶林拾朱焦二人回府見傅瑾,且看他如何安排。林老板自覺面上無光,只得和長女一同歸去,作伴來的蘇老板秦掌櫃二人自然也不好久待,一時之間,屋內竟也只剩下傅瑜和朱然二人。

傅瑜雖身在此,心中卻藏了事情,腳下輾轉不停,朱然卻只是笑着,坐在椅子上看着傅瑜在房內打轉。

他笑道:“我觀你方才突然改了主意,可是因為廊前那少女的緣故?”

傅瑜瞪了他一眼,又甩甩手,坐在他身側,忙端起有些涼了的茶灌了一口。

“那少女顯然是個富貴人家的侍女,你見了她又那般失态,我思來想去,只覺得這偌大的永安只一戶人家能讓你傅小霸王這般失态。”朱然揚着一張笑臉湊過來。

傅瑜咽了茶水,沒有理他。

朱然漫不經心地道:“既然心中想念,那便過去看看就是了,在這裏惆悵輾轉,實在不像你的作風。”

傅瑜急道:“你懂什麽?她不怎麽喜歡到鬧市區來,更少上這外面的茶館飯店,她既帶着侍女上臨湖閣來,又遣了侍女出來查看,肯定是帶着朋友女伴出來的,我若貿然上去拜訪,豈不是白白招了人嫌棄?”

他一邊說着,一邊覺得自己分析的甚是準确,只一顆心噗通噗通跳的飛快。傅瑜想起自己方才言行舉止,心下一時懊惱不已一時又百般慶幸,只覺自己行為确實有些放蕩不羁,又覺自己所行十分坦蕩,端的上是善舉。

他越想,就越覺得心下有如貓爪撓過一般,就連杯中涼透了的茶水喝起來也覺得燥熱。

“哎喲,你瞧瞧你這滿頭大汗的樣子,快過來這邊吹吹風,”朱然笑道,他起身拽着傅瑜行至敞開的窗,指着外間波光粼粼的明鏡湖道,“看看你這坐立不安的模樣,可真是稀奇。”

傅瑜随手拂開他的臂膀,只苦笑道:“朱兄你可別打趣我了,我的焦急心思你如何能懂?”

“誰說我不能懂了?我夫人可還在府上為我.操勞着呢。”朱然笑道,“只是你這模樣委實讓人覺得可笑。你今日言行舉止不似以往纨绔作風,更沒有大的失禮之處,怎的還如此作态?”

傅瑜道:“我心下既是慶幸今日沒有油嘴滑舌故意捉弄他人,卻又覺得方才那副作态不夠端正,不夠君子作風,總之是怎麽也不滿意的。”

“比起往日出來瞎混的你不是好多了。”

“比起以前纨绔作風的我是好多了,但……你覺得比起虞非晏如何?”傅瑜回頭問。

朱然自顧斟了一杯涼茶,聞言擡眸看了眼傅瑜,道:“好端端的你與他比較什麽?你與他皆出自國公府,這五代而積,世家郎君風範自是有些的,不過虞非晏少年得志,才高八鬥又生得不錯,有些文人的風骨卻又沒有朝中老學究們的酸腐氣,他那一行一言當真讓人賞心悅目。”

“至于你嘛,”朱然笑着瞥了一眼傅瑜,“你是武将世家出身,行為舉止最為放蕩不羁,不過你性子也灑脫,沒有文人那般看重面子。”

傅瑜聽言只略微蹙了蹙眉,正要開口說什麽,就聽着長廊外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他忙三兩步出了房門,就見着杏娘正雙手端着一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擺放着的,是三疊子糕點,粉.嫩蔥白,煞是好看。

“杏娘。”傅瑜喚道。

杏娘屈膝給傅瑜和朱然行了禮,傅瑜便道:“你怎麽在這裏?可是你家娘子在這邊?”

杏娘年紀最小,性子最活潑,和傅瑜接觸的也最多,在他面前倒不是很拘謹,只道:“原來白芷姐姐沒說錯,傅小公爺還真的在這裏!”

“什麽?”傅瑜輕聲問。

杏娘抿唇笑道:“方才我們聽到這邊廂房有吵鬧聲響,白芷姐姐讓我過來瞧瞧,說看是不是傅小公爺在這邊,順便去取些糕點來。我過來看看,沒想到傅小公爺還真的在這!”她圓圓的眼珠子盡是對白芷的欽佩。

傅瑜一時有些氣惱的捂住了額頭,既然白芷能讓她過來看看,想來斐凝也是知曉的了。他又問:“你家娘子可是在這裏待客?”

杏娘猶豫了下,道:“本來白芷姐姐囑咐過我不準把娘子的事情告訴外人,但我想傅小公爺也不是外人了。我家娘子是和少夫人過來這臨湖閣歇歇腳的。”

“你家少夫人?”朱然出聲道,“斐祭酒府上的少夫人,豈不是斐右江的夫人!”

說罷,朱然突地回頭笑看着傅瑜道:“斐右江任職荊州刺史這才第二年,若論回京述職,也是明年的事情了,但他夫人卻這般早早回京,想來是為了準備和你家的婚事了。”

傅瑜這下倒是沒有忸怩了,只擺手讓杏娘離開了。他擡腿就要朝着杏娘的方向走過去,但随即走了兩步卻停下了,他轉身,又朝着離開的方向走去。

朱然詫異道:“既然來了,哪有不見之理?”

傅瑜道:“方才是不知道她和誰一起所以只能在這裏等,這下知道了她和她大嫂在一起,我哪裏能上去叨擾人家,這豈不是讓斐右江的夫人對我印象不好了?”

朱然一愣,随即笑道:“你還真是枉費我前幾日稱贊你思維缜密頭腦清晰,今日卻是自打自臉了,你先前什麽都不清楚就在這裏着急,這下清楚了卻又不過去了?你有沒有想過,既然斐家娘子已經知道你在這裏了,你若原本不清楚她在這裏,不過去拜見她和斐夫人還說的過去,這下你知道了,若是還不去拜見她二人,豈不是不懂得禮數了?”

傅瑜一拍腦門,卻道:“方才真是糊塗了,險些做錯事。”拱手謝道:“還是多虧了朱大哥。”

謝罷,朱然卻是不好去拜見斐右江的家眷,兩人遂分離,傅瑜朝着方才杏娘所走方向走了幾個廂房,果真見着她在門口守着。

傅瑜看了她一眼,杏娘輕咳一聲,對着裏頭輕聲道:“娘子,夫人,傅小公爺求見。”

傅瑜站在長廊上等着,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倒還真讓他覺出了忐忑的意味。

門開了,傅瑜忙收斂好儀容,他擡眸向裏望去,正見着一個身着竹月色長裙的身影站在桌邊,夏日微風穿山過水而來,浮起她的裙角,挽成一朵朵花似的,蕩漾在傅瑜的心頭,冷香撲鼻,更添一抹旖旎。她身形窈窕,膚色白皙,皓首蛾眉宛如天上月,渾身氣質缥缈如仙,只是身形,卻比記憶中的要清減不少。

數月不見,此時再見,倒還真讓傅瑜覺出幾分恍若經年的滋味來。

“咳咳。”一聲輕咳打斷了傅瑜的視線,他轉頭望去,正見一秋香色衣裙的婦人打扮的女子站在那裏,她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眉目溫和,氣勢端莊,想來就是斐右江的夫人,也是盧侍郎的女兒。

這位斐凝的大嫂,雖也是出身範陽盧氏,卻并非本家之人,與盧庭萱只能算得上一個遠房族姐。

傅瑜反應過來,忙拱手見了禮,他斂容端正起來,不複以往那吊兒郎當的模樣,倒還真讓不知內情的外人見了也不由得感慨一聲不愧是世家出來的兒郎,這風度舉止,比起虞非晏來說也是絲毫不遜的。

不管怎麽說,傅瑜這人,因了自小習武的緣故,正經起來也還是很能唬住一些人的。斐夫人不在永安長大,也屬于這類人,她來永安前還是受了斐右江千叮咛萬囑咐的,知曉眼前這看起來謙遜有禮的郎君往日裏也是個纨绔子弟,但此時看着傅瑜這面目溫和有禮的模樣,她面上不禁也露出一絲滿意來,她微微點了點頭,有些促狹的看了斐凝一樣。

斐凝倒像是毫無所覺似的,只是微微還了一禮。

斐夫人也還了禮,忙道:“我方才還聽白芷說這邊正有熟人,我還想着是誰呢,原來是傅小公爺。”

想起剛才廂房裏的那般鬧劇,傅瑜有些尴尬,他只含糊道:“和幾個朋友休沐日裏過來坐坐。”

一行人相互見禮,又互請了坐下了,斐夫人忙吩咐一旁的白芷倒茶水。

不大的八仙桌上擺了些粉.嫩蔥白的糕點,斐凝就坐在傅瑜位置的一側,兩人不過只距了一臂。她倒是眼簾微垂,沒有看向傅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一旁的傅瑜卻緊張的有些手忙腳亂了。

因為忙着案子的事情,傅瑜一連忙了兩月有餘,每日裏披星而出戴月而歸,就連同.居一府的傅莺莺也甚少見到他,更別說居住在另一個坊市的斐凝了。此時見了朝思暮想的人,卻只覺得心跳得厲害,方才在長廊上組織好的語言也沒了用武之地。

他一向自诩是個巧言之人,卻回回敗落在斐凝手中。她只是在這附近,便能讓傅瑜心下忐忑,雖不至于方寸大亂,卻也是詞不達意,更多的時候只能沉默着。

此時,傅瑜便沉默了。

微風從明鏡湖上迎面而來,帶着絲絲湖水的涼意,讓傅瑜有些燥熱的心寧靜不少。

最先打破室內平靜的是斐夫人,她瞧了眼斐凝面色平靜的模樣,又看了眼心神不一的傅瑜,掩唇笑了下,扭頭便道:“近日坊市曾傳大鹽商侯孝勾結江湖勢力販賣稚子,後來被大理寺朱少卿和傅小公爺聯手查出并收監入牢,看來傅小公爺還真是個為民的好官!”

傅瑜忙擺手道:“斐家嫂子何必這般生分的叫我傅小公爺,一聲傅二便是了。”

這話倒引得斐夫人身後的一名侍女掩唇笑了笑,斐夫人也掩唇笑了笑,斐凝則是微微側頭看了傅瑜一眼,眸中閃過不明的意味。

傅瑜反應過來,耳朵尖都已是促狹的紅了,他又道:“斐夫人所說可真是擡舉我了,這件事情還是聖上旨意在先,朱兄智謀為之,我不過也只是一個打下手的罷了。”

“不過那些被拐賣的稚子中有我相熟之人,這件案子查起來我便格外的用心些,只盼那些流落街頭、身有……的孩子能早日歸家,即便找不到他們的家人,朝廷也在城外安置了義莊,足以供養這些幼童。”傅瑜嘆氣道。

提起這件事,傅瑜心頭繁緒漸升,方才的窘迫感一時消弭了不少。

斐夫人又說了幾句,她忽而起身,一幅恍然的模樣,對着身後的侍女道:“你瞧我這記性,方才可還說要記着給阿凝備些首飾樣子呢,這一會兒子倒忘了。”

斐凝起身,接道:“雯娘莫急,我們約的是亥時,那掌櫃來的沒有這般快,再說……我們一起去罷。”

盧雯笑着搖頭道:“我約了另一家鋪子在臨湖閣看樣子,算着時候也快到了。傅二郎君既是客,阿凝你可得幫忙照顧着。”

盧雯帶着她的侍女出去了,一時間,廂房內只剩下傅瑜和斐凝,還有站在牆角裝作隐形人的白芷。

傅瑜心下更是忐忑了起來,涼風襲面,一陣冷香撲鼻,他忽而擡臂,輕聲道:“你……”

“傅……”斐凝同時開口。

傅瑜一擡眸,正與站着的斐凝目光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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