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雪中(下)
第15章 雪中(下)
浔州城的夜景,易晗峥早在第一天來時就見識過。如今正趕節日,小雪絲毫沒冷卻下城內過節的熱度,相較以往,倒是更顯熱鬧華美。
不時有孩童叫鬧着,團了雪球從人流裏穿梭。空氣裏彌漫着的不止是與燈火相照的雪花,還有甜絲絲的焦糖味道和噴香的油酥味道,以及人們走過時攜來的歡聲笑語,再稍遠處,歌女美妙的歌喉摻在樂器的旋律中。交雜着,歡快的氣氛萦繞于浔州城內。
今夜,注定是繁華盛景。
易晗峥早不再是初來浔淵宮時較為削薄的身板,同季鳴霄一起走在人群裏,也不會如當初那般,被迫順随人流亂走。
道旁有不少小攤,上邊擺了許多平日裏沒有的新奇玩意,比如附了火屬性術法的小型煙花。
正常煙花都是點燃了後往天上竄,可這個東西不同,它後邊是一節普普通通的木制小棍,前邊的部分才是主心骨,內裏除卻少量火藥,還在裏邊畫了小小的火屬性符陣,點燃後不會爆開,只會在前邊綻出不同色彩的火花,直到裏邊的火藥耗盡。
這東西是近兩年新火起來的,價格比正常煙花要貴一些,卻阻擋不了人們湊個新鮮熱鬧的熱情。
季鳴霄應是對它有些興趣,擡手拿起看了看。
“這款煙花賣的可好了,”小販心思活絡,看他有興趣,就跟他道,“這是近兩年,寧州城的胡家研發出的新品,哦對了,還有這邊這個也是。”
小販說的一頭勁,從旁邊拿起一枚小球狀的東西:“這個也是他們家的,叫爆爆球,別看它長得不起眼,可只要往地上一丢,就會爆開成一團圖案!至于能爆出來什麽圖案,就得看運氣了。”
“這東西小孩子喜歡,一般都是蝴蝶啊,貓咪啊之類的。我還聽說,胡家今年新研究了一種爆爆球,爆開能有美女的圖案呢!不過只是小道消息,到現在都不見流出來,八成是還沒做。”
易晗峥默默聽完,往身旁人瞥過一眼,适時問道:“大人若是喜歡,要不要買些回去?”
季鳴霄卻放下手裏東西,微微搖了搖頭:“又不是小孩子。”
小販接話道:“成年人也能玩嘛,好東西它值得。不過要我說啊,果然還是美女圖案更吸引咱們成年人,估計胡家也有這個考量,才做的這個打算。”
這時小販身後過來一個女子,一上前就瞪他一眼:“不好好接待貴客。在這說什麽美女呢?”話畢,她沖易晗峥二人笑笑,“咱們這好東西多的是,二位公子多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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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這會邊上又過來一對年輕夫婦。
二人中的姑娘從小攤上拿起一面金燦燦的半臉狐貍面具,那面具上繪了些巧妙的花朵紋路,下部彎彎,勾出兩邊弧度,顯得狡黠而可愛。
“夫君,你看看這個我戴上如何呀?”姑娘聲音中透着些喜悅,撒着嬌同旁邊人問話。
“夫人戴着自是好看的,喜歡的話買給你怎麽樣?”
易晗峥就站在二人身旁,耳邊聽了他們對話,見那些面具離得近,好奇着随手拿了一個看看。
他未經挑選,随便拿的一個半臉面具整個呈銀色,看上去樣子樸素,上邊只勾了幾線不算繁複的紋路作為點綴。
季鳴霄剛好把視線分過來些許,問:“你想要面具?”
“随便看看而已。”易晗峥說着,正要放下那個銀色的面具。
卻聽季鳴霄道:“你挑一個,當作新歲節我給弟子買的禮物。”
易晗峥動作一頓,接着像怕他反悔一般,忙将手裏面具收回:“那就這個了。”
那老板娘察言觀色,耳朵裏聽着個詞彙,突然想到什麽,低聲同二人問道:“我方才就覺得,好像遠遠見過這位一面,敢問二位可是浔淵宮來的大人?”
季鳴霄遞給她些銀兩,沒答話。
他給的多了不少,老板娘接過看了看,正要說什麽,卻見二人不知何時已然離去。
——
兩人沿着浔州河而行,逐漸走到城中心。
城中心搭起了高臺,這會上面正有舞女伴着樂聲,跳着歡快的舞步。高臺下圍了一圈又一圈的看客,再往外,浔州河上亦泊了幾葉小舟,上面落了些雪,裏面的人抱着小手爐,亦跟着岸上人一同,為舞女的表演而喝彩。
可季鳴霄顯然不怎麽喜歡在這種吵嚷的地方多待,他經過時并未留步,徑直從人群中穿了出去。
雪不知不覺停了下來。兩人也走出不遠距離,這會在河畔駐了足,看稍遠處的高臺換了群小童上去表演。
這時,河面彼方像是有什麽東西,成群結隊,微微閃着亮光而來,過不多時,便飄浮到兩人身側的河水——原是有人放了蓮燈。
兩人默默看了會,季鳴霄突然往河邊近了幾步。易晗峥正要作些詢問,卻見他手上亮起幽幽光點,眨眼間就凝出一顆冰球。
他不明所以看着,只見冰球逐漸被道道冰藍靈流修裁。靈流如絲線劃過,每一線都劃出痕跡,不過幾息,就有了個蓮花的型。靈力仿佛浮動在片片薄瓣,再彙聚一心,周轉在花蕊間,薄冰花瓣映着那團光彩,整個愈顯晶瑩剔透。
季鳴霄不再催動靈流,手裏轉了轉那朵冰蓮,看上一圈後向易晗峥遞過。
易晗峥沒伸手:“我拿着就化了。”
季鳴霄卻沒收回,還是遞給他:“化不了。”
易晗峥只好接過手,看他如法炮制又要做出一朵來。
手裏輕盈的蓮花滲着絲絲涼意,竟真如他說的那般,沒有化開的跡象。花瓣自如綻開,明明以堅冰打造,卻端得一副凡常鮮花的纖薄與嬌嫩,看得出制作者控制力的精妙卓絕。
他打量手中蓮花間,季鳴霄已完成了手上那朵,這時正矮下身,托着那朵冰蓮置在水面上。
“大人許了什麽願?”
季鳴霄沒告訴他,只道:“說出來就不靈了。”
他從河面上收了手,沒有起身。水面上正有朵朵點了燭火的蓮燈浮來,柔柔的光從蓮心綻出,水面一片潋滟,映得更為動人。
易晗峥默默看了會,目光不自覺游移到身旁人映着燈火的側顏,見他平日裏冷淡的容貌,此時此刻也被蓮燈的燭火映照出幾分暖,一瞬間竟讓自己晃了神。
心裏好像有什麽奇怪的情緒,一點點往外溢。
很莫名。他不敢放任這種情緒溢滿心房。
他壓下自己都沒拿捏清楚的怪異感,正要轉開目光之際,季鳴霄似是注意到他的視線,轉頭和他對上眼神,看到他手裏還穩穩托着的冰蓮,有些無言,問他:“還拿着作甚?再久了保不齊真要化掉。”
“哦……”
他也矮過身,然而心裏思量須臾,竟想不出要許個什麽願望。
最終他神思一定,終是将那看似脆弱易碎的冰蓮托上水面。
一衆點着燭火的花燈間,一朵突兀地閃着幽藍的冰蓮緩緩順水漂浮,直到浮出視野範圍以外,新一波蓮燈又飄飄悠悠而來。
今年的新歲節之夜,倒還不錯……
——
多日後,按照計劃那般,周赟從浔淵宮離去,熟識的內外門弟子紛紛前往相送。
待易晗峥回了浔淵峰,正巧看見季鳴霄三人在小亭裏說話,便走上前去。
見他回來,方馨予問道:“阿赟可是剛剛走了?”
“嗯,周師兄看着挺舍不得。”
“自然,”蘇歲祺道,“阿赟在浔淵宮待了約莫三十年的時間。”
方馨予看他半晌,眉心微蹙,隐有思索。
她突然問:“晗峥……差不多也有資格出去走走了吧?”
易晗峥輕輕點頭,道:“确有此打算,方姐姐和大師兄等人予我教導初現成果,我總不能一直待在宮裏不作為。”
“還怪叫人舍不得的,”方馨予悵然一笑,道,“你可算是我的親傳弟子,總讓我有種,好不容易養大的孩子就這麽離家出走了的感覺。”
易晗峥立時哭笑不得。
蘇歲祺卻道:“不是有人說,少年自有淩雲志,不負黃河萬古流。多出去看看吧,你會有收獲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自己估摸着什麽時候出去?”
易晗峥略微思考一下,才道:“按修為的話,前不久剛剛到了元嬰大圓滿,每次一到大圓滿的境界,就要多多仰賴悟性,思索天地與修道之玄妙才好往上突破。因此,目前還不好說到底要多久。”
方馨予笑了笑,道:“這些對你應是問題不大,你跟我修行,不就是在往這方面上靠?”
“希望這次也能如此。”
這時蘇歲祺接上一句:“其實我覺得,以晗峥的實戰能力,出門全靠自己是沒問題的。主要在當今時代,邁過化神期的門檻才好說是獨當一面,足以證明自己的本事,讓人信服。”
易晗峥點頭贊同:“還是要加緊步伐,把境界突破上去。”
一聽這話,蘇歲祺又開始讓他莫要操之過急。他向來不憂心易晗峥會偷懶,只怕他把自己逼得過緊。
——
約莫兩個月後,易晗峥定下出行的日子。
那日小雨剛歇,時候正處在清明節以後。因着連日落雨的原因,浔淵峰周遭萦繞白蒙蒙的霧氣。旭日初升,光線穿透雲霧而來,半腰處竟連起一線七彩色的虹。
易晗峥起的時候早,卻硬是等到辰時,才去敲了季鳴霄的門。
“大人……”他在季鳴霄屋內,聽着窗外傳來的鳥雀喳喳聲,半晌也只道得出一句,“我今日就走了。”
季鳴霄從窗前側首看他一眼。
易晗峥今日用發冠束了如墨的發絲,着了身白衣,整個人的氣質看上去幹幹淨淨,讓人覺出些新升旭日的朝氣來。
“嗯。”他轉回頭,“我知道。”
他的反應好冷淡。易晗峥抿了抿唇,不甘心着又問一句:“大人可有什麽建議予我?”
季鳴霄默了須臾,眼神平靜,看着窗外的草葉間。
恰有清露滑過,驟然滴落入土。
分明沒多大的露珠兒,卻能浸潤一方泥土,順着泥土的裂縫,蔓延入地心。
“……”他看在眼裏,突而同易晗峥道,“長夜雖漫,卻有窮盡。前路雖茫,卻仍可期。”
“啊?”易晗峥微有迷惑,歪了歪腦袋,思緒電轉之間,突而憶及一事,恍然之下,一瞬睜大了眼睛。
他幾度張口欲言,想說什麽,卻覺什麽都不及一句,
“晗峥……謹記于心。”
最終,他聽自己鄭重其事道了這麽句話。
——
與方馨予和蘇歲祺等人道別後,他也踏上這條兩個月前周赟踏上的小道。
上次走在這條小道,仿佛還是昨天。這條小道,他初來浔州城時來來往往走了好幾次,後來成為浔淵宮的正式弟子後,也或單獨、或與人一同走過許多次,而不算太久前,他更是與季鳴霄一同,踏了這條道上的新雪。
這條小道送走了無數出行的浔淵宮弟子,如今,也要送走他了。
有些事,就得自己親自走過一遭,才能通曉經事者本人的心情。他之前見周赟不舍,還未能與其通感,可如今的他又何嘗不是感受深刻?
臨近走出常青的桂樹小道時,他轉頭,遙遙望着稍遠處直沖雲霄的浔淵峰,以及奔騰不止的浔州天瀑。
其實,浔州天瀑本源僅僅是一潭看似普普通通的水潭,可當它沖出山峰、傾瀉而下之時,它就成了鼎鼎有名的浔州名勝——浔州天瀑。
他回頭,不遠的前方是人山人海的浔州城。
他的路還長。
長夜雖漫,卻有窮盡。前路雖茫,卻仍可期。
出了浔州城時,他騰劍而起,循着記憶,再走了一遍曾經來浔州城的路線,路過一片墓地時,他回憶起什麽,降了些高度下去。
雨水混雜在泥土裏的氣味入鼻,因着剛過清明,墓地裏零零碎碎散着些爆竹和紙錢的碎屑。
現在是白天,倒不覺得這塊墓地有多陰森。易晗峥垂眸看了一會,靈流催起,不過須臾便沒了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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