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大伯

第29章 大伯

第二天中午，秋雨帶來的涼意早就散得一幹二淨，正午的白光曬得樹葉焦黃，微風一吹嘩嘩作響。

“真的最後一道題了。”林樂被暮雲深強拽出教室。

“不信！”暮雲深擋住林樂的去路拉他回家吃飯，“題是做不完的，但是飯會涼，不要辜負周姨的一片心意，回去吃完飯再說。”

最近幾天天氣都比較熱，暮雲深囑咐周姨做了一個小小的冰淇淋蛋糕，打算中午吃完飯和林樂分享。

林樂還想再掙紮一下，暮雲深挽起袖子滿臉期待地告訴他：“其實還有一個辦法，我可以抱你回去，你想不想試試？欸我身上的肌肉更明顯了，等會吃完飯給你摸摸。”

林樂搖着頭往樓下跑，“不想，我不摸，周姨飯都做好了，咱們趕緊回去吧。”

他絲毫不敢懷疑暮雲深說的抱他回去的真實性。

“手感可好了你真的不想摸嗎，不要和我客氣啊！”暮雲深笑着追下去，林樂小步跑在前面，不時回頭看他一眼，生怕被他抓住抱回去了。

可能是天生長得白淨，林樂在陽光下就像一塊觸手溫潤的白玉，發出瑩潤的光，在一群往校門走去的學生中，顯得格外耀眼。

最近暮雲深喂得好，他身上總算長了些肉，臉上多了血色，個子也長高一點，之前一直發黃的頭發看着都黑了不少。

他跑起來時頭頂總有幾根不聽話的頭發會飄起來，動作間一跳一跳，像小貓勾人的尾巴。

暮雲深看得心底發癢，好像被小貓尾巴纏在了手腕上，需要将貓逮住狠狠挼一陣。

林樂體力不好，跑到校門口就跑不動了，他站在路邊停下歇兩口氣，打算等暮雲深出來。

學生都趕着回去吃飯，越往校門口人越多，暮雲深被擋在後面擠不出來。

忽然從路邊竄出來兩個人，鑽到林樂面前，那黑臉微胖個頭不高的女人上來一把抓住林樂手腕，“樂樂，我苦命的樂樂啊，我可算找到你了！”

林樂一驚，下意識甩開她的手就往後躲。

旁邊那個男人也開口了，“林樂，我是你大伯啊，這孩子念書念傻了，連人都不會叫了。”

周圍學生都不走了，隐隐将三人圍成一圈看熱鬧。

林樂內心一片迷茫，大……大伯？他為什麽會有大伯？

曾經那些挨打受餓的時光，他也曾幻想過，家裏還有沒有其他親人可以來幫幫他，可是沒有。

在他母親病重時，沒有親人出現。在他父親打他時，沒有親人出現。就連父親去世時，依然沒有親人出現。

現在他過得還好，為什麽偏偏這個時候，親人出現了，老天真會愚弄人。

林樂雖然錯愕，卻并沒有對陌生人放下警惕，他不自覺收緊下巴抿起唇角，牙關也咬緊了問：

“你們是誰，為什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那女人激動地來拉林樂的手，被林樂躲開，卻并不影響她抹起眼睛，帶着哭腔喊：“樂樂，我們是你大伯和大伯母啊，你別怕我們來接你了。”

林樂心中感覺有古怪，想走，卻被自稱大伯的人堵住去路，正在林大伯想上來拉林樂胳膊時，暮雲深總算從人堆裏擠了進來，邊擠還邊有人罵他：

“來遲了就站後面看擠什麽擠！”

“這個大個子還往前擠讨厭死了！”

暮雲深将林樂擋在身後，手背在後面捏住林樂的手給他傳遞力量，回頭怒目瞪向圖謀不軌的兩人，卻發現好像真的是林大伯和大伯母。

只是幾年後他見到的兩人，穿着體面看人也不畏畏縮縮的，除了對他有點巴結外，俨然一副小老板的樣子，和眼前這兩人毫無關系。

見林樂被擋住，大伯母急了，“林樂你別怕，我就是你大伯母，你爸肯定跟你提過，我們今天來就是想接你回老家的。”

林樂在暮雲深身後搖搖頭，“我不認識你們，你們走吧，而且我現在已經高三了哪裏都不去。”

林大伯一聽也急了，就是要趁林樂還在上學才好拿捏，等他走上社會，還怎麽從他手裏套到那套房子。

再說了，這房子就快拆了，等林樂高三念完，黃花菜都涼了。

大伯母瞪了大伯一眼，舔舔因為着急有些幹的嘴唇小聲罵他：“讓你早早來你不來，等這會兒才想起來，現在這小兔崽子根本不認人，咱們怎麽把人領回去！”

林大伯不甘示弱，“我說把他領回去，不是你嫌林樂年齡大了吃得多，而且還要出錢供他上學劃不來嗎，現在還怪上我了？”

兩人自以為聲音很小，卻被面對着他們的暮雲深聽得一清二楚。

暮雲深腦子有點轉不動了，現在林樂不是和林大伯家一起住嗎？怎麽聽這兩人的話，好像林樂還不認識他們啊。

那林樂現在和誰住？

難道他那家暴的死渣老丈人還沒駕鶴西去！

那得抓緊時間找機會登門拜訪一下，畢竟他也不知道老丈人啥時候殁的，要是他還沒去，老丈人兩腿一蹬直接走了，豈不是又錯過了。

他捏捏林樂又開始發涼的手指，扭頭看過去，果然他臉色白了不少，嘴唇微抿着，眼神冷得厲害。

暮雲深心疼地拍拍他後背，小聲安慰道：“別怕，我在這裏，不會讓他們把你領走的。”

“好。”林樂忽然感到心安，一股暖意順着指尖蔓延到心口，又擴散到四肢百骸。

圍觀的學生見沒有打架，慢慢散開了。

林大伯一臉真摯和痛心，“我知道，我們今天突然出現，你肯定不放心，你看我們把村裏開的證明也拿來了，你爸确實是我弟弟，這誰都做不了假。”

說着他從褲兜裏掏出幾張折起來的A4紙，拆開遞給林樂。

林樂沒有接，“我爸早就和家裏斷絕關系了，我家沒親戚，你們回去吧。”

暮雲深動了一下将林樂擋得更嚴實了。

林大伯順手掏出根煙點上，他深吸一口，吐出的煙霧噴在了暮雲深身上。

背後林樂聞到後輕輕咳了一聲。

暮雲深像是得到了某種信號，他伸出手一把抽出林大伯叼在嘴裏的煙，丢地上踩了幾腳，“大大叔，學校門口禁止吸煙。”

差點就順口叫了大伯，暮雲深腳尖在地上輕點幾下，掩飾內心的尴尬。

林大伯被他的操作驚到了，他想擡手教訓暮雲深，但看着不遠處幾個虎視眈眈的保安，又有點心虛。

打了林樂還能說是教訓自家孩子，打了別人那保安手裏的防爆盾和警衛叉可不是吃素的。

來之前他就和自家婆娘商量好了，林樂要是叽叽歪歪生出事端，就直接打一頓帶走，到自家了想怎麽治就怎麽治，免得夜長夢多。

他清清嗓子，一副過來人的長輩樣子，勸林樂：

“老話說得好，父子沒有隔夜仇，這麽多年過去了，你爺爺早就原諒你爸了，現在你爸一個人孤零零地埋在外面也不像樣子，大伯做主，将你爸的墳遷回去。”

林樂沒有說話，林大伯以為他聽進去了，繼續道：“你爺爺現在身體不好，見一面少一面了，你作為親孫子，在老人跟前盡盡孝，耽誤不了什麽，等老人殁了，你時間還多着呢，你說大伯說得在不在理。”

林樂堅定拒絕：“我爸我媽的後事兩人早就安排好了，這不是我能做主的，人死為大，還是別打攪他們的清靜了。盡孝這事就算了，我要考大學，再說了不還有你和大伯母嘛，如果你們真是我大伯大伯母的話。”

大伯母聽林大伯半天說不到要緊話，急得跺腳，幹脆拉開他自己上：

“樂樂啊，你聽大伯母的，現在時代不一樣了，那考個大學有啥用，出來不還得給人打工嗎，每天撅着屁股才掙幾個錢。

咱村裏現在可好了，自己有廠，你大伯在村裏還有點臉面，豁出去求求人，也能把你安排進廠子裏，等他們大學畢業，你都是廠裏的小領導了，到時候他們想找工作，還得來巴結你呢。”

暮雲深越聽越氣，林樂成績這麽好，他們居然想讓林樂放棄高考直接回老家進廠打工？不等林樂開口，他死死盯住大伯母問：

“你家沒孩子嗎，是早夭了還是腿瘸了，他爺等着人伺候呢大孫子怎麽不上？”

大伯母瞬間急眼了，唾沫星子亂飛：“唉你怎麽說話呢，我兒好好的都準備說親了，伺候人的事怎麽能讓我兒幹，他可是要幹大事的人！”

暮雲深冷笑一聲：“那進廠這麽好的活你怎麽不讓你兒去，說不定過幾年你兒也是小領導了，你就是領導他媽，多有氣派。”

大伯母下意識道：“那化工廠污染那麽大過兩年人都死了還當什麽領導！”

剩下沒走等着看熱鬧的學生一片嘩然，“這都什麽人吶，自家兒子舍不得，拿別人的兒子去填火坑。”

“這比起親戚更像人販子啊，你們誰拿手機了，要不幫忙報個警吧。”

林大伯聽到這話慌了，警察一來他們肯定帶不走林樂，他眼珠一轉擡手抽了大伯母一耳光，

“樂樂別聽你大伯母胡說，她沒念過書，沒什麽文化，覺得能進廠賺錢就是好的，都是為了你好沒有壞心的。

你想繼續念書，大伯肯定支持，但是你一個人在這兒孤零零的也沒個人照顧，不如就跟我們回去，咱們都是一家人，大伯就算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學。”

這一巴掌只是聽着響，大伯母臉上連紅得沒紅，她正想着自己說錯話了想補救，直接就着巴掌借坡下驢：

“就是就是，樂樂大伯母就是說話直你別放在心上，家裏還養了老母雞呢，等你回去大伯母給你炖雞湯補身子。這邊你也沒什麽要拿的東西，那套房子就剩點破磚爛瓦，不如就直接轉給你大伯，看能不能賣上幾千塊錢，到時候都攢着給你當學費。”

林樂吸吸鼻子，在暮雲深背後掐住了自己的手心，原來他們是沖着要拆遷的房子來的，心肝真是黑透了，雖然他還沒簽拆遷合同，但聽附近鄰居說，一平米拆遷費7600，還要額外補貼安家費和簽字費。

他家這套院子修得早占地大，上次來人做測量時足足量出237平，僅拆遷費就有足足180萬，這能下金蛋的房子在他們嘴裏居然成了破爛。

為什麽親情在他生命中标出的價碼，永遠是他無法承受的賬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