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拉近
拉近
晏江何第二天起了個大早。隆冬白天短,太陽特別會偷工減料,他出門時外面還烏央一片,只是夜裏剛落完雪,能削微反出些白輝來。
晏江何把手茍在羽絨服的袖子裏,手指挑上一兜子粥和小籠包,用腳尖怼響了馮老家的門。
門不一會兒就開了,張淙站在他對面,手裏拎着個大鐵勺。
大鐵勺?
晏江何愣了下。
“你怎麽一大早上過來了?”張淙看見晏江何很意外,“還不到六點半。”
“送飯。”晏江何從門縫裏擠進去,“老頭醒了嗎?”
“還睡着呢。”張淙關上門,“昨晚半夜疼醒了,天快亮的時候又睡下了。”
晏江何把手裏的早餐放到桌上:“他吵你了吧?”
“沒。”張淙垂下眼睛,“他就哼哼,也不叫我。”
張淙:“我起夜的時候聽見的。”
晏江何點點頭,沒忍住感嘆一句:“老東西可真能扛。”
張淙沒說話,拎着手裏的鐵勺子進了廚房。晏江何其實走進來就聞見了米香味。于是,他不由得跟着張淙進廚房,難以置信道:“你煮粥呢?你還會煮粥?”
廚房特別小,他倆進去擠巴得胳膊都抻不直溜。張淙嘆了口氣:“你先出去,太擠了。”
晏江何點點頭,從筷籠裏随意順來撮筷子和勺,用水含糊着淋了下,出去坐桌邊先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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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吃幾口,張淙就端着一個碗和一個保溫飯盒走了出來。張淙把碗放下,裏面滿滿是冒熱氣的白粥。
張淙這粥弄得很是個模樣,不太稠,也沒清寡,白米粒一個個的數得着,這之間的黏糊度又把握得剛剛好。
晏江何看了一眼自己買來的,果斷選了張淙做的。他絲毫不客氣,把粥碗拉近眼前就埋頭喝,燙了一嘴舒服:“這可厲害了。”
張淙沒搭理晏江何“不請自吃”的厚臉皮,反正這人又沒要過臉。
張淙往保溫飯盒裏擠了些鹹菜:“反正比你做得強。”
晏江何:“......”
張淙着實忘不了晏江何給他灌的那碗大米粥拌紅糖。他是真的沒想過,還有人能把大米這種東西弄得那般膈應舌頭。
張淙往保溫飯盒裏扔進個勺子,扣上蓋兒,然後又端了杯水,一起拿進馮老屋子裏。
晏江何本來以為張淙得在裏頭伺候一陣子,沒成想他不消片刻功夫就出來了。
晏江何納悶兒地問:“老頭吃完了?”
“沒。”張淙重新給自己盛了碗粥,在晏江何對面坐下,“還躺着呢。起來自己就吃了,他不喜歡別人喂,再說我也不會喂。”
晏江何心思轉過一圈——自己起來就吃了,所以用的保溫飯盒。
他點頭:“有道理。”
晏江何又問:“那他要是自己沒端穩,把粥扣地上怎麽辦?”
張淙擡頭看晏江何一眼:“擦呗。”
晏江何沒說話。他覺得張淙說得對。擦呗。這麽簡單的問題,有什麽可問的?
張淙頓了頓,又說:“他不給自己扣地上就行。”
晏江何盯着張淙看,看着看着扯上嘴角笑了。
也不知道晏江何是眼神差還是怎麽的,他總覺得,就算他有能耐抽絲剝繭地去瞧張淙,他也沒瞧那麽明白。
好像未加工的野礦,你看見它自然的醜陋扭曲,你摸到它鋒利的邊緣尖角,你明白它掼到地上能四分五裂。但你沒辦法透過裏面紛繁的裂痕和雜質,去看穿複雜的生長脈絡。硬要揪來蠻不講理地研究,不過只有淩亂。若崴了眼珠子,罕見到意外之喜,那也僅僅淺淡的幽微色彩罷了。
“哎。”晏江何的腳在桌子底下碰了碰張淙的腿,“你竟然會做粥啊?”
“......怎麽又繞回來了?”張淙有些無奈,“我看着很蠢?水和米扔一起攪和攪和就完事兒,還用會嗎?”
“你看着不蠢。”晏江何仰頭喝粥,卻不念口食恩惠,慣性搗杵張淙,“實際上有待商榷。”
晏江何的确不止一次罵過張淙“蠢貨”。想到這兒,張淙拿筷子戳穿個包子,塞進嘴裏。
肉餡兒,挺香的。
張淙咽下包子,抿了抿唇:“你不用來送飯,我就弄了。”
晏江何:“那我來蹭飯。”
張淙:“......”
晏江何笑笑:“我不放心老東西。不過我也不能天天來,哪天趕上夜班,也沒那精神頭兒。對了,告訴你一聲,我雇了個看護,估摸等下就來了。”
“看護?”張淙皺眉,“老頭肯定不樂意。”
晏江何啧一聲:“不樂意也白搭。你上學我上班,他身邊不能沒人。我也就雇個人白天看着他,晚上看情況,有空我就過來。”
晏江何想到老頭是塊臭骨頭,不用張淙說他也知道鐵定不樂意。
晏江何嘆了口氣,一不小心哂到了牙根兒,他舔着牙龈道:“他沒病出阿爾茲海默可真禍害。”
張淙猶豫了一下,從桌旁站起來,再次去了馮老屋裏。不過一分鐘他出來了,擡手往晏江何眼皮底下扔去個鑰匙:“老頭的鑰匙,你拿着吧。”
“嗯。”晏江何挑了挑眉,将鑰匙收進兜裏。
這時候外面有人敲門,張淙看了晏江何一眼,去開了門。
看護到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姐,姓楊,是晏江何從醫院找來的人,熟悉,知道根底。
打過招呼,晏江何把楊大姐領進來:“條件差了些,将就一下吧。”
“沒事,能照顧馮老我可樂意了。”楊大姐笑道。她在醫院待了許多年,早就知道馮老。
晏江何點點頭,看了眼張淙,然後走進馮老屋子。張淙幾乎從晏江何的眼中看出了“壯士一去兮”的思想來。
張淙:“......”
晏江何估摸是個潑皮神仙降世,也不知道他怎麽開的場,張淙和楊大姐在外面數着,晏江何進去不到二十秒,原本還在睡着的老頭突然就喊得嘶啞八叉:“你是不是閑的!”
張淙:“......”
可想而知,晏江何挨了一頓臭呲兒。馮老頑固了一輩子,臨了連個房子都不肯換,用眉毛想就知道會如何。
人到末尾都是折騰,晏江何明白他窩着難受,也就忍了,權當孝敬。誰知道老東西叨嚷個沒完,瞪眼道:“我不用人照顧,死了給我埋了就行。”
晏江何立地上了脾氣,他懶得再跟老頭滋哇講理,冷冷罵道:“你快消停吧,你不用?你弄清楚,你現在這德行沒有話語權。”
兩人又吵嚷一番,最後,張淙就聽晏江何在裏頭胡咧咧:“你心疼一下張淙行嗎?一孩子能受得了嗎?他還不夠折騰?你不心疼他,我還心疼呢!你還讓不讓人上學了?”
張淙:“......”
楊大姐默默看了張淙一眼。
張淙搓了把臉。
他脖頸筋都能扭出旋兒了。晏江何怎麽就搬着他躺上槍口去了?
不過晏江何搬得真對,他這麽一說,馮老雖然頂着氧從肺裏往外倒噴,但真就沒再反對什麽。
這一招甚妙,正中七寸。
晏江何打了勝仗,慢悠悠從屋裏晃出來,朝楊大姐笑:“不好意思,見笑了。”
“沒事。”楊大姐擺擺手,“馮老還算好說話的,我見過太多了。有的是倔的,覺得找了看護,就成廢人了。”
楊大姐感嘆:“這人啊,病起來真難受......”
晏江何眼底暗了暗,他側過臉,發現張淙正擰着目光看他,一副渾不自在。
晏江何走過去,按了下張淙的肩:“趕緊收拾好,我開車了,上班前正好順你去學校。”
“......你勸老頭就勸老頭,扯我幹什麽?”張淙慢慢薅過自己的書包背上。
“麻煩你了楊大姐。”晏江何沒回話,倒是先開了門。
楊大姐:“放心吧。”
張淙出來,晏江何把門關上,這才回答:“不扯你這孫子,爺爺能那麽容易繞過彎兒麽?”
張淙捏着書包帶,剛想回一句,晏江何卻不知哪條神經又劈歪了。他伸出手,呼嚕了一把張淙的頭。
“......”張淙腳步一停,在樓梯上頓了下。
“趕緊走,再不走要遲到了。”晏江何扭臉看他,不耐煩道。
“哦。”張淙面無表情,跟着晏江何上了車。
晏江何把張淙送到學校,坐車裏捋順了五分鐘,将馮老帶出來的那股子郁氣消化好,便風風火火地去上班了。
。
張淙其實從今天一早上開始右邊眼皮就一直亂蹦。他沒太在意,可進了學校以後,他的眼皮蹦得更厲害了,幾乎要從眉毛下飛起來。
張淙低着頭揉眼睛,視角不好沒躲開,不慎被講臺上的王老師堵了個正着。
就聽王老師和聲細語地問:“張淙,身體怎麽樣了?”
張淙按着右眼:“好了。”
王老師心細如發,又問:“眼睛怎麽了?”
張淙實在是佩服,随口敷衍:“眼疲勞。”
王老師被他噎了也渾不在意,依舊溫暖如春:“要是不舒服跟老師說,我給你哥打電話。”
王老師:“以前都不知道你有個哥。”
哥?張淙愣了愣,他什麽時候有個哥了?那是哪陣狗屁崩出來的水貨?
但沒過兩秒張淙就反應過來了,是晏江何。那人給王老師打電話請假的時候,該是自稱他“哥”了。
張淙下意識就想說一嘴“我沒哥”,但他實在懶得跟王老師掰扯,秉承多一句不如少一句的品格,張淙輕聲含糊了下,就進了座位。
或許天下沒有平白無故的迷信,張淙那眼皮撒歡兒煩了他一上午,還真就有了個事。
中午放學的時候,張淙去文科班找湯福星,這才從他班學生嘴裏聽說,湯福星昨天放學騎車回家,把腿給摔了,今天請假。據悉,湯福星的自行車出了毛病,那陀螺孫子仗着噸位企圖扛車走,奈何他本質是個肥皮飯桶不中用,最終翻滾于六中下面的大斜坡上。
張淙擱心裏戳敗湯福星是塊完蛋胚子,他眼瞧下午最後兩節課是自習,果斷翹了,課間拎上書包就走。
張淙下樓梯的時候眼皮突然不跳了,有幾個學生從下面迎面走上來,其中有劉恩鳴。
張淙一向不愛搭理他,不過劉恩鳴倒是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張淙。
天兒冷,劉恩鳴那塌鼻子凍得通紅,他搓着鼻頭,吸了下鼻涕。張淙能感覺出來,或許劉恩鳴已經猜到當時是張淙吓唬他。
不過猜到也沒什麽,劉恩鳴是個裝腔作勢的慫包。張淙跟他擦身而過時,劉恩鳴的脖子縮了縮,縮了一會兒又故意挺起來,像極了扮洋相的狗崽子。
張淙全當沒看見。他長腿撩着,一步跨兩層臺階。他要去趟寵天下,看看湯福星那滾了坡的憨玩意瘸沒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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