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

第 13 章

七歲那年,噩夢伊始。

華婉悅這個時候因為身體原因已經不去悅利上班了,公司也逐漸全部掌握在利鴻彥的手中。

利闌意說不清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記得當晚利鴻彥七八點就下班了,沒像往常一樣深夜或者更晚才到家。

起初,利闌意還挺高興,抱着個新得的樂高積木,想讓爸爸陪他一起拼。

可得到的卻是利鴻彥的一頓狠訓,怪他為什麽把新聘的奧數老師又氣走了。

利闌意那個時候實在太小,哪看得懂人臉色,調皮地跟他爸吐了個舌頭,以為也沒什麽大不了。

倒是管家看出利鴻彥那天不對,連忙将姐弟倆都帶去了兒童房,鎖上了門。

沒過多會兒,利闌意就聽到樓上傳來一聲巨響,像是好多東西一齊碎裂的聲音。

兒童房樓上是主卧,當時華婉悅正在卧床休息。

利闌意一開始只以為是家裏的幫傭不小心碎了個杯碗,可是随後“叮鈴哐當——”的聲音不絕于耳。

有女人的尖叫聲,有男人的怒吼聲,還有奮力将東西砸在牆上、地上的聲音。

這一切就在他頭頂造作着,像是駭人的雷鳴。

姐弟倆越聽越害怕,瑟瑟發抖地抱在一起,蜷在角落。

可頭頂的風雨雷鳴開始了就沒有停,駭人震耳,力量之大仿佛能摧毀一切。

當晚,華婉悅被救護車緊急帶走了,說是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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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家裏多了個人。

利鴻彥介紹他叫‘利尚意’,他們的哥哥。

原來利鴻彥不僅僅是一個通過自己的‘努力’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山村出來的窮小子。

他在村裏還有個早就訂過婚的未婚妻,甚至兩人還育有一個男孩,只不過利鴻彥一直以在京城還沒站住腳為由,尚未來得及跟這個未婚妻領證、生活在一起。

直到未婚妻意外身亡,利鴻彥不得不把他還在山村的兒子,接到身邊。

小小的利闌意當時怎麽都想不明白。

怎麽他和姐姐的爸爸,有一天還會是別人的爸爸?

怎麽他媽媽深愛的丈夫,有一天還會是別人的丈夫?

其實,與其稱那天為噩夢伊始,不如叫做夢醒時分。

他的父親利鴻彥,親手撕裂了他相親相愛的家,親手撕碎了自己虛僞的慈父面具。

他該醒了,他沒有一個看上去那麽幸福美滿的家,也沒有一個愛他寵他的父親。

他非常非常抗拒利尚意,準确來說是‘恨’。

在他小小的腦袋裏,就是這個可惡的私生子,毀掉了他的家。

他不是不恨利鴻彥,只是一時還不懂怎麽去恨自己從呱呱墜地開始就口口聲聲喊着的父親,所以一開始,他把所有的恨都傾注在利尚意的身上,他必須找一個宣洩口。

利尚意到利家的第一天。

利闌意就朝他臉上吐口水,吃飯的時候不讓他上桌,用小刀劃壞他的書包,還把他的飯碗偷偷給家裏的狗舔……

他努力做了很多自認為已經能想到的最惡毒的事情來對付利尚意,卻依然消減不了內心的憤恨和痛苦。

因為他所做的一切好像都傷害不到利尚意,這人總是表現得那麽懂事、那麽淡定。

他與利鴻彥說,“闌意是弟弟,我不會真與他計較。”

利鴻彥很欣慰,看他的眼神是那麽像一個慈父。

利闌意就更恨了,他不屑利鴻彥再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但也不允許利鴻彥用這樣的眼神看別人。

那天,他用小刀削鉛筆的時候,不知怎麽地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就想比比利尚意那漂亮細長的小手指,跟鉛筆誰硬。

不過,他剛握着小刀想動手,就被利鴻彥發現了。

那是利鴻彥第一次甩他耳光。

直接把年幼的他甩倒在又硬又冷的地板上。

“啪——”地一聲,跟今天一樣響亮。

此刻,利闌意提着個酒瓶,踉跄地走在大街上,腦中全是這些陳年舊事。

淩晨三四點,頭頂的天又高又黑。

大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寂寥的天地間好似只有他一個黑點在移動,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去哪兒。

天空突然響起幾道悶雷,讓他下意識地雙手環抱住自己,連老天爺都在提醒他是個從七歲起就沒有家的人。

漸漸地,他覺得腳下越來越無力,極需要找個地方休息。

他歪歪扭扭地躲過地面上坑窪的水灘,随便找了個牆根,就迷迷糊糊地癱靠上去。

真的好累……

腳累。

身體累。

心裏也累。

他眼皮沉沉,顫顫微微地将要合上。

閉目前,最後的光亮裏。

霓虹閃躍。

他好似看見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

池燃正準備打烊,關門的時候,看到牆邊歪着個醉鬼。

他心裏是挺煩利闌意總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的。

可煩歸煩,他還是把人拖進來。

也不知道利闌意有沒有認出他,眼皮一耷一合,迷糊得像森林裏找不着窩的小動物。

一進卧室,利闌意就撲到了光亮的窗口。

那邊有個小榻榻米。

他坐在軟墊上,身體貼着牆,眼珠無神地直直從窗口往下看。

池燃想帶他去洗漱一下,他也不理,就這麽一直看着窗外。

他好像很喜歡那裏,不知道是不是從那個位置俯看下去,能看到酒吧門口的草莓熊。

他一會兒看着窗外發呆,一會兒又仰起腦袋對着酒瓶汩汩猛吹。

你說他醉吧,剛才經過酒吧櫥櫃時,還能想到順兩瓶好酒。

池燃見他喝得太多,上前想拿下酒瓶,被他一把推開了。

借着窗外照進來的閃耀霓虹,池燃注意到他的右臉頰腫起一大塊淤青。

池燃慢慢探出手,想檢查一下傷勢,被利闌意躲開了。

還兇狠地吼了一聲:“走開!”

這聲怒吼讓池燃心底一個奶兇奶兇的聲音又響起來:

“走開!”

十一歲的池燃慢慢拉開顫抖的窗簾,發現後面躲着個小男孩。

這男孩蜷着身體靠在牆邊,肩膀一聳一聳,正在偷偷抽泣。

現在是課後自習時間,池燃每天都要來鋼琴教室練習,有個哭包在這裏實在耽誤他練琴,但他又不知道該用什麽方法将人打發走。

“你走、走……”小男孩惡狠狠地瞪他,本想吼人卻忍不住打了個哭膈,“走開啊,嗚嗚……能不能讓我自己一個人安靜會兒。”

池燃很想告訴他,自己早跟老師預定了這間鋼琴教室,是他占了別人的地盤。

可一撞上男孩染紅的眼眶,又有點下不了狠心趕人走。

這可如何是好?

池燃坐回到鋼琴前。

輕盈悠長的音樂慢慢從黑白鍵上流出來。

窗外,金黃的銀杏葉從枝頭飄落的軌跡,緩緩有了節奏。

利闌意被這柔美的曲調吸引,不知不覺地閉上眼。

他感覺自己置身最純最淨的天空,被最軟的雲朵包裹,他全身舒服而暢意,漸漸忘卻了很多不重要的事。

他木然地擡起頭,望着鋼琴鍵上那雙纖長靈活的手。

原來,這種漂亮的手,還能奏出這麽美妙的樂曲。

他心裏忽然有點覺得,自己曾經想要摧毀這麽美好的東西,是多麽狹隘和邪惡。

曲畢。

池燃走到他身邊,緩緩蹲下身,“你喜歡這個曲子?”

利闌意點頭。

“你可以待着這裏,但要乖乖不發出聲音,我就彈好聽的音樂給你。”池燃是在跟他提要求,可不知為何,出口的話更像是在哄人。

小花貓臉上淚痕斑斑,頗惹人憐。

池燃從口袋裏掏出自己的小手絹,“擦擦吧。”

利闌意手指抽動,但沒有去接,把自己的臉埋進膝窩裏,“不用你可憐。”

“不是可憐……”池燃語塞,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麽貼切的話來安慰,“我、我是想和你做朋友。”

“真的?”利闌意兩顆眼珠瞪得油亮,忽而又像是被吹熄的燭光,“可我不是什麽好孩子,成績差還調皮搗蛋,老師同學都不喜歡我。”

“沒事。”池燃嘴角舒了舒,“我學習也不好。”

“是嗎?”利闌意有些不信,眼前這人看上去自信優秀,坐在哪裏都能閃光,會學習不好嗎?

池燃又說:“沒騙你,我不愛學習,所以才練琴,我媽說藝術生将來考試可以加分。”

“這樣啊。”利闌意這下終于開心了不少,拍拍屁股從地上起來,一把歪到旁邊的沙發上,“我還要聽。”

這人似乎把這兒當歌廳了,自己像個付了錢的大爺,毫不客氣地點歌,“還聽這首,你彈得不錯,這首曲子叫什麽?”

“舒曼《童年情景》之《夢幻曲》。”

池燃抱着吉他坐在榻榻米上,再彈起這首熟悉的曲子,童年的情景歷歷眼前。

伴着舒緩的音樂,利闌意閉眼卧躺在榻榻米上,似乎睡着了。

臉上那種灰敗的神情淡了許多。

池燃太懂得怎麽在他傷心的時候哄他了。

每次彈這首曲子,他身上的毛刺總能被捋順。

池燃輕輕放下吉他,蹑手蹑腳地到冰櫃裏取了幾塊冰放在杯子裏,然後仔細拿毛巾裹着,慢慢敷上利闌意紅腫的臉頰。

“咝——”冰冷的觸感讓他眉間一動。

他撲閃着眼皮,慢慢睜開。

這次,他似乎認出了眼前的人,是池燃。

雖然他從七歲那年就沒有家了。

但是好在。

九歲那年,他認識了池燃。

那個人彈了一首世上最好聽的曲子,熨平了他的心。

從此少年的心事,就像窗外層層疊疊的銀杏落葉,越積越厚。

“哥。”他動了動唇,含糊地喊了聲。

池燃握着冰塊的手一滞,慢慢移開。

那雙桃花眼微眯,潋滟氤氲,看人時似乎天生含着朦胧的情意。

“還能這麽叫你嗎?”

“哥——”

池燃嘴角微動,修長的手指懸在他左頰的梨渦上方,将落不落,半晌,低聲罵了一句:“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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