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54章

從傍晚昏暗的花壇邊,被餘曼麗抱進燈光通亮的房間,高雅歌不僅沒止住哭,反而哭得越來越大聲,抽噎得快要喘不上氣。

餘曼麗抱着她安撫。高毅倒水來慢慢喂給她。

喝了水,她剛喘上一口氣,就抽噎着喊:“……不要……你們不要離婚……我不要……”

女孩還不到十歲,卻已經模模糊糊懂得了“離婚”的含義。

她放學回家,今天沒人來接自己,以為爸媽還在上班,要晚上才回來。已經計劃着先回來拿上零食,再去小梅家一起寫作業。剛上樓,就又聽見裏邊父母的争吵,伴随着“離婚”的字眼。

一種無法理解的難受漫上心頭,她不敢推開那扇門,只好拎着書包跑去樓下,剛坐到花壇邊上,眼淚就止不住流出來。

餘曼麗紅着眼恨恨地看了高毅一眼,低頭抹女兒臉上的淚痕,寬慰她:“你知道什麽是離婚?我跟你爸不會離婚,別胡思亂想。”

“……你們說要離婚……我不要做孤兒……嗚嗚……”

“就算爸爸媽媽離婚了也是你的爸爸媽媽,你不會變成孤兒。”

一聽這話,孩子又大哭起來。

“你幹嘛跟丫頭說這些。”餘曼麗恨恨地瞪高毅,讓他閉嘴,轉頭對女兒說,“那是大人吵架說的氣話,你懂什麽,吵完就算了,都不當真。”

見女兒還是哭,那哭聲和着丈夫那些決絕的語言,都像是刀子,一刀一刀劃在她心上。餘曼麗提高聲音:“哭什麽哭,不準哭了。我說了不會離婚就不會,我的話你也不聽了嗎?”

高雅歌被母親發怒的聲音震懾住,果然不敢再哭了。

她放開她:“別哭了,去洗把臉,我去做飯。”

女孩揉着哭花的眼睛,乖乖去了衛生間。餘曼麗收拾了一下屋子,去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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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毅坐在客廳,事情一下子變得很難辦。他以為只要自己放棄財産,說服餘曼麗離婚會很容易,卻沒想到她那麽堅決。更沒想到,她不願意放棄女兒,現在女兒的情緒也很抵觸。

他也仔細想過了,就算他和餘曼麗這樣将就着過下去,無法修複的裂痕也已經産生,只會越來越大,總是吵架,對孩子也不好。孩子馬上十歲了,很多事都懂了,同一屋檐下瞞不住她的。

高雅歌洗了臉出來,鼻頭和眼睛都是紅的,可憐巴巴地依偎着高毅,一副委屈壞了的樣子。

女兒只會跟他這樣撒嬌,高毅看着更心疼,把她抱到腿上,讓她靠在自己懷裏,輕拍她的後背,安撫她。

“爸爸,這兩天你去了哪裏?”女孩悶悶不樂地問。

“沒去哪裏。”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高毅輕拍的手一僵:“怎麽會,爸爸什麽都可以不要,都會要你的。”

“那你為什麽不回家,媽媽給你打了很多電話。”

“……我去工作了。”他并非擅長謊言的人,此時有些局促地編着謊,“我要工作才有錢,有錢才能跟你買冰激淩。”

“哦。”女兒像是接受了這番說辭,又安心地靠在了他懷裏。

他心裏細細密密地碾過一陣疼痛。他們婚姻徹底破裂,最受傷的還是女兒,但維持這破碎的樣子,同樣無法避免讓女兒受傷。

這孩子來得太早,他還不知道父親的含義和責任就已經成為了父親,就像他還不知道丈夫的含義和責任就已經做了丈夫,于是丈夫和父親都做得不合格,辜負了最親的兩個人。

最對不起的,還是女兒。

“丫頭,爸爸問你一個問題。”

“嗯。”

“假如有一天我和媽媽真的要分開,你想跟誰一起生活?”

女兒仰起小臉,用她幹淨晶瑩的眼睛盯着他。

“你不用現在回答,可以想一想……”

高毅話未落音,眼淚很快蓄滿女孩的眼眶,高雅歌又敞開喉嚨大哭起來。

“……我不要,我不想,我不……”他制住女兒揮舞的手:“好好好,不想就不想……”

“我不……我不……我讨厭你……”

……

兵荒馬亂的一晚。

餘曼麗做了他的飯,卻沒叫他去吃。高毅也沒什麽食欲,只坐在陽臺喝啤酒,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晚。

餘曼麗不管他,也心累得管不了。吃過飯,只把碗筷收去廚房,然後帶女兒去洗了澡。

可能是哭得太累,洗漱完沒多會兒,作業也沒寫完,高雅歌就困得直點頭。餘曼麗叫她去睡覺,女兒卻抱住她的胳膊:“媽媽,我想和你睡。”

女兒很少跟她撒嬌,往常這樣黏黏糊糊的,餘曼麗只會呵斥她趕緊去睡。

今天卻不知是覺得女兒可憐,還是自己可憐,總歸想要依賴點什麽,抓住點什麽,借點什麽來自我安慰。于是把女兒抱起來,去了房間。

孩子很快睡着了,幾下扭到她懷裏,無意識伸手一陣亂摸,直到摸着她的胸脯才停下。這是女兒斷奶後養成的怪癖,也是她和孩子的秘密。

一般小孩幾個月就開始慢慢斷奶,她不忍心,也想省些奶粉錢,那時候奶水也足,就緊着孩子吃。一口氣吃到兩歲多,斷起來就很困難,每晚哭鬧。後來發現,只有抓着這“奶袋子”哪怕不吃也會安分點,就養成了這麽個壞習慣。

壞習慣一直到娘倆到城裏來,有了分開睡的條件才慢慢糾正過來,這也是她不樂意和女兒一塊兒睡的原因。

小姑娘的身體很柔軟,但十歲的孩子,已經有了硬朗的骨骼和肌肉,不再是嬰幼兒時期那一堆松散脆弱的肉。

抱着女兒,餘曼麗今晚沒再想高毅,沒去琢磨他那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出軌和欺騙。閉上眼睛,懷着女兒的日子仿佛還在昨天。

懷上她那次是高毅春節回家過年,那會兒離他們辦結婚酒已經一年多,但年輕的小夫妻聚少離多,還有些陌生。夫妻之間那檔子事兒只有新婚夜做過,兩人都是雛兒,第一次也沒能成功。

一年多肚子沒動靜,嬸子就來問她,得知真相後,說了她一通,又教了她不少,還說怎麽也得有個孩子男人才樂意回家。還讓她過完年,不管怎麽樣都要跟高毅一起出來打工,要看着自個男人。

她聽了嬸子的話,有了夫妻之實,她也覺得兩人親密了一點,過完年就跟高毅一塊兒出來工作。那會兒她年紀小,什麽都不會,也怯場,工作沒找到, 先發現懷孕了。

看着醫院的檢驗單,兩人皆是又開心又茫然。高毅那會兒收入也不高,沒法照顧她,只好又讓她回了老家。

回家後一個人養胎的日子她也不孤單,高毅每天都會給她打電話,常常給她寄吃的,每月發薪日就把所有工資打給她,只給自己剩幾百元飯錢。男人還是不善言辭,每次電話也就問候兩句就挂了,但餘曼麗有了從未有過的感受。被父母親人漠視慣了的女孩,第一次感受到丈夫對她的關心和照顧。

她覺得這種幸福都是這個孩子給她帶來的,所以一直還想給高毅生個兒子。

度過了難熬的懷孕初期,後面女兒都很乖,只是沒按預産期來。

她還記得那天,下了雨的秋天,冷飕飕的,午後她在房裏睡覺。一覺醒來屁股濕透了,以為又是漏了尿,自個趕緊換了幹淨的衣服和床單。

剛把床鋪好,肚子就開始疼。她以為是累着了,就躺在床上休息,結果越休息越疼,等她打算起來叫人時,才發現憑她自己已經爬不起來了,趕緊給嬸子打電話。有經驗的女人一見她這情況就知道快生了,把她送去鎮上的醫院。

鎮上的醫院條件有限,也沒有什麽止疼針,一切還得靠她自己。生産時偏偏又難産,疼得她死去活來,用她後來常對高雅歌說的話“為了生你,我差點就活活疼死過去,你還這麽不聽話”。

最後實在沒辦法,只有轉剖腹。高毅不在沒人簽字,只能讓嬸子回他們村裏叫她爸媽。又疼了幾個小時,爸媽趕來,剛要簽字,孩子又生出來了。

而她痛得脫了力,短暫地暈了過去。

醒來後,所有人都對她生的是個女兒表達了或多或少的失望,也有勸她不要灰心,她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生兒子。

丈夫來電話說已經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害怕了,怕高毅也會因為生的不是兒子而失望。

等他風風火火沖進醫院,小心翼翼從她身邊将孩子抱起來,年輕的男人第一次看着自個孩子激動得哭了。餘曼麗忍不住又提醒了他一遍:“生的是個丫頭……”

“丫頭很好,辛苦你了。”丈夫将孩子放在她身邊,輕輕地在她的額頭印上一吻。

高毅很喜歡這個女兒,餘曼麗也絲毫不敢怠慢。

女兒小時候身體不好,經常生病,半夜發燒。無論外邊風雨交加,還是大雪紛飛,她一次又一次一個人抱着孩子半夜跑醫院。女兒小時候不愛吃飯,身體瘦弱,醫生說是母乳喂久了導致的。她為自己的無知愧疚,想方設法做好吃的,逼着女兒吃飯。孩子又是個嬌氣包,她覺得女孩也應該堅強一點,于是總是扮演一個嚴厲又不通情面的“壞人”。

她體恤高毅在外面賺錢辛苦,一個人帶孩子的苦累從不對他吐露。事實上,給女兒洗的每一片尿布、喂的每一口飯、她從小到大穿的每一件衣服、她成長的分分秒秒都在餘曼麗心頭。

她也常常覺得女兒不夠好,比不上別人家的孩子,她也并不覺得有多麽愛這個孩子,只是終歸是自己的骨肉,不疼也得疼。

然而到了現在,真正面臨失去女兒的可能,她才知道女兒在她心中的分量,知道什麽叫“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

“掉下的肉”卻又沒真正徹底掉下來。醫生剪斷連接她們身體的臍帶,卻剪不斷那隐形的連接着她們生命的臍帶。所以女兒疼她也疼,女兒哭她也想哭,女兒是她的另一個人生、另一條生命。丈夫想要搶走女兒,那便是想要将她的一部分殺死。

她可以不要房子不要車子,卻萬萬不能不要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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