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周夷

周夷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駱心詞于京城想起舅舅常說的這句話,不得不承認,這話不僅适用于人身上,同樣适用于府邸。

譬如他們駱家。

駱家原本在林州往南的虹橋鎮上,鎮子不大,藏不住秘密。所以當生父榮歸故裏,接走祖母,只留下休書與大肚子的駱裳的第二,消息就傳遍了虹橋鎮。

流言不會要人命,卻更加可怕。

一個月後,舅舅帶着一家人遷去了州府。

林州府比虹橋鎮大出許多,常有人家遷入或者搬出,鄰裏街坊見怪不怪,至多在看見懷胎數月的駱裳時多問幾句。

在得知這是個夫君病死,只能回家依靠兄長的寡婦之後,或安慰,或憐憫幾句,之後就很少有人提及駱心詞那素未謀面的爹了。

一家人就此在林州落戶,駱家舅舅為人仗義,見識廣,很快闖出名堂。

後來駱心詞與周夷定了親,再有周夷高中榜眼,林州城裏的人提起這一家只有聲聲豔羨。

他們哪裏知曉駱家幾口人正遭遇着什麽呢。

這武陵侯府的尊貴不是駱家能比拟的,但本質一樣,外人眼中的王侯權貴,內裏藏着巨大的污垢與危險。

單說太子遇險那事,明于鶴說武陵侯有最大的嫌疑,若非最後太子順利歸來,而皇帝沒有證據,這事定會鬧得血流成河。

明于鶴沒有明說那到底是不是武陵侯的手筆,但在駱心詞看來,如果真的不是武陵侯做的,他大可以直說。

他只說明面上的結果……這已經足夠證明那株連九族之罪就是武陵侯犯下的了!

武陵侯野心勃勃,皇帝哪能容得下他?

“小姐,我打聽到了。”連星湊到駱心詞身旁。

駱心詞眨眨眼回神,問:“打聽到了什麽?”

連星道:“上回小姐受騙闖入書房,能夠完好無損地回來,有人覺得侯爺對你這女兒很是寬容……”

駱心詞了悟。

初入侯府時,除了湯總管與雲上居的幾個侍女,沒什麽人搭理這主仆倆。

這幾下來,駱心詞很少外出,沒有太多感受,連星則是明顯察覺到下面人的态度的改變,尤其是外院的一些粗使下人。

這樣也好,行事能便利些。

“可打聽到侯爺他們幾時回府了”

“沒有。”連星道,“內院裏的侍婢們嘴巴都很緊,這些事一個字也不往外說,外院的那些人知曉侯爺與小侯爺離府了,但都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回來。”

駱心詞想了想,道:“不管了,我們出府。”

“這就出府?”連星驚訝,“不等時機再穩妥些?”

“不等了。”

知道的秘密越多越危險,也越難脫身,所以駱心詞沒将那些遭遇告訴連星。

她覺得不能再将精力耗費在侯府上,那事不是她能插手的,她要盡快解決自家的問題,及早脫身,還要想辦法告訴明念笙,不管用什麽辦法,一定要盡快脫離侯府。

駱心詞道:“侯府女兒入京,不至于終被關府中,外出散心都不允許吧?實在不行,就說祖母懷念京城風光,讓我幫她四處走走看看。”

出府比二人想的要順利許多,無人阻攔,只是侯府女兒外出,身邊少不了下人,駱心詞被迫帶上了三個侍婢。

她要查生父與未婚夫婿,生父是十多年前入京的,駱心詞除了他的姓名,其餘一概不知。

未婚夫婿倒是好查,去年的新科榜眼,多找幾個路人問問,大約就能得到些消息。

就是這侯府侍婢跟着,她不好直接開口。

駱心詞耐着性子在侍婢的帶領下去了京城最繁華的街道。

天子腳下,繁榮昌盛,無論是高聳的閣樓雁塔,還是街邊的酒樓茶肆,都非偏遠林州可以相比的,就連光,似乎都比林州的更加明媚。

也更加陌生。

駱心詞始終沒有找到機會擺脫這幾個侍婢,最後借口累了,進了一家茶樓。

茶樓臨街,從上方俯瞰,能将整條長街乃至不遠處鱗次栉比的屋頂盡收眼下。

駱心詞正出神地想着法子,忽見聽嘈雜的吵鬧聲傳來,她俯身一看,見茶樓下方聚集了一片人群,正中央是一個錦衣少年和一個黃衫姑娘,兩人身後分別跟着衆多家仆侍婢,兩相對峙,像是産生了争執。

只聽那錦衣少年聲音響亮道:“我不與你這笨手笨腳的小丫頭片子争,你也別得寸進尺,趕緊讓開!”

“你瞧不起誰呢!”黃衫姑娘語氣憤怒,“我在塞外與人比騎射時,沒少得彩頭,你未必就比我強!”

駱心詞剛覺得那少年有些眼熟,就聽侯府侍婢驚訝道:“是黎陽小公子。”

江黎陽。

駱心詞瞬間從窗口退回,她可不想再與這不待見她的任性小公子扯上關系。

侍婢也都知曉江黎陽對她的态度,看了看她,沒說什麽請人上來喝茶之類的話。

駱心詞無意看那二人的熱鬧,卻攔不住兩人的聲音,聽了會兒,明白過來,是兩人因為誰騎射更厲害較上勁了。

吵了會兒,江黎陽道:“行行行,你厲害,我不和你争。”

他最後一句話語氣陰陽,俨然一副“好男不與女鬥”的态度。

這徹底激怒了黃衫姑娘,她怒道:“你敢比嗎?輸的那個給對方做流做馬,你敢嗎!”

駱心詞正想着這姑娘都被氣得口齒不清了,又聽江黎陽道:“敢是敢的,不過先說清楚,‘做流做馬’,這個‘流’”

他嗓音拖得很長,“是什麽?”

人群中突地爆發出大笑,就連雅間中看熱鬧的侍婢都笑得停不下來。

見駱心詞與連星滿目茫然,侍婢笑着解釋:“那姑娘是塞北都護範大人家的千金,年前剛入京來。興許是在塞外接觸的人比較亂,口音雜了些。小姐你不知道,年節宮宴上太後問她叫什麽,她說她叫範靈……”

說到這兒三個侍婢又笑了起來,過了會兒才止住笑繼續,“其實她叫範檸。”

駱心詞與連星面面相觑。

解釋的這會兒功夫,下面的争吵更加激烈,聽着是範檸被江黎陽逮着口音上的短缺,落了下乘。

駱心詞覺得一個姑娘被人當街嘲笑太過難堪,猶豫着是否出面轉移江黎陽的注意力時,街道上嘈雜的響動中多了一個新的聲音。

“這麽巧,在這兒碰見小公子了。”

這聲音沒有江黎陽與範檸的吵鬧聲響亮,經過街邊行人、攤販的重重阻礙,傳入駱心詞耳中時已經削弱許多,她聽不太真切,但仍是覺得有些耳熟。

那人又說:“一刻鐘前下官剛見着了寧王,寧王殿下正讓人尋你呢。”

這一句清晰了很多。

駱心詞面色一變,倏地站起來,扶着半開的窗口往外看去,将雅間中的侍婢們全部吓了一跳。

唯有連星知曉她這是聽出了什麽,慌忙一起看去。

只見街道上多了個身着官袍的年輕男人,他擋在範檸面前,面上帶笑,客氣地與江黎陽說着話。

威嚴的紅色官袍證明了這人的身份,百姓敢聚衆看江黎陽與範檸的笑話,卻天生畏懼官府,見狀紛紛散開。

連星看着那被威嚴官袍襯得分外周正的男人,明白了,這人必然就是周夷。

她沒見過周夷,但聽過他的大名,那是林州文成館中最出色的學生,不論是才識,還是為人處事之道,都遠勝其他學子。

連星轉向駱心詞,見她兩手緊抓着窗棱,一動不動地盯着下方的周夷,胸口劇烈起伏。

曾經人人稱贊的未婚夫婿,如今是意圖謀害她全家的嫌犯,想也知道駱心詞的心情很難平靜。

她輕輕碰了碰了駱心詞的手臂,駱心詞側目,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迅速垂眸遮眼中情緒,兩t?只手也緩慢地松開窗棱,從窗口退開。

“小姐認得那人?”侍婢問。

連星機靈地搶先,“那是誰?瞧着是來為範小姐解圍的,人倒是挺不錯。”

侍婢道:“那是去年秋高中榜眼的小生,名叫周夷,殿試後直接入了翰林院,深得幾位大人的青睐,前途不可限量呢。”

“這麽俊,該不會被榜下捉婿了吧?”

侍婢笑:“倒是有幾戶人家動了這心思,不過這位大人說他在祖籍已訂了親,不好強求的。”

“倒是個有情有義的。”連星稱贊。

兩人的對話為駱心詞争取了冷靜的時間。

她舒緩了下情緒,用生的語氣道:“這人與我有何幹系?我氣的是江黎陽!當街嘲笑一個姑娘,他未免太過分了!”

聽着像是看見江黎陽欺負人,想起自己被騙的事,這才失态的。

三個侍婢互相看了看,誰也沒說話。

待雅間裏的危機過去,駱心詞再往外看,江黎陽已要帶人離去。

走出數步,他又轉身回來,喊道:“五之後比試箭術是在城南校場,不是城蘭,範靈,你可別記錯地方了。”

說完他哈哈大笑着離去了。

範檸氣得憤恨跺腳,周夷則是低聲在旁安慰。

兩人的交談聲很低,被街道上的雜聲淹沒,駱心詞沒能聽見。

過了不久,範檸面色有所好轉,帶人離去,周夷也上了馬車,漸漸消失在駱心詞的視野中。

街道恢複尋常的熱鬧後,駱心詞坐在樓上飲下兩盞茶水,将情緒徹底撫平,帶着侍婢回了府中。

府中依舊只有一個久居佛堂的韶安郡主,無人過問駱心詞外出的所見所聞,讓她得以靜下心來細思今之事。

夜晚,屋中侍婢已退。

連星将外間燭臺全部熄滅,湊到床邊悄聲問:“接下來小姐打算怎麽做?”

駱心詞蹙着細眉,猶疑道:“我不知道該不該與周夷相認……”

幕後兇手派人去殺害駱家六人,無疑是不想與他們扯上關系,周夷既然不隐瞞已有婚約的事,兇手應當不是他。

連星道:“周夷為人堅貞,如今又在朝為官,能幫上小姐許多。小姐覺得他可信,就與他相認呗。”

駱心詞擡了擡眼,黑多白少的眼眸中蒙着一層彷徨。

連星被她看得啞然了一下,猜測:“小姐不能完全信任他?”

“其實……”駱心詞慢吞吞地掂量着用詞,“我與他……不熟。”

“啊?”

駱心詞道:“這樁婚事就舅舅為我定下的,定親至今,我與他只見過五次,就連交換信物,都是在舅舅的陪同下……”

當年駱裳的婚事就是駱家舅舅定的,一個決定,誤了駱裳的一生。

駱家舅舅悔恨,所以在給駱心詞定親時,格外的謹慎。

周夷入京赴考前,周家人曾提過讓二人盡早完婚,駱家舅舅極力反對,一定要等周夷高中後,才肯讓二人成親。

為的就是萬一周夷高中後一去不回,兩人的婚約可以及時作廢,縱然會對駱心詞的名聲有些影響,但不至于像駱裳一樣淪為下堂棄婦。

舅舅用心良苦,駱心詞謹記在心,所以此刻猶豫不決。

她很清楚,真算起來,她與周夷并沒有熟悉到可以托付性命的程度。

“這可怎麽辦?”連星與駱心詞一起陷入了為難。

二人思量到深夜,在外面庭燈燃盡時,駱心詞道:“今才是第一次見他,再多觀察他一段時吧,不急着做決定。”

連星“嗯”了一聲,二人熄燈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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