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山北市的夜晚總是一副燈火闌珊的樣子,汽車亮着紅色的尾燈,從立交橋上下穿流而過,彙成一道殘影,留下一聲碎在風裏的呼嘯。
封哲領着季懷安上樓,對着凍得有些發涼的手指哈了口氣,這才按開了指紋鎖。一開門,一股熱氣暖洋洋地襲遍了全身,封哲這是自從獨立搬出來後第一次帶人回家,季懷安這是自從懂事後第一次去別人家住,兩人都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我,我換哪雙鞋?”季懷安剛從冬天的室外來到室內,臉頰和鼻尖都變得紅撲撲的。封哲彎腰從鞋櫃裏拿出來一雙嶄新的灰色倉鼠棉拖,撕掉外面包裝用的塑料紙,遞給季懷安。
季懷安換了鞋,正襟危坐在沙發上,兩只手乖巧地放在膝頭,仿佛下一秒就可以對講臺上老師的提問對答如流。
封哲怎麽看怎麽覺得這小孩傻乎乎的,虧自己之前還覺得有點緊張,現在看明明是怎麽都好養活的破小孩,他不由笑了起來。
刑警這份工作說實話壓力其實不小,這種壓力不一定體現在工作強度上,更多的是體現在心理上的壓力。就像急診室的醫生護士一樣,刑警這份工作也是一個常年直面生死的職業,經常有許多警校的學生因為難以面對人性真正殘酷的一面而選擇了轉專業,他們如今有的成為了民警,有的成了交警,有的成為了公共事業的管理者,擁有了不同的人生。
封哲自認為還算心理素質過硬,但有時候白天面對那些血腥的現場,還是會時常感到焦慮和煩躁。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總是會習慣性思考許多有的沒的的問題,寂寞或者孤單都是難免,而如今身邊多了個又傻又乖的小孩,反而覺得放松了很多。
這種感覺,嗯,就像是無所事事泡在浴缸裏享受人生吧。
封哲呼嚕了一把季懷安的頭發:“晚飯吃什麽?”
季懷安沒想到封哲問這個,他想,又吃着人家家的東西,又指揮人家做這個做那個,多不好。于是有點不好意思地喃喃道:“我不會做飯。”
“誰說讓你做啦。”封哲給了他一個爆栗子,“你要是沒有什麽特別想吃的,我就随便做了。”
季懷安搖了搖頭。
封哲滿意地點點頭,把電視的遙控器找出來擱在季懷安邊上,示意他随便看,然後系上圍裙往廚房走。這會季懷安突然反應過來,下意識問:“封哲哥哥,我要是說有想吃的,我要什麽,你做什麽嗎?”冰箱裏有那麽多地方放食材嗎?還是因為……聽說封哲哥哥很有錢,那麽難道他有個巨大號冰箱?那也太浪費了吧……
季懷安正胡思亂想着,就聽見封哲帶着笑的聲音傳過來:“你想什麽呢,當然是定外賣啊,我也就會那麽幾道菜。”
季懷安撇了撇嘴,破天荒地決定不搭理封哲了。
要叫之前,季懷安是鐵定不敢這樣做的,畢竟就像之前說的,他有點怕封哲。可是自從出了趙奕帆的事情,他對封哲的印象變得不那麽一樣了……原先關于封哲兇巴巴的想法大部分來自警局裏警員們的挨訓現場,現在想想,封哲又從來沒有兇過自己,有什麽可怕的呢。
不一會封哲從廚房裏端出來兩碗冒着熱氣的西紅柿雞蛋面,西紅柿已經去了皮,混合着打碎的蛋花,散發着濃郁的香氣,幾點翠綠的蔥花點綴在面上。現在距離正常吃晚飯的時間已經晚了一些,季懷安自以為沒人注意的時候探頭聞了聞,似乎就此就能将食物留在肚子裏——封哲好像還在廚房裏拿什麽東西出來,他從書上看到,應該等主人先動筷子。
于是封哲端着水疙瘩出來的時候就看到了季懷安小狗一樣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端着鹹菜碟的手一抖:“你先吃啊,幹坐着幹嘛呢。”
“等封哲哥哥一起。”
媽呀,封哲終于明白為什麽趙民亮總當着自己兒子面前誇季懷安了,這不是什麽親不親生的問題,你要是見着這麽一個“自然甜”屬性的孩子,也會難免在心裏嫌棄那幫整天惹事的熊孩子吧。
封哲在自己快流露出老母親的神情之前,及時收住表情,把水疙瘩推到離季懷安近一點的地方:“今天吃飯晚,冰箱裏也沒有什麽食材了,先随便吃點面吧,覺得口淡就吃點鹹菜。”
“這是什麽?”季懷安好奇。
“沒吃過?”水疙瘩是山北市最傳統的一種鹹菜之一,用大頭菜進行腌制,因為它價格親民,口感爽脆,味道可以根據自家口味進行二次加工,成了一種不管是在宴席上還是在街邊攤都受人喜愛的餐食。
季懷安點了點頭,在趙家住着的時候,李惠一般都親自負責飯菜,而她口味比較淡,餐桌上鮮少出現鹹菜的蹤影。正想着,一雙筷子已經伸到了自己面前,季懷安下意識張口,下一秒一種酸辣口味伴着些炒過的白芝麻香味竄上了味蕾,這味道雖然對于普通菜品是過于重口,但是伴着面食吃剛剛好。
季懷安這頓飯吃得很飽,絲毫沒有注意到封哲在抽回筷子的時候對着自己拿着筷子的手發了會呆,随即他又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開始大口解決自己面前的西紅柿雞蛋面。
季懷安本來以為自己換了新的環境一定睡不太踏實,沒想到吃完飯在封哲的書房裏看他辦公,自己爬着看書,看着看着就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晨,微弱的、白色的光從窗簾的縫隙中漏出來。季懷安睜開眼睛,緩了會才發現自己并沒躺在熟悉的那張床上,也沒在書房的沙發上,而是在客房的床上。
封哲在衛生間裏刷着牙,被突然出現在身後的季懷安吓了一跳,這才想起來家裏多了個人,還真是挺……新鮮的?
“早,睡得怎麽樣?”
季懷安感覺自己耳尖有點發熱,回想起來在別人書房裏看書還睡着了,還有點尴尬:“早安,謝謝哥哥,挺好的。”不管了,先賣個乖的。
封哲被一聲哥哥叫得通體舒暢,精神煥發。
他倆都沒忘昨天說好的事,兩個大男孩随便在樓下的便利店裏買了倆面包帶着,就驅車前往山北市兒童福利院。
跟院方說明情況之後,封哲和季懷安被帶到了孩子們的寝室,寝室大概是二十個孩子左右一屋,這個時間還沒到起床的時候,封哲和季懷安一站到門口就看到了苗雨童,她正坐在床上,掰着手指,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感覺到門開了,苗雨童轉身看到封哲和季懷安,匆忙從小床上翻下來,剛想要喊哥哥,卻看見福利院陪同的老師對着她比劃了一個“噓”的手勢。
直到走到門外,老師把門合上,苗雨童才喊了一聲“哥哥”,撲到季懷安身上,季懷安為了保持平衡,連忙蹲下來:“你小心,不要摔到。”
封哲其實搞不太懂為什麽季懷安比自己更受苗雨童的喜歡,難道因為季懷安年齡小?封哲陷入了一種對自己年齡的自我懷疑。
“哥哥,媽媽呢?”
清脆的女童聲落下,周圍幾個大人突然默契地沉默了。
苗雨童拽着季懷安衣服的小手漸漸松開,她支吾地問:“媽媽是……死了嗎?”
“不是!”季懷安下意識否認了苗雨童的說法。
封哲有點不太贊同,這種事情早晚都要講明白的,給小孩子這種虛幻的希望,最後希望塌陷的時候造成的心理陰影就越大。
但是季懷安似乎是斟酌了一下,又說:“你媽媽,是去世了。但她沒有離開你,你知道,她只是去了另外一個地方,看着你。”
“哪裏?是天堂嗎?”
“是個,很美的地方。”季懷安笑了,“在這裏,消失的人和事物,都在那裏。”
封哲轉頭看着季懷安,他突然想起了什麽,比如季懷安為什麽對苗雨童這麽上心,甚至為了保護她,很努力地組織語言說給她聽——明明季懷安最不喜歡與人打交道。
消失的人和事物都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嗎?或許是因為存在過的事實是不會被抹殺,季懷安,他在苗雨童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曾經嗎?
苗雨童把臉埋在季懷安的肩膀上,微微發出了抽泣的聲音,季懷安感到肩膀上傳來了一陣涼涼的濕意。他想抱着苗雨童往外面走走,然而這對于一個常年不幹體力活的半大男孩實在有點吃力。
封哲無奈地看着季懷安向前挺着的奇怪姿勢,終于還是伸手接過苗雨童。
外頭是福利院的操場,此時此刻,正有太陽光從雲層中跳脫出來,為山北市寒冷的冬季增添一些溫暖。其他的孩子們已經起床,樓裏面逐漸傳來了孩子們嬉笑打鬧的聲音,吃得胖乎乎的麻雀跟着叽叽喳喳亂叫,又是吵鬧的一天開始了。
封哲将苗雨童放在秋千上,問她:“喜歡這兒嗎?”
“不喜歡。”她賭氣道,聲音還帶着哭腔,“我很想媽媽,很想媽媽,我會乖的,會聽話,會按時吃藥,不會亂跑……下次,膝蓋疼得時候也不會哭,她能不能回來。”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季懷安坐在另一個秋千上,安安靜靜聽着苗雨童的抱怨,他仿佛想起來很多事情,但又什麽都沒有想起來。
封哲蹲下`身平視苗雨童:“童童,你聽我說。以後你就要在這個新的地方生活,要乖乖聽老師的話,按時吃藥,腿疼的時候記得及時跟老師說。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我們還要往前走,從今以後你可以當我是你的哥哥,這裏就會是你的家。”
苗雨童聽得一知半解,不過“聽話”她懂,于是她乖乖點了點頭。
一旁的季懷安突然笑了。
好的,哥哥。他想着。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甜的。
PS:我要強烈安利水疙瘩,因為它真的真的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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