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17章

蚌肉裏的砂礫并不一定都會被磨成珍珠,但一定會被它膈應得不舒服。

自那晚後,蘇雪青總會時不時想起高毅。一面覺得做出這種舉動不可思議,一面又覺得自己是個有情感和欲望的人,在某種氣氛下,一時沖動也并不奇怪。只有面對一無所知的邵庭時,他心裏越發愧疚難當。

說起來這些年追求邵庭的人也不少。年輕時,他外表陽光又能說會玩,很招小零們喜歡。到了這個年紀,又有事業傍身,更不知道多少人上趕着。

奇怪的是,蘇雪青從未有過對他偷吃出軌的擔憂,或許是太過自信,又或許是從心底就覺得感情和人心是無法完全把握的東西,所以也不必強求。

無論如何,他和高毅那都是個錯誤。有些話電話裏不方便談,幹脆當面說清楚,徹底結束掉這一切。

節後周三是約定的高毅來接他的日子。已經打算好了,但越是臨近下課時間,蘇雪青仍有些緊張。

他該對高毅說點什麽?說他當時喝醉了一時沖動?

他還記得問了高毅喜不喜歡他,要是對方說喜歡,他又該怎麽辦?對方會不會繼續糾纏?一旦沒有處理好,就會變成很棘手的麻煩。

他又想起當年那個被他主動引誘後又單方面分手繼而對他糾纏不休的男孩,以及父母耳提面命讓他擺正感情态度的樣子。

下課鈴響,蘇雪青吐一口氣,故作鎮定朝校門外走去。

遠遠看向門外,并沒有看到那輛熟悉的黑色大衆,今天停在高毅往常等他位置上的是一輛銀色奔馳。難道他換車了?但這個價位的車,又不像是高毅開的。

蘇雪青正想走過去看個究竟,車門突然打開,邵庭從車上下來,滿臉笑容叫蘇雪青“寶貝兒”。

“……你怎麽在這裏?”

“我來接你啊。”

邵庭攬住蘇雪青的肩,被蘇雪青推開:“來來往往的都是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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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有什麽,你不是向來不藏着掖着的。”

“也沒必要讓學生和同事知道。”

蘇雪青把邵庭推着上車,關車門前,他朝外邊又快速掃了兩眼,并沒有看到黑色大衆,看來高毅今天沒有如約來接他。

“我定了餐廳,先去吃飯吧。”

蘇雪青摸了摸車門:“新車?”

“對啊,喜歡嗎?”邵庭沖他一笑,“你說不喜歡太招搖的,這款總行吧。車裏空間也寬敞,我是想叔叔阿姨年紀大了,開車不便,你有時候接送他們也用得上。”

蘇雪青往後看了看,是比普通轎車車型大一點。這回邵庭終于沒再想着招搖過市,選了個實用款。

看得出蘇雪青挺滿意,邵庭把車停在路邊:“你來試試。”

“你開吧。”

“我專門給你挑的,給個面子?”

蘇雪青看着他:“我有點擔心。”

“不會有事的,路上車不多,你開慢點……這次我保證不說你。”邵庭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把嘴巴給封起來。

蘇雪青想了想,還是搖頭。

“你這關總要過。叔叔阿姨這個年紀,萬一有點啥事兒,我又出差沒在,還是自己開車送去醫院更方便些。”

邵庭說得在理,蘇雪青換到了駕駛位。

他并非開車新手,動作熟練地就把車開出了學院路。

這次邵庭說到做到了,克制住自己指手畫腳的沖動,一路都很安靜。

蘇雪青開着車,腦子裏卻琢磨高毅今天為什麽沒來。

是有別的事?不會的,之前那麽多次,他連遲到都沒有過。就算真來不了,也會電話通知他一聲。

人沒來,也一直沒有聯系他,蘇雪青心裏沉了沉,果然還是因為那天的事吧。

所以是他自以為是了?高毅根本對他沒有那方面的想法,平時體貼只是性格使然,或者其他原因。所以他自作主張地去親對方,高毅生氣了?

如果一個直男,被同性戀強吻,換做蘇雪青自己,恐怕不止會生氣,還會很厭惡反感吧。

是因為反感所以一聲不吭消失了,再也不想産生交集?

“寶貝兒,前面快紅燈了。”看蘇雪青一點沒有減速的意思,邵庭忍不住提醒道。

“……嗯?”蘇雪青慢了半拍,好像沒聽清邵庭的話。

邵庭眉頭一皺:“紅燈跳了,減速!”

蘇雪青這才反應過來,眼看快要撞上前邊慢下的車,他慌忙掰着方向盤,希望錯過去。這時右側車道一輛車已經頂了上來,占了他的空位。千鈞一發,邵庭一腳踩在蘇雪青腳上,兩人猛地往前一傾,車停了下來。

“……”

“……”

“正開車呢,你在走什麽神?”

蘇雪青搓了把臉,在路燈重新綠起來時,他努力平複了過快的心跳,車子繼續彙入車流。

“你剛在想什麽?”

“沒想什麽。”

“你想得那麽入神,怎麽可能沒想什麽。”

“……”

“所以你究竟在想什麽,還不能告訴我?”

蘇雪青把車靠邊停下,從駕駛座下去了:“還是你來開吧。”

“……”

邵庭重新坐上駕駛位,側眼打量蘇雪青。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在一起這麽久,以前覺得蘇雪青很好懂,但最近越來越不知道對方到底在想什麽了。就像此刻,他明明不高興,卻又什麽都不說。

“寶貝兒,你這開車的問題,總要解決了。要不找個心理醫生看看吧?”“我不想開車,你別逼我行不行。”

“我這怎麽是逼你?我這不是為你好?”

“你只是把你覺得我應該做的事強加到我身上,開車是,做飯也是。”蘇雪青看着前面,神色冷峻。

“……剛過兩天太平日子,又忍不住找我茬了是嗎?你還真是不可理喻。”

“……”

邵庭也很火大,不為差點發生的交通事故,而是蘇雪青這讓人摸不着的态度。他也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氣,還是對方的氣。

他壓着火兒,盡量平和地問:“我到底哪兒做得不好,你能不能給個準話?”

“……沒有,”蘇雪青垂下頭,“是我心情不好,拿你撒氣了,對不起。”

見他放低姿态,邵庭氣也消了大半:“誰惹你了?跟我說說。”

“沒什麽,工作上的事。”

“是學生不好管,還是領導難應付?”

蘇雪青未置可否,邵庭自顧自認定都是他工作的鍋。

“上學那會兒我也在學生會待過,學校的工作環境說單純吧,也沒那麽單純,人際關系很複雜,我一直覺得你不适合幹這種活兒。”

“我能處理好。”

見蘇雪青這樣說,邵庭也不再勸。

就這樣吧,蘇雪青想,不管高毅喜歡他還是讨厭他,從此不再見面也是一種徹底的解決方法,總比拖拉糾纏的好。

打定了主意,他把手放在邵庭腿上拍了拍,口氣緩和很多:“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好的,你不用為我擔心。我還比你大一歲,別總拿我當小孩。”

邵庭點頭,伸出手指蹭了蹭蘇雪青的臉。

“你幹嘛回家就喪着個臉,故意給我看?”餘曼麗攥着拖布,踢了踢高毅的小腿。

高毅把腳擡起,無神地盯着電視:“累。”

“我說你就是活該。讓你晚上不睡覺,雕你那爛木頭雕到半夜,現在知道累了。”

高毅剛把腳放下,餘曼麗轉身,又把拖布塞到他腳下,他只好又擡起。

“累就趕緊去洗了上床休息。”

“我一會兒就去,你別念叨了。”

“嫌我念叨。我跟你說,像你這樣天天缺覺,上點年紀就容易心梗腦梗,小心早死。”

餘曼麗說話不好聽,他已經習慣了。高毅也沒心思和她拌嘴,如她的願,去洗澡了。

站在水簾下,高毅使勁揉着臉,心頭酸澀得發苦。這幾天他大起大落,經歷了從玫瑰幻夢墜入冰冷現實的全過程。

他十五歲辍學,還沒嘗過校園初戀的滋味兒就離開了那個地方,從此跟着師傅們做學徒。師傅們帶着這樣的半大小子更不敢掉以輕心,沒個輕重的年輕小子一不小心就能偷偷搞出人命來。但凡他跟老板或者工友的女兒多說兩句話,師傅們都得說他一頓。

很長一段時間,師傅的訓*讓他對女孩的害怕大過了一切,在異性面前他越發沉默躲避。

後來年紀到了,相親結婚,有了妻女,有了家庭,唯獨不知何為愛情。

直到蘇雪青吻他,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高毅才猛然驚覺,原來他對蘇雪青那樣的好感,那樣的崇拜,那樣讓人魂牽夢萦的感覺是喜歡,是愛情的滋味兒。

他一點也沒有心思去琢磨那個吻是什麽意思,光是這個發現,就足夠讓他心神震動,難以承受了。那天晚上,他快樂輾轉,一夜未眠。

這幾天,他無數次在心中回答了蘇雪青的問題——

是,我喜歡他,我喜歡蘇雪青。

但也僅此而已。

他沒有告訴蘇雪青,因為他們都不是自由之身。他有家庭,蘇雪青也有伴侶。這是一份無法訴諸于口、也不會有任何結果的愛情。高毅有自知之明,也還沒有天真到覺得蘇雪青醉酒和心碎後的舉動代表了什麽。

他們是雲泥之別,他爬不上雲端,也不願蘇雪青堕身成泥。

高毅唯一的期望就是還和以前一樣,像從未察覺一樣将愛意深藏心底,只要能時時看他一眼就好。只看着他,他便滿足了。

所以這天下午他也如約去接了蘇雪青。只是稍微晚了點,平日停車的位置被一輛銀色奔馳占據,附近沒有停車位,他便停得稍微遠了些。

他看着蘇雪青走出校門,正要開門下車時,看到了奔馳裏下來的男人。男人和蘇雪青熟稔地招呼,然後走過去親熱地摟着他的肩,他跟着男人上了奔馳。

那個男人高毅認識,是在南藤國際大廈看到的有錢人,是蘇雪青口中的伴侶,是個有着數億身家的成功人士。他們是公開的情侶,可以在光天化日下親密。

幻夢實在太美好太輕盈,所以他才膽敢奢望能時時看着自己喜歡的人。現實冰冷而沉重,他對蘇雪青來說,實在什麽都不是。

明明什麽都沒得到過,繼父母過世後,高毅卻正在經歷着人生的第二次重大失去。

他側身躺在床上,心口疼痛。

餘曼麗也上了床,坐在床頭拆盤起來了的長發,如往常一樣和高毅閑聊:“丫丫她們馬上放寒假了,我說寒假給她報個舞蹈班吧。我看別的小姑娘都跳舞,說是以後形體好看。”

她等了一會兒,沒能等來男人的回答,不耐煩地推了推他肩頭:“跟你說話,耳朵聾啦?”

“丫頭說她不想學跳舞。”

“那她想學啥?”她把高毅扒過來,驚恐地睜大眼,“你答應讓她去學跆拳道啦?她一個姑娘家的, 學這幹什麽?她啥玩意兒不懂,你也慣着她胡來?”

“我覺得挺好,學了能防身。”

“能防個屁。我看她以後嫁不出去,才要怪你。”

高毅沒法和餘曼麗掰扯,疲倦地閉上眼:“再說吧,先睡覺。”

“我跟你說,這事兒我不會讓你由着她,女孩子可不準學摔跤打架。”

高毅幾不可聞地發出一聲嘆息。這才是他日複一日冰冷而具體的現實,閉上眼睛,連夢裏玫瑰的顏色都變得氤氲淺薄了。

或許這才是他和蘇雪青最好的結局,在尚未深陷之前,在還沒真的犯錯之前。

作者有話說:

這本文除了寫主角的感情糾葛,我最想寫的還有餘曼麗這個女性角色。她的人設并不讨喜,但我并無意把她設置成一個拉仇恨的“壞”角色以表示主角行為的“正确性”。如果說耽美男主角是帶着一定理想色彩的,我只想盡量塑造一個真實的女性,一個在男權社會下成長,擁有社會規訓的美德,思想下意識符合社會規則并看起來活得挺自在的女性。我想寫她以為的幸福生活被打破,一個女人最重要的丈夫背叛她。當她被她所信任的一切抛棄時,她的掙紮、瘋狂,以及成長。她是所有被教化的女孩的一個縮影,我希望她經歷痛苦,然後掙開束縛,最後獲得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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