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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上有半個月亮,被城市的燈光熏得昏昏的,好似也帶着疲累。
溫度很低,車窗內側結了一層水珠。時間不早了,高毅把車開得飛快,想着趕緊去接了餘曼麗回家。
早上出門,高毅看到他那些玩意兒全堆在門口。但他知道餘曼麗不會真的把那些東西丢掉,因為工具和木材都是花錢買的。她要的只是一種權威宣示,告訴高毅,只要她想,她就能摧毀他唯一的愛好。
妻子并沒多少文化,但她自有她的精明,盡管那精明有時候顯得現實而且殘忍。
車子剛轉過路口,就接到餘曼麗的電話:“你往哪兒開?我在路口等着。”
高毅把車倒回去,果然看到了路燈底下瘦小的人影。
餘曼麗急切拉門上車,把手對準車裏的暖氣口一陣搓,說話還打着顫:“把車開這麽快幹啥,我手都快招斷了,你都沒看見。”
“天冷,以後別出來等了。”
餘曼麗在一家超市當收銀員,今天是晚班。
“在這兒你不用調頭,少開一段路,省油。”
高毅張張嘴,什麽也沒說。他拎了一個保溫桶遞給餘曼麗
餘曼打開,番茄牛腩湯,裏邊沒有番茄也沒有湯,全是牛腩。上了半夜的班,她早就餓了,照常從扶手盒找了一次性筷子,埋頭吃起來。
車裏靜靜的,充斥着牛肉鮮香的氣味兒和女人咀嚼的聲音。
吃了一陣,溫熱的食物填飽了肚子,也驅散了她身上的寒冷,車裏的暖氣也烘得她發熱。往常這時候她就閉上眼開始打盹兒了。從下午三點一直到晚上十點,幾乎都是站着,收銀一刻不停手,很累人。
但今天她沒睡。她和高毅吵了架,表面沒什麽了,但她知道,男人心裏有疙瘩。她抱着手裏的保溫桶搓了搓,溫度透過鋼皮傳到她手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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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毅算是個好男人吧。不酗酒不打牌,聽她的話煙也少抽了,工資上交,也很顧家。雖然不太會說好聽的話,經常很氣人,但畢竟沒什麽大是大非上的不對。今兒她琢磨了一上午,是不是自己真的有點過分。吃過午飯,便把門口的東西撿回了家。
“你的東西我沒有丢,給你撿回來了。”
“嗯。”
“要不是你弄那麽晚,耽擱睡覺,我也懶得說你。”
高毅沒吭聲。因為他知道,妻子主要不滿的點也并不是他睡得晚。
餘曼麗瞅着高毅的臉色,有些話她覺得自個不得不說:“還有,黃楊和紫檀多貴,你就自個雕着玩兒,有必要買那麽貴的?随便弄點木頭,過過手瘾不就行了。
“錢留着都是有用的,房貸、車貸、日常開銷,還有丫丫上學,花錢的地方多的是。你要是想買衣服鞋子、吃的用的,我肯定不會怪你花錢,但你這就是個業餘愛好,咱也沒錢,為它花這麽多錢,你覺得我應不應該生氣?”
已經很多次了,高毅知道自己和妻子在這個問題上,并沒有溝通的餘地。
一個自己完全沒有興趣愛好的人,實在很難理解別人為興趣愛好的付出。他無法說動妻子,也不打算再說。對妻子的這些話,他只有沉默。
說完了該說的話,見高毅沒有嗆聲她,餘曼麗覺得他大概也聽進去了些,氣性也都消了。
她便說道:“等你這個月發工資,咱卡裏就有十萬了,你先拿去把車貸還清,車貸利息高。”
聽到這個數,高毅有點驚訝,雖說他每個月收入不低,但房貸五六千,車貸兩三千,還有一家人的生活,七七八八扣完,也剩不下幾個錢。況且年初剛還了一部分車貸,還得卡裏精光,這又有這麽些錢了?
“你沒算錯?”
“卡裏的餘額我還能數錯?”
“怎麽會有這麽多錢?”
“你覺得呢,我去搶的銀行。”餘曼麗翻了個白眼,“還不都是我從咱牙縫裏摳出來的,都像你這麽花錢沒數,啥都想買,能存下個屁。
“除了超市上班,我還去做了小時工。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賺兩份工資啊?”
高毅看了一眼餘曼麗:“做一份工作就行了,別太累。”
突然聽到這關心的話,餘曼麗心頭升起一點酸澀和委屈。她猛地把那點情緒咽下去:“人還年輕,累就累點,沒什麽。”
說起存款,餘曼麗也高興了起來,開始暢想:“等把車貸還清,每個月光還房貸壓力就小了,存錢也能存得快一些。這兩年都累點熬過去,以後就輕松了。”她看着高毅,“下周一我就聯系銀行,還完錢去吃頓好的,給你和丫丫買點衣服。”
“給丫頭買就行了,我不用。”
餘曼麗翻着他的衣領:“這件還是前年買的呢,衣領都開線了。”
“回去縫一下,你不是你們餘家村針線活做得最好的?”
餘家村是餘曼麗老家,和高毅老家挨着。當初兩人相親,媒人就這麽介紹的餘曼麗,提到她會踩縫紉機,以後給高毅縫衣服。
後來結婚,餘曼麗父母對高毅那微薄的彩禮相當不滿,也對執意要嫁的女兒不滿,就只陪嫁了那臺老縫紉機。那嫁妝現在還在老家裏擱着呢。這是兩人才知道的玩笑。
餘曼麗掐了一把高毅的胳膊,嗔罵:“去你的。”
至此,兩人吵嘴的龃龉才全沒了。
餘曼麗琢磨了一整天,又一路不停歇地對高毅吐出她心裏所有的不快,此時終于消停下來。借着不太明亮的路燈,她才注意到丈夫的手有異常。
她突然翻開丈夫的手:“你手咋啦?”
高毅吓了一跳,趕緊把手抽回去,放在方向盤上,斥道:“你別扒我手,我在開車。”
“你手上咋纏了紗布?”
“刀劃到了。”
“哦。”
他那工作,被刀劃到并不意外。餘曼麗卻盯着看了一陣,又想去拿他的手,想起剛剛才被罵了,便道:“你手給我看看?”
“看什麽?”
“誰給你包的紗布,包這麽好?”她才不相信高毅會因此去醫院。而他們酒店裏,不乏一些心術不正的女服務員。
“沒誰。”
“不敢說?不會是你哪個相好吧,包這麽仔細。”
一陣不适重新泛起,他不知道餘曼麗是天生疑神疑鬼,還是從來就沒有信任過他。也不知道自己曾做過什麽讓她不信任。語氣不太好地說:“蘇雪青給包的。”
這人餘曼麗知道,之前看高毅總接同一個單,直到打聽出對方是個男人,她才放了心。
“就那個天天坐你車的臭老九?”
“你怎麽說話呢。”
她輕嗤一聲:“這就把你收買了,讓你捧他臭腳丫子。”
高毅眉頭狠皺,他向來知道餘曼麗說話帶刺,并不搭腔。
但餘曼麗卻自顧自說:“這些城裏人壓根看不起咱,以為一點小恩小惠就想把咱給收買了。之前龐娟給我她買小的鞋,就到處和人說,以為誰稀罕。”
“我看她後來送你絲巾,你也要了。”
“不要白不要。”
高毅實在忍不住,揭餘曼麗的短:“你拿人小恩小惠,還揣測人居心不良。”
但餘曼麗絲毫不覺羞愧:“本來就居心不良,她處處跟人說我農村來的,她有優越感。”過了一會兒,又幽幽說了句,“她老公外邊有人,看不慣你晚上都來接我。”
高毅對她這些同事間的閑話沒甚興趣,再不接茬了。
過了一陣,餘曼麗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壓低聲音:“你說他是大學的教授,這種人能不能把你閨女弄去公立小學啊。”
高毅斜了餘曼麗一眼:“他憑什麽要這麽做?”
“咱花點錢啊,花錢總行了吧。讓那個姓蘇的把丫丫學校這事兒給辦辦。”
“他住紅樹灣,能看得上這幾個錢?”
“看不看得上,你去問問看啊。你拉不下臉,但閨女上學這事兒更要緊是不是?咱倆都沒這兒的戶口,一直上民辦學校也不是個辦法。”
“餘曼麗,你長點腦子,我就是個司機,人家憑什麽要去幫一個快車司機辦這麽難辦的事。”高毅提高聲音,“我不會去,這事兒你別提了。”
見他生氣,餘曼麗嘟囔:“不是你自己說他是教授的。”
女兒上學的确是最讓兩口子發愁的事。但讓高毅去向蘇雪青提出這種請求,他無論如何都張不了這個口。
每天回到家,女兒都已經睡了。高毅第一件事就是輕輕推開次卧門,再去看一眼女兒。孩子的打橫了睡在床上,被子踢得半邊身子都在外邊,好在這房間的暖氣足,也不冷。
高毅把孩子挪正,重新掖好被子,摸了摸她柔軟的頭發。不管多苦多累,只要看眼他的寶貝女兒,苦累就都消失了。他輕輕退出去,關上了門。
躺在床上,高毅長長出了一口氣。忙碌的一天這一刻終于拉下帷幕。他摸出手機,點開前一天沒看完的小說,打算放松放松腦子。
餘曼麗終于也上了床,關燈扒了扒他的肩膀:“別玩手機,快睡吧。”
高毅悻悻地關了手機,縮進被窩。
餘曼麗又扒了扒他肩膀:“你轉過來。”
不需要語言,高毅便知道妻子的意思。他轉過去,把手搭在妻子的腰際摸了摸,見她沒有挪開他的手,便沿着衣邊把手伸了進去。
妻子的皮膚很熱,小腹因為生育過,肉松松的。胸脯因為哺育也變得幹癟柔軟,不像剛結婚時那樣硬邦邦的,像肌肉一樣有彈性,但他覺得這樣的妻子更有味道。
高毅父母在他初中畢業意外去世,畢業後他也沒能繼續念書。十六歲出來打工,二十歲回鄉相親,拿着自己存的一萬元和姑伯湊的一萬元。比起別人家動辄八萬十萬的彩禮,哪怕他個子高人也帥,媒人也不好給他介紹條件好人漂亮的姑娘。
是餘曼麗主動問着媒人和他拉上了線。
開始他以為是對方先對他有了好感,見面很害羞。後來才知道,餘曼麗是看上了他無父無母的家庭,因為不用伺候公婆。
女孩靈活的腦瓜一合計,彩禮要給父母,而自己嫁過去還得伺候丈夫一家,不如就找了高毅,起碼不用伺候他爹媽。
他和餘曼麗的婚姻沒有愛情,只有合适。以至于剛結婚頭一年,他甚至對這個還很陌生卻突然變成他妻子的女人有些無所适從。直到女兒出生,看着那柔軟漂亮的小孩,他才第一次和餘曼麗産生了真正的連接,他們是這孩子的父母。
今天高毅興致格外好,他撫摸她的小腹,手指時不時從剖腹産留下的刀疤上劃過,慢慢身體疊上。他湊上去吻她的嘴,卻被餘曼麗避開。
妻子不喜歡親吻,更不接受舌吻,他從不勉強,只轉而吻着她的脖子。
今天妻子的反應也很好,緊緊貼着他,皮膚間浸出了汗,難得有那麽點水乳交融的味道。
高毅覺得差不多了,從床頭摸出套,剛要撕開,餘曼麗阻止:“不用這個。”
“你這兩天在排卵期。”
“我知道。要是懷上了,正好再要一個。”
一聽這話,高毅從她身上翻下來了。
“你咋啦?”
……
“再要一個有什麽不好。就一個閨女,誰以後給你傳宗接代、養老送終?”
一說這個,高毅就特別煩:“我不要誰傳宗接代,丫丫也能給我們養老送終。餘曼麗,你怎麽還重男輕女?”
“我哪裏重男輕女?我對丫丫還不好?現在國家都號召生二胎三胎,多要一個有什麽不行的?”
“養不起。”
“怎麽就養不起?以前家裏那麽窮,還好幾個兄弟姊妹呢,現在咱有房有車的,多個孩兒怎麽養不起?”
高毅懶得和她掰扯這些,轉過身去:“睡覺吧。”
餘曼麗從床上坐起來:“我就想多要個孩兒,你為啥不給我?”
“少來這套,你就是想生兒子,你考慮過丫丫的感受嗎?”
“你考慮過我的感受?”餘曼麗說起來也十分委屈,“每次回老家,都被人戳脊梁骨。說你們高家就你一個獨苗,父母也都沒了,這下香火要斷在我手上。”
“那以後就別回老家。”
“你……”
“這事兒沒有商量餘地。你真想生兒子,就跟別的男人生去。”
“高毅,你說的是人話?”餘曼麗也氣不打一處來,拍了他後背一巴掌,轉身悶頭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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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