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變與不變

第五十七章變與不變

沈迪實在無法想象自己孱弱地躺在病床上忍受賀程在他耳邊裝模作樣卻無力反抗的畫面,他一個翻身坐了起來,胡亂拔掉了手上的針頭。

動作過于生猛,一道血線飛出來,差點濺賀程臉上。

賀程忙起身拉他,忘了自己腿上還打着石膏,沒站穩,一下又摔回了椅子上,“你要做什麽?”

沈迪看了眼他的腿,賀程摔下去時滑稽的模樣逗得他想笑,有話要說?說什麽,他們所有的話都在那個晚上說完了,剩下的,沈迪連臨終遺言都不想聽他的。

他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

“你站住!”賀程想叫住他,奈何有心無力,等沈迪徹底消失在門口了,他才想起自己是怎麽來的,他重新坐進輪椅,追了出去。

迎面走來的護士看到沈迪:“哎你怎麽起來了,你還沒……”

沈迪陰沉着臉,兇了她一眼,護士立馬住了嘴,正當不知道怎麽辦時,看到後面緊追上來的賀程:“……賀醫生要幫忙嗎?”

“快,幫我攔住他。”賀程說。

瞪一眼就算了,沈迪到底不會對女的動粗,賀程最終在電梯口堵到了人,他上前一把抓住沈迪的手腕,放緩了聲音道:“你先別賭氣,先跟我回去。”

沈迪甩開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個“滾”字。

“行,我不說話了,我保證從現在開始一句話都不說。”賀程投降,手卻沒松,“先回去把點滴打完行嗎,別拿身體開玩笑。”

沈迪用力掰他的手,這麽拉拉扯扯,周圍又都是賀程認識的人,看過來的目光叫他十分難堪,他壓低了聲音:“你還要不要臉。”

賀程輕嘆一笑,“跟你我還要什麽臉啊。”

沈迪去按電梯鍵,賀程趕在他前面一掌蓋在了鍵板上,沈迪轉身往樓梯走,賀程沒辦法了,撐着輪椅扶手起身,一下朝他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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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迪沒有防備,被結結實實地撲倒在地,滾了半圈後,賀程爬上來壓在他身上,低頭耳語:“再不回去我親你了。”

“操!”沈迪手掌在地上一拍,掄起拳頭就要把人往外掀,賀程抵在他肩膀上,深吸了口氣:“實在不想待這也行,讓我送你回去。”

沈迪掙了兩下,賀程偷偷在他肩膀上親了一口,趕在沈迪再度翻臉前放開了他。

沈迪突然想到,他現在錢包,手機,車一樣沒有,讓賀程送回去,還不如躺到沈瑞回來,他轉身往病房走,進門前指着賀程:“別跟過來。”

賀程舉起雙手,十分無奈地應聲:“好。”

沈迪當着他的面關了門,賀程獨自靠坐在對面的走廊上,望着緊閉的門縫裏透出來的光出神,護士猶豫着上前,問他是否還有其他需要幫忙的。

賀程指指裏面:“他這人比較倔,你們多費點心。”

護士說了聲應該的後走了。

賀程喉嚨裏燒得難受,想喝水卻又不想動,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從沈迪主動靠近到今天被迫摔在他懷裏,他突然意識到,對這具身體的渴望,其實一直以來從未停止

他渴望沈迪身上的觸感、味道和皮膚灼熱燃燒時發出的動人聲響,他抑制不住地想要它們,想要這個人,這個活生生的,再次回到他生命裏來的人。

一個多小時後,沈瑞跑了上來,拎着電腦和幾件換洗衣服,看到賀程,他停下來:“賀程哥,你怎麽坐外面?”

賀程攤了下手:“被罵了。”

“啊?”沈瑞想想又“哦”了一聲,“那你等我會兒,我去跟我哥說說。”

沈瑞開門進去,沈迪大概是氣累了,又睡了過去,沈瑞朝門外的賀程招手。

賀程自嘲,他什麽時候竟被嫌棄到這種地步了,只能趁着別人睡着的時候,才敢偷偷進去看兩眼,跟做賊一樣。

盡管眉頭還擰着,但不發作時,沈迪人畜無害的面孔還是跟從前一樣地漂亮幹淨,這幾年成熟了許多,輪廓越發清晰,比起以前更多了幾分不怒自威的老成。

依舊不是賀程喜歡的樣子,卻讓他喜歡的不成樣子。

沈瑞坐在病床前,翻看醫生開的藥,不時拿餘光瞟賀程,賀程知道他有話要說,眼神示意他跟他出去。

沈瑞帶上門:“嗯?”

“等他醒了,能讓我送他回去嗎?”

“他肯讓你送嗎?”門都不讓你進呢。

“我試試,不行我再叫你過來。”

“哦。”沈瑞說,“那我一會兒就走。”

“謝謝。”

“這有什麽可謝的。”沈瑞笑道,“剛好明天我學校也有事,醫生說還要再住兩天,但我哥肯定不肯待這,到時候你幫我多勸勸他。”

“嗯。”賀程覺得他能把眼前這瓶挂完都已經是奇跡了,明天,還是別指望了。

“賀程哥。”沈瑞叫住他,猶豫道,“我哥後來變成那樣,是因為你嗎?”

“變成哪樣?”賀程問。

“我也說不上來,就好像,變了一個人。”沈瑞似乎不怎麽願意回憶,開口有些艱難,“我聽我媽說的,說他有天突然從學校跑回來,哭得不成樣子,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那副狀态,再後來……我爸走了,我再次看到他的時候,不知道他是因為爸的事情,還是別的原因,反正這麽多年了,我就感覺他一直沒緩過來。”

賀程喉嚨發緊,他還不怎麽習慣坐輪椅,所以一直站着,時間久了,人有些脫力。

“那之後我就沒見過你了,我問向磊哥,他說你出國了,再也不回來了。”沈瑞說,“向磊哥他挺生你氣的,讓我別在我哥面前提你。”

“那你哥他,有提過我嗎?”

“沒有。”

“一次都沒有?”

“都不讓我在他跟前提你了,他又怎麽會主動跟我說呢,而且他後來……”賀程的樣子讓沈瑞有點說不下去,他以前不知道沈迪跟他什麽關系,現在大概能猜出來,他嘆了口氣,“那什麽,我先走了,要他待會兒醒了還罵你,看在他生病的分上,你別跟他吵行嗎?”

“嗯,不跟他吵了。”賀程閉着眼睛搓了搓臉,再睜開時,眼底發熱。

沈瑞又看了他一眼,進房間拿上東西走了,賀程再次坐到病床前,輕握住沈迪的手,蓋在自己眼睛上。

“抱歉。”他說。

沈迪把當初欠他的都還了,他卻還欠着一句道歉沒說出口。

包裹在手背上潮濕的觸感讓沈迪想起了那個傾盆大雨的夜晚,他從那間屋子裏出來,獨自一人開車回了家。

他抱着姜瑜說他疼,因為困在漫天的水汽裏被浸到窒息,所以疼得快要死過去了。

姜瑜帶他去醫院,除了手上的傷,他身上只有為數不多的幾處瘀青,可沈迪一直喊疼,讓醫生給他開藥。

姜瑜沒辦法,拿熱毛巾給他敷,敷了一晚上他都沒合過眼。

好不容易睡着,被手機震動吵醒,賀程給他發了條短信,告訴他他要走了。

他回:【去死吧。】

去死吧,我還曾袒護你不是斯文敗類,可你跟那些人說到底又有什麽區別。

他去找錢江海他們喝酒,又是一個雨天,回來他頭疼欲裂,冒着大雨走在街邊,那種不知道從何處起頭的疼痛卷土重來,痛得他每一次呼吸都仿佛遍體鱗傷。

他回去把所有考研和CPA的書都扔了,姜瑜看他一天到晚魂不守舍,讓他別學了,本來也是去玩的,還不如回來跟她學。

退學手續什麽的都是姜瑜找人辦的,沈迪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城市。

他吃吃睡睡,轉眼到了那年的年末。

年末,自然就想到了賀程在這裏的那一年,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在這個房間裏,賀程停留過的每一個身影,說過的每一句話。

想起他無須刻意,過于慘烈的分離和心底的不甘讓沈迪無時無刻不在想着他,想到他對自己的好,以及那些好裏藏着的綿綿細針。

他和賀程沒有共同的朋友,不刻意打聽,任何有關他的消息都不會傳到他耳朵裏,所以後來幾年,他不知道賀程去了哪,過得怎樣,有沒有和成映川在一起。

有沒有……把那些因為他失去的東西都補回來。

坐在歡樂谷的長椅上仰頭望着天的那一瞬間,他曾強烈地感覺到人生美好的一面,覺得以前總想着做人沒意思的自己簡直幼稚透了。

但這幾年,日子緩慢地過着,以成倍拉長的折磨提醒他,活着遠比離開要痛苦,這種想法,在他站在沈弘沅病床前看着呼吸機裏稀薄的霧氣時變得尤為強烈。

沈弘沅很早就知道自己病了,一直瞞着沒說,直到最後因為撐不住暈倒,被送到醫院,沈瑞才通知了姜瑜他們。

沈迪去看他的時候,他意識已經不怎麽清醒了,走的那天早上拉着他的手,呢喃地說了好幾句對不起。

沈迪不知道他因為哪件事說了這聲對不起,是小時候送他去鄉下,還是在三叔打他的時候沒有護着他?

又或者是這麽多年,一個軟弱的父親沒能完整地撐起這個家?

沈迪已經不恨了,恨意太多讓他感覺自己像個怨婦。

姜瑜一直不知道那幾年他經歷了什麽,但這個被她寵慣着長大的兒子,能從整天惹是生非到安安靜靜地坐下來對一筆賬,她還是欣慰的。

姜瑜想處理掉在S市的那套房子,本來就是為了沈迪上學買的,現在也不住了,跟他說過幾次,一直沒表态,這次再提,他竟然答應了。

那房子在沈迪名下,要他自己去辦手續,他開車去,在那邊住了一晚。

半夜睡不着,他去了他們以前住的房子,沒進去,就在門口待了會兒。

出來後在便利店買了包煙,抽到嘴裏是苦的,他很久沒抽了,抽不出以前的味道了。

沈迪把煙扔了,蹲坐在馬路邊,直到天亮。

幾年前離開這裏的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唯一不同的,是沒有下雨,晴空萬裏。

他就着陽光往旁邊看,賀程還像以前無數次一樣,坐在他的副駕駛上,用手推他的方向盤,告訴他從這個匝道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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