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避子湯

第3章 避子湯

門外錾銀鈎上倒懸者密密匝匝的一排竹簟,舀了一庭的清風進殿,南面的那扇支摘窗底下是一張足可四人睡卧的羅漢床,鋪着猩紅氈條。勤妃将身體靠着秋香、玫瑰二色團花芙蓉紋的引枕,為了躲避暑氣正着人打扇,不知不覺有了疲倦之意,阖上了眼。

剪春在一旁搖扇,福嬷嬷蹑手蹑腳地走上前,湊近耳語了幾句。

聲音斷斷續續的,剪春聽不真切,只是勤妃突然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吓了她一跳,手中的金翟翠羽扇差點兒便脫了手,勉強定住心神,穩穩把住了白玉如意紋扇柄。勤妃只當她沒甚出息吓住了,眼神清淡地瞥她一眼,向福嬷嬷道:“是真?”

剛才福嬷嬷湊近前來,告訴了她一件事。本來也不算什麽大事,但偏生就發生在這節骨眼上。

趙王的一名喚作秋霖的通房女史,突然被查出有了身孕,已經兩個月了。這女史還算是有點心計的,想瞞着衆人偷摸把孩子生下來,母憑子貴。但紙終究沒能包住火,眼下趙王與許家議親在即,豈能容許一個沒名沒分的女人先生下庶子。何況許氏剽悍之名,早已傳揚得是玉京衆人皆知,許婉頤是家中獨女,父母寵愛,養成了說一不二的要強的個性,她要是不點頭,婚事很難真的成。宸妃和趙王母子一黨眼下還需要拉攏大昭寺卿,斷不會容許這節骨眼上生出事端。

就福嬷嬷所說,宸妃已經将秋霖暗中處理掉了,這個胎兒不能活。

“人呢?”勤妃立刻問。

福嬷嬷搖頭:“還不知道,估摸已經偷偷發落出宮門了,咱們的人已經跟不上,探不到什麽消息了。”

勤妃不無失望,肩膀松垮了一些下來,“王襄那賤人定不會讓這件事被聖上知曉,她和她那個骠騎大将軍兄長秘密處理的人,估摸着我們是追不上了,等追上,趙王和許婉頤早已生米成炊,這件事就告一段落罷。”

說到底,只是一個通房,鬧出的一點意外。王襄和趙王在這事上肯定也已經做了預防,只是百密一疏,難免下頭的人有什麽非分之想。就算事情最後敗露傳到了皇帝那,充其量不過是讓聖人申斥趙王幾句,不痛不癢的,勤妃早麻木了。

但才說完這話,勤妃的眼睑瞬間一揚,這件事立馬火燒了她的眉毛,她朝福嬷嬷催促道:“避子湯!快拿避子湯來,給那崔氏送去!”

福嬷嬷也是一愣,立刻也想到了這節兒,忙不疊回道:“老婆子這就去,娘娘稍安勿躁!”

等福嬷嬷帶着人離開,勤妃才靠住引枕,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聖上或許不會因為這麽點小事就發落趙王什麽,但絕對會因為這件天大的小事就發落太子!現在他是身在這個位置上,半點不能行差踏錯,否則前功盡棄,過往十幾年的諸般隐忍都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為勤妃打扇的侍女剪春聰穎沒有多問什麽,但心頭已經明了娘娘和福嬷嬷說的是件什麽事。仔細想一想,那崔氏,亦是有幾分可憐的。

……

席卷巫山的一場接着一場的纏綿雲雨,終于不知時辰的深夜之中平息下來。男人倦極了,摟着崔莺眠在懷中,閉目仿若已經入眠,只剩下鼻息沉沉,一下一下極有規律地攜着熱霧噴薄在她的耳頰上。

崔莺眠小臉潮白,腮凝紅荔,幾绺墨深的青絲糊住了面部皮膚,黏膩的,很不舒服。她很想下榻去沐浴淨身一番,偏被他鎖着不得動彈,要張口請求之際,發現他好像已經睡着了!

她暗暗窩了一把火,咬住了牙齒,恨他如此粗魯,其行徑之野蠻簡直就是禽獸所為!

不上不下地就這麽卡着,到底因為身體不适忍不得了,不安分地動了幾下。賀蘭桀即刻有所察覺,偏冷的鳳眸倏然睜開來,将她撲在枕頭上,又不依不饒地朝她已經溢出一絲鮮紅的幹燥的唇咬了一口,呼吸急促地道:“往哪去?”

他的眼睛這樣俯瞰下來之際,很有迫人的威壓,但又有似水柔情雜在裏邊,幾分真幾分假的崔莺眠不想探究。

那些戲班子有些她不知的道行,不知道為什麽,她今天居然笑了。功虧一篑。在瀉玉去報信到他過來的這段間隙裏,她仔細地思考了許多,包括她的處境,賀蘭桀和勤妃的個性和目的,以及身邊之人的忠誠。思考的結果是,如果她選擇背棄賭約,賀蘭桀很有可能會發火,後果她仍是被他亵渎,且不會有半點溫柔。

識時務者為俊傑,與其如此,不如曲意逢迎,再徐徐圖之。

她要離開這座宮城,就像被困的紅嘴倉庚想要脫離那只金絲籠。

離宮以後,她要去烏蘇。如果在這途中還能找到子初哥哥,獲得他的諒解,就更好了。

崔莺眠柔弱的嗓呼氣如蘭:“殿下,我……想沐湯。身上難受……”

他一聽,“哦”了聲,不知為何臉上帶着些許笑意,連鋒利挺拔的五官也柔和了許多,他将她腰肢摟住,緊了緊,随即說道:“可。孤帶你去沐湯。”

這個時辰了,也唯獨太子叫得動人過來送水,當崔莺眠雙腿打顫地沉入水底時,她趴着浴桶邊沿,可憐楚楚地望着居于上首猶如一座泰山的男子,滿心期盼他可以離去,誰知他非但不肯走,反而在她身後,長腿一邁,朝前跨步入水。水花從身後澆上來,将她的發絲全數打濕了。他從身後摟住她身子,靠過來,胸膛肌肉贲張,猶如銅牆鐵壁,充滿了不可撼動的雄性力量。

崔莺眠不敢有絲毫大的動作,哆嗦着到了他的懷裏。

這時,男人疑惑的聲音穿透氤氲着的熱霧傳了過來:“心事重重,所思何事。”

她的表演不能算好,連他都看出端倪了。崔莺眠不敢完全欺瞞,低聲說道:“不瞞殿下,自入宮以來,從未問過父母消息……過往不敢,怕觸怒殿下,抑或引來他人猜疑,如今既然已經是殿下的人,請殿下憐惜,告知慈親去路。”

原來如此。他早已經猜到了,之前擰了眉結,是因猜疑她還惦記忘恩負義的蕭子初。現在她既然問也不問那男人,賀蘭桀豈會多嘴,便只說了崔橫嶺的下落:“還在途中,入秋以後,才能抵達烏蘇。”

這個消息崔莺眠不意外,她自己也猜到了,等同于沒有說。

賀蘭桀一直凝着她的粉面,有幾分不悅,道:“怎了?”

崔莺眠失落至極,低聲道:“烏蘇地處胡天旱地,入秋之後,就冷得讓人受不了,我全家都是南方人士,母親身體虛弱,烏蘇距玉京萬裏迢迢,她該如何安頓……”

賀蘭桀沉思片刻,将她臂膀從後捉住,摟緊,沉聲道:“孤派人送寒衣給他們,你放心,有孤的打點,雖然摘了烏紗,日子不會過得太難。”

說是如此說來,但流放北方都是去做苦力的,烏蘇地處大晔與于田的邊境線上,從來都是兵連禍結,哪來的什麽安生日子過。父親是文官,母親是體弱的女眷,他們怎能過得好?

見她臉色依舊沒有半分放松之意,賀蘭桀的面更沉了,握住她胳膊的手掌倏地發緊,他手勁大,崔莺眠哪裏吃得消,登時吃痛,低低地呼了一聲,他也不放,一板一眼地道:“崔侍郎以權謀私,接受舉子行賄,天子仁厚愛民,許天下門生有志有才之士登堂授印,誰在科舉當中動手腳,便是違抗聖命,如不嚴懲,徒令天下考生寒心。本朝立國以來,只有三位官員犯過這樣的案,無一不是處以死刑,今只是流放,也該知足。眠眠,此事無可挽回。”

他的聲音裏,已經夾帶了嚴厲和不容置喙。

其實他說的,崔莺眠豈會不懂。她是戶部侍郎之女,見識并不少,犯了這樣的大案,能活下來已是萬幸。可她全家十多口人,除了父親,其他人呢。母親和侄兒,還有年事已高的奶奶,他們要如何去生存……現在還有她還在這安樂窩裏,一天天活得沒有自由,生不如死,恨不能插翅飛到他們身旁,她願意去同甘共苦,好過如此在虎狼窩裏戚戚懸心。

淚水從眼眶之中推了出來,怕被賀蘭桀看到,她扭過頭,從水裏擡起手擦臉,臉上的水越擦越多了,給她本就雪白的臉蛋敷了一層明亮淡薄的銀光,透着燈火的橘暈。

他看着她,柔聲哄了幾句,崔莺眠勉強忍住淚意,懂事地點頭,可停止不了這種難受。

賀蘭桀最後嘆了一口氣,抱住她,低聲道:“好,只要你再也不想蕭子初,孤答應你,等他們安頓下來,舞弊案也過去,孤來想辦法。除了你父親以外,其餘之人都可脫身。”

令崔橫嶺留在烏蘇,這已是他身為大晔太子的底線。

崔莺眠自然不會再去求旁的什麽,她眼波如霧,明明流轉,凝視着他,有些驚喜交集,但只敢輕聲地道:“真的?”

“是真。”他從丹田裏吐出這兩個字的保證。

崔莺眠紅了眼眶,伸手摟住他的脖頸,整個人猶如絲蘿纏樹般挂在了男子的身上,緊緊地仿佛要嵌到他身體裏去。

其實崔莺眠不知道這樣會否令他歡喜,她沒有試圖去讨好一個男人過,她只知道用笨拙的手段勾他,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男子的嘴角已經緩緩勾起,鳳眸輕彎。

“多謝、多謝殿下……”

她是真的沒有想到,他居然肯答應這樣的事。

看來她是應該對他好點兒。哪怕将來她還是要走。

這麽想着,崔莺眠懶懶地閉上了眼睛。

之後發生的一切,她都沒有什麽印象了,只知道身體沐湯之後格外舒泰,猶如被一把梳齒細膩的毛刷輕輕刷過全身,熱流沿着四肢百骸的經絡一寸寸熨了過去,最後彙聚到心房。疲倦支使她睡得很沉很沉。

不知道到了時辰,方才醒過來。這時窗外已經明亮,崔莺眠擁着薄被坐了起來,望向四周。

寝房中無人,床圍旁的高腳髹漆嵌螺紋梨花木凳上,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黑藥汁,正散發着陣陣令人聞着發苦的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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