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風月夜行人
第14章 風月夜行人
柳柒再次握住那只試圖扒掉他的亵褲的手,語氣漸顯憤怒:“我只是腿負傷,雙手尚且完好,用不着你伺候我。”
雲時卿淺笑:“大人別惱,你的少主正看着呢,做戲做全套,可別叫他起了疑。”
柳柒仔細感知了一瞬,的确發現有人正盯着自己,他壓下怒火淡聲說道:“我不想如廁,你撒手。”
雲時卿果真松了手,只虛虛地扶着他:“你方才說不想因工布王的一己私欲破壞兩國邦交,又問了烏魯森圖前往納藏的捷徑,可是想去宗哥城向穆聶報信?”
柳柒點了點頭。
雲時卿蹙眉低斥:“你瘋了?宗哥城遠在青海,距此數千裏,今逢寒春天氣,山脈雪域歧路難行,等你到達宗哥城恐怕都要過端午了,更何況三月初六便是三年一度的會試,你身為監考官,豈能輕易缺席?”
昭元帝奉行仁孝之政,去歲二月太後薨逝,昭元帝為替太後陵前守孝,破例将科考推遲了一年,今年若是再耽擱,恐怕民心難平。
柳柒解釋道:“無需前往宗哥城,只要抵達納藏國境,自會有人将此消息傳給穆聶贊普。據我所知,翻越邛崃山需要半月餘,若是走捷徑,想必能大大縮減日程。”
雲時卿冷哼一聲:“今天已經二月初十了,你的蠱毒再有五日就要複發,眼下夕妃慈尚未從烏蒙部返回,難不成你想拉我同行給你做人形解藥?且你現在腿傷未愈,如何跋山涉水。”
柳柒面上古井無波,語氣也頗為淡然:“朝廷的援軍一日不來,我們便要多熬一日,一旦工布王發動兵變,兩國必将生靈塗炭,只要趕在蠱毒發作之前抵達納藏,便不會有差錯。至于之後的事……生死有命罷。”
雲時卿不禁失笑:“好一句生死有命,大人當真活得透徹。可是大人別忘了這淫蠱發作之時是何滋味,屆時你衣不蔽體狼狽死去,留下一個欲求不滿、□□致死的污名,後世載你入史冊時,定要在上面劃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你說話能否別這麽陰陽怪氣?”
“陳述事實罷了,大人平素上谏陛下時,字字句句都抨擊人心,今日聽兩句實話就惱了?”
柳柒懶得同他争辯,跛着腳返回了屋內。
風雪已經停止,空氣格外森寒,茅屋屋檐上懸垂着一排長短不一的冰棱子,宛若琉璃,富貴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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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魯森圖見他二人返回,遂挪至草垛正襟危坐,不冷不熱地開口:“我也想如廁。”
雲時卿瞥向他:“想讓我伺候?”
烏魯森圖輕哼一聲,算是默認。
雲時卿有意要氣他一氣,揶揄道:“柳柒是我的舊相好,我照顧他乃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少主與我非親非故,我為何要伺候你?”
烏魯森圖下颌線緊繃,後槽牙磨得吱吱作響。
柳柒問道:“你當真想如廁?”
烏魯森圖的臉色頓時變得和緩:“沒……”
柳柒忽視掉身後那聲嗤笑,凝眸看向烏魯森圖:“少主可還記得那晚我對你說過的話?”
烏魯森圖思索半晌後點了點頭。
柳柒正色道:“你秉性純良,不該淌令尊這趟洪水。自古以來勝者王敗者寇,即使令尊舉兵事成,可他坐擁納藏之後又待如何?他謀害大邺重臣,侵吞大邺的賦稅和兵力,兩國邦交必然被毀,屆時納藏要面臨的就不僅僅是大邺這一個敵人了,還有北面的大夏、南面的大理、乃至草原七部也會伺機分一杯羹湯。
“山河凋敝、群狼環伺、八面楚歌,這便是納藏未來的命運。令尊私欲熏心,早已不顧臣民死活,你是工布的少主,你忍心讓無辜之人橫死,讓老幼婦孺承受喪親之痛嗎?”
烏魯森圖垂眸不語,被麻繩綁住的雙手緊握成拳。
柳柒輕嘆一聲,語調溫和似玉:“世道昌平,百姓安居樂業;狼煙四起,餓殍浮屍遍野。人生天地間,本該飄渺如蜉蝣,然而我們命責在身,自當為民謀利,你是工布的少主,是納藏的臣子,當以家國大義為重。”
少年的睫羽劇烈震顫,喉結也在惶惑地滾動。
良久,他啞聲說道:“可我也是阿爹的兒子啊……”說罷擡眸凝視着柳柒,“若你是我,你該怎麽做?”
柳柒毅然回答道:“若有山河太平日,和懼背負不孝名。”
烏魯森圖的唇角崩成了一條線,雙眸驀地發紅。
雲時卿坐在一旁默默添柴加火,餘光落在兩人身上,不帶半點溫度。
柳柒見少年動搖,繼續說道:“令尊如今尚未舉兵,若你能讓他回頭,大邺和納藏的邦交或可持續。一旦這二十萬大邺的兵馬翻過邛崃山攻進宗哥城,天下必亂。”
烏魯森圖緩緩搖頭:“阿爹不會聽勸的,阿爹一直覺得我玩物喪志不學無術,鮮少讓我參與他的大計。我沒有資格勸他,也勸不動他。”
“不需要你去勸他——”柳柒說道,“你只需要告訴我繞過邛崃山的捷徑便可。”
少年的雙瞳放大,逐漸染成了琥珀之色:“你……你要向阿克告密?”
納藏人稱叔伯為“阿克”,烏魯森圖的阿克便是穆聶贊普。
柳柒定睛而視,不置可否。
烏魯森圖轉過臉不去看他,嗓音愈發沙啞:“我沒有柳相的家國大義,我只有阿爹一個親人,我是不會背叛阿爹的。”
柳柒沒有逼迫他,輕輕挪了挪傷腿,不再多言。
一旁的雲時卿幽幽說道:“既然少主已經知道了柳大人的計策,且不願相助,那就不能留活口了。”話甫落,他拔出佩劍架在烏魯森圖的脖頸上,只用了一絲力氣,鋒刃就在少年如蜜的皮膚上劃開了一道豁口,徐徐溢出幾滴血珠。
烏魯森圖絲毫不懼他的威脅:“要殺便殺,但求痛快。”
雲時卿倏然揚唇:“殺人何其簡單,難的是怎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少主可曾聽聞我朝皇城司的酷吏手段?譬如洗咽、梳指、正骨。”
洗咽便是用滾沸的湯水灌入咽喉,梳指則是用利如刃口的鐵梳刮掉十指的皮肉,只留下幾根指骨,而正骨就更簡單了,每天打脫犯人身上一處關節,次日再給他接上,同時再擰脫另一處關節,如此循環往複,直到全身關節都重新拼上為止。
許是對這些刑法略有耳聞,烏魯森圖面色漸漸發白。
“何苦吓他來着。”柳柒瞥了雲時卿一眼,旋即又對烏魯森圖說道,“自古忠孝兩難,你若不願,我們定不會強迫你。”
申時左右,天又下起了小雪,柳逢載着一身風雪回到茅屋,肩上扛着一只獵殺得來的麂子。
他将麂子處理幹淨之後架在火堆上仔細炙烤,至暮色時,麂子肉的油香味逐漸溢出,引人垂涎。
正當他分食熟肉時,屋外傳來了一陣咔嚓咔嚓的腳步聲,衆人立時警覺,柳逢迅速握住佩刀沖出屋外,卻見陳小果扛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往這邊走來,衣角肩頭均沾滿了雪,煞是狼狽。
“愣着做甚,搭把手呀!”他氣喘籲籲地立在雪地,口鼻裏不斷噴着白霧。
柳逢松了口氣,當即從他手裏接過麻袋提回屋內。
陳小果買了不少米糧幹貨,甚至連鍋碗瓢盆也沒落下,柳柒笑道:“道長思慮周到,一應物品俱全。”
陳小果嚼着熟肉,含糊應聲:“眼下大雪封山,那個姓穆的又在大力搜查你們的下落,瞧來瞧去也就這裏還算安全。咱們這有好幾張嘴要吃飯,總不能整日都啃食山薯吧?”
雲時卿問道:“他們可曾注意到你?”
陳小果得意道:“雲相大可放心,貧道行事速來謹慎,斷不會被人發現。只是咱們把這小子扣在這裏,穆歧布下的防線愈來愈嚴,莫說是出城,恐怕連鎮子都走不出去。”
柳逢憤憤道:“早知道轉運使沉捷是工布王假扮,當初就不該阻攔夕妃慈,一劍殺了他反而倒痛快!”
烏魯森圖坐在草堆裏沉默不語。
雲時卿嘲諷道:“成都知府冉年和他是一夥的,若非你家公子菩薩心腸答應要替他救下妻兒,也不會惹出這麽大的麻煩。”
柳柒擡眸望向窗外飄着雪的夜空,良久沒有說話。
柳逢替自家公子換過藥之後,依舊和陳小果輪番值守。
細雪紛飛,夜裏的氣候愈發寒冷,破舊木窗無東西遮擋,冷風一陣陣地往屋內灌,吹得火焰滋啦作響。
約莫三更時,衆人正沉睡,柳柒猝然醒來,耳廓細微地動了動,似是聽見了什麽聲響。
另一側的雲時卿也已睜開了眼,就着昏黃的火光與他對視:“有人來了。”
柳逢透過木窗往外瞧去,被積雪覆蓋的山巒在夜裏竟有幾分亮色,四周寂靜如斯,并無任何動靜可聞。
他蹑手蹑腳地走出茅屋,去院外的一處高地看了一眼,一裏之外的山腳下火光沖天,俨然有一隊人馬在靠近。
他迅速回到屋內對柳柒說道:“公子不好了,有一群人正往山上趕來。”
柳柒微微蹙眉:“極有可能是工布王的人馬。”
柳逢踢醒了陳小果,質問道:“是不是你通風報信把人帶過來的?”
陳小果半醒不醒,閉着眼問道:“貧道通哪門子的風報哪門子的信?柳相可是化解貧道生死劫的貴人,貧道還能害他不成!”
雲時卿說道:“西南方向有一條小徑可通往山下,我們現在立刻下山吧。”
陳小果豁然睜開眼:“那這些糧食咋辦?”
“糧食重要還是命重要?”柳逢怒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旋即将拴在屋後的兩匹馬牽過來,“公子您和雲相同行,我馱着烏魯森圖下山。”
陳小果指着自己的鼻梁問道:“那貧道呢?”
柳逢撕下一塊衣角封住烏魯森圖的嘴,咬牙把他扛上馬背:“道長腿腳利索,定能追上我們。”
陳小果:“不是……你們……”
雲時卿翻身上馬,一并将柳柒也拉了上來,待他坐穩後當即策馬揚鞭沿着荒蕪的小徑疾馳而去。
夜裏風雪肆虐,刮在臉上刀刃也似,柳柒被細雪打得睜不開眼,有愈合之勢的傷口漸漸被颠出了幾絲痛意。
他下意識想要按住受傷的腿,雲時卿卻猛地用力将他箍在懷裏,柳柒微怔,呼吸頓了一瞬,旋即說道:“我不會落馬,只是傷口有些撕裂罷了。”
箍在身側的手臂漸漸松開,雲時卿罕見地沒有出言調侃,烈馬沿着崎岖山路而行,不出一刻便來到了山腳。
那群手持火把的人已經行至半腰,粗略判斷應有四五十人之多。
少頃,柳逢馱着烏魯森圖下了山,陳小果也扛着一麻袋鍋碗瓢盆腳下生風般趕了上來,他雙手撐在膝上,氣喘籲籲地埋怨道:“這些鍋、鍋具可是貧、貧道砍了好久的價才買下來的,你們竟然一個也不帶!”
柳柒沒理會這個聒噪的道士,示意柳逢往這邊靠近,旋即對烏魯森圖說道:“再往前走應當就是雅州與納藏的交界之地了,少主對此處的地形極為熟悉,可否請少主為我們指條出路?”
烏魯森圖緊盯着雲時卿,雲時卿垂眸瞧了瞧,将雙手從柳柒的腰側緩緩挪開。
柳柒解開束在烏魯森圖嘴角的布料,再次說道:“懇求少主告知柳某走出邛崃山的捷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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