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托付

托付

今兒雖然太陽足,但架不住大風呼嚎,還是挺冷的。張淙身上裹了一件晏江何的羽絨服,就是晏江何昨天穿出去那件。

張淙雖然該,但真算個可憐貨。他身上病還沒好利索,大冬天的還要空着肚皮出門挨北風抽,連口熱水都沒得喝,這滋味估摸不能更爽快。

晏江何看張淙把脖子縮進領子裏,擱心裏嘆了口氣,他擡手揪起張淙身後背的帽子,給張淙扣在頭上:“冷嗎?”

張淙好像是頓了頓,然後擡頭看晏江何一眼,沒說話。

晏江何朝天翻個白眼,恨鐵不成鋼道:“你怎麽那麽毛病呢?我還真沒見過比你還讨人嫌的小崽子。”

晏江何說完,故意仔細瞧了瞧張淙的表情。張淙的唇抿了抿,嘴角似乎往上扯了扯,只是扯得頗有些不堪入目,很像拉皮手術失敗現場。

晏江何幾乎每時每刻都要誇張淙一句。張淙怎麽就那麽天賦異禀,能讓他分分鐘想一個巴掌抽過去,但又恍惚着覺得打不得。——張淙就是個祖宗。

不過晏江何覺得,張淙有了些變化,起碼對他。可能是因為昨晚張淙短暫地當了一次鬼。晏江何能确定,他和張淙之間一貫的那種“橫豎不順眼”的氣氛基本是淡了。最明顯的就是,張淙看自己的眼神,不再像正盤算着怎麽殺人抛屍。

“老頭還有多久?”張淙甩上車門,搓了搓手,突然問晏江何。

沒頭沒尾,語焉不詳,但晏江何聽明白了。他插/車鑰匙的手頓了頓,餘光掃了張淙一眼,才将車打着火:“不太好說。”

他想起老許跟他說的,老東西可能過不了年。“寒冬”這鼈貨沒眼睛,幾乎是全世界老病秧子的克星,基本克十個有八個準。

“不過我覺得。”晏江何打開車載暖氣調了調風,看向張淙,“他起碼能陪我們過個年。”

這和老許說的不一樣。

張淙心頭猛地打了個突,就跟迫擊炮啞巴着轟了過來,沒什麽驚天動地的大響兒,但心頭那片土卻禿了毛,焦得寸草不生,都炸成了飛灰。

張淙的頭輕輕靠在窗玻璃上,低低“哦”了聲,語氣沒多餘的思想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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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江何等車緩一緩,溫度慢慢上來了,才踩下油門開車。他“賤病”驀然上頭,罕見地端足一腔惜春傷秋,感情飽滿地喟嘆:“老頭可真難啊,這一輩子孤零零的。”

也不知道晏江何走了多少心思,那動靜吊得郁郁沉沉,撈出來配上首二胡奏樂,就是一出能讓戲子落淚的凄慘苦劇:“不過他臨了能有你這麽個孫子,最後走了也算含笑九泉了吧。”

晏江何說着,還專門側過眼睛看了看旁邊的“孫子”。

張淙默默扭臉對上晏江何的視線,只覺得牙花子戳着疼,一口氣兒沒喘好後槽牙都能咬掉。

晏江何朝張淙笑了笑。

張淙索性閉上眼,妖魔鬼怪,不見為淨。

到了醫院晏江何二話沒說,直接扯衣服把張淙拎去體檢了,他還專門交代過一聲,給張淙的體檢報告加急。

又是陀螺轉的一上午。中午時候,張淙的體檢完事兒了,晏江何午休,薅着他去喝了碗粥,又給他喂了藥。

晏江何給馮老弄了蠱清湯,老頭這幾天食欲非常不好。他讓張淙提着湯,一起去了病房。

馮老看見他倆一起進門,瞬間愣歪了頭,用那劈了茬的聲音含糊道:“真新鮮啊,你們怎麽一起來了?”

晏江何聽他這腔調只覺得反胃,眉頭立馬蹙起來,他重重呼出口氣,走過去,毫不客氣地說:“快閉嘴吧,難聽死了。”

馮老不服氣地剜了他一眼,在看見張淙手裏拎着湯時,心思陡然一轉,臉上竟突然乍開一抹笑來,隐約甚至帶了些生氣兒的活光。

張淙慢慢走過去,把手裏的湯放下。他也不知道怎麽了,突然就有些一驚一乍。剛才晏江何在他身邊深深呼出來的那口氣,就跟堵進他胸口了似的,鬧得他這會兒渾身不順當。

“今天感覺怎麽樣?”晏江何問。

“不怎麽樣。”馮老瞅晏江何。

問了也是白問。老頭這幾天食欲不振,已經吊了些營養液。他手上胳膊上的血管打不太進去藥液,留置針現在留在他鎖骨下面。

張淙瞪他鎖骨下埋的針,忽然有些怕那老得抽褶子的皮膚就那麽一塊一塊掉下來,就像危房破舊的牆皮那樣,一不留神,就“吧嗒”掉地了。

不過才幾天的功夫,人就能被消磨成這樣。所以說“人”這玩意兒,最不是物件,說磕了碰了,就面目全非了,補都沒處補齊。

“你今天出院,我都跟院裏人說好了,晚上我下班開車載你回家。”晏江何朝馮老使了個眼色,又偷偷瞄眼張淙,“張淙等會兒去給你辦出院。”

“真的?”馮老混沌的眼睛看了看晏江何的臉,又扭頭看張淙。

張淙皺着眉,心思複雜地瞪了下晏江何。

“真的出院?”馮老又問,還一直看着張淙。

晏江何站在一邊,伸手打開清湯,拎出個勺子慢慢攪和吹氣兒,預備讓湯涼一涼。他全程緘口不言,就是唇邊帶着一抹笑。

“嗯,出院吧。”張淙嘆口氣。

“真好。”馮老立刻說。

張淙低垂眼睛,默不作聲地瞧老東西。他還記得這老頭剛搬到他家對面那時候,他很喜歡蹲在樓道裏畫畫,老頭便有事兒沒事兒就會把門開個縫。一開始他會招手,要張淙進去,還會給張淙塞烤地瓜。

但被張淙無視的次數多了以後,老頭就不讨嫌了。但他還是會把門開一個縫。就開一個縫,張淙出來他就開,張淙走了,就關上。

張淙胸腔裏的郁氣染上癔症,忽而發了酵。他的嘴唇微微張開,抖了半天抖不出半口呼吸。張淙被那口氣兒頂的頭疼腳麻,幾乎要把自個兒逼出窒息。

晏江何看湯涼得差不多了,就想讓張淙拿着伺候過去,他叫了張淙一聲,張淙沒反應,晏江何便擡手在他後心上不輕不重地抽了一下:“哎。”

他打這一下,張淙頓時感覺堵着的那口氣兒上來了,他急忙給吐出去:“爺爺。”

張淙愣了。看來晏江何這一巴掌不僅打出了張淙的一口氣兒,順帶着連傳進王八肚子裏的傳統美德也抽了出來。

不僅是張淙,馮老和晏江何都愣了。

張淙抹了把臉,看向馮老:“我去辦出院手續。”

他說完,轉身走了,步子利落,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屋裏的晏江何和馮老面對面瞪了半天眼珠子,馮老突然不可置信地問道:“我沒聽錯吧?”

“......沒。”晏江何頓了頓,擡手把清湯遞過去,“喝點兒。我喂你?”

“不用你喂。”馮老顫顫巍巍接過去揚頭灌。晏江何看得眼皮疼,生怕這老東西手一嘚啵,再給扣自己鼻子裏。

晏江何下意識從一邊抽了兩張紙巾攥在手裏預備着。

馮老這湯喝得有驚無險,并沒翻。他該是被張淙那一聲“爺爺”哄得開心了,竟然喝下去大半碗。

晏江何正收拾着餐盒,馮老突然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趁張淙不在,你去櫃子裏摸我襯衣口袋。”

“啊?”晏江何把餐盒扔進垃圾桶。

“快去啊!”馮老催他。

晏江何沒說話,他深深看過老頭一眼,轉身去翻櫃子。

“你可真有本事。”馮老長籲短嘆道,“這麽多年了,張淙是第一次叫我爺爺。”

晏江何扯出老頭的襯衣,樂了:“別臭不要臉沾沾自喜了,人家就是講禮貌而已。”

“什麽?”馮老好像沒太聽清。

“基本的道德品質......”晏江何的聲音低了,他嘴角的笑意也斂了下去,他從馮老的口袋裏摸出來一張銀行卡。

晏江何把卡拿手裏轉一圈兒,是張農行卡。

他走到馮老病床前,把卡伸過去在老頭眼前晃了晃:“有多少?”

馮老笑笑,擡眼望了望門口,這才伸手朝晏江何比出個數。

“八萬?”晏江何愣了,“行啊你,找死找得愉快,就是沒錢治病,這不是錢嗎?”

“這怎麽能算呢。”馮老耷拉着臉皮,“這是給張淙攢的學費。那孩子有才華,還愛畫畫,聰明。将來學習什麽的,得用着。我從認識他就開始攢了。這錢怎麽都不能動。”

“......”晏江何拖來個凳子,擱馮老床邊坐下。

“哎。”馮老拍拍晏江何的手,“你把張淙的嘴撬開沒有?他給我治病的錢到底哪來的?”

哪壺不開提哪壺,也是夠技術了。

提這話,晏江何心裏登時一陣窩火,他拿開老頭的手:“你說話就說話,少來肢體動作,抖抖索索的,跟個殘廢蒼蠅拍子一樣。”

馮老:“......我問你話呢!”

馮老又說:“我怕他惹事兒。他沒跟社會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借錢吧?”

晏江何嘴角抽了抽,心道張淙要是有那腦子還好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說:“沒有,都跟同學借的。”

要是讓老頭知道張淙的錢打哪來,那估計也不用出院了,直接去太平間吧,明天就可以進火葬場燒灰了。

“學生能有那麽多錢嗎?”

晏江何看對面的老東西,暗罵這一老一少都是冤孽,他說:“你別小看學生,現在家庭富裕的小孩兒,壓歲錢攢兩年可多着呢。張淙齁兒不是東西,替人寫作業,外加威逼利誘,就借來了。”

馮老這回點了點頭,有了“威逼利誘”這種詞兒做擔保,他認為靠譜了:“那他......”

“放心,我給他錢還。”晏江何繼續面無表情扯謊,“他現在只欠我錢。”

“他能要你的?”馮老又意外了。

晏江何嘆了口氣:“他都叫你爺爺了,你覺得呢?他聽我的,特別聽我的,我真治得了他。”

馮老眯起眼睛,仔細想了想,他沒再盤問,幾秒鐘後,他跟晏江何說:“卡裏的錢,你改明兒給我取出一萬來,剩下那七萬,你就拿着吧。”

晏江何沒立馬接茬兒,他定定地看了馮老好長一段時間,才笑着說:“折騰這麽大一圈兒,早就把我算進去了吧。”

他湊到馮老跟前兒,輕聲問他:“老東西,你托孤呢?”

“算不上。”馮老捉住晏江何一只手握上,“你看着點兒就行,我就安個心。張淙那麽大了,不用管他太多。”

他沒什麽力氣地按了按晏江何的掌心,又說:“江何,我給你添麻煩了。”

晏江何反手拍了拍馮老的手背。他沒說話,只是站起身,把銀行卡揣進了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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