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叫哥

叫哥

這一晚上他倆就背對背擠在一張烏漆麻黑的小床上,晚飯沒吃,臉沒洗,誰都沒怎麽多動彈。

晏江何後半夜累得頭疼,稍微迷糊了一會兒,但迷糊的質量很差,比如他就知道張淙一晚上都沒睡。

的确如此,張淙瞪着眼,像一個會喘氣的機器。他失眠,卻什麽都沒想,連點情緒都沒能提起。他全身的神經都在脫軌,血脈循環不通。

天兒剛蒙亮的時候,晏江何伸胳膊拍了拍張淙:“哎,餓了,弄點吃的呗。”

張淙一秒都沒停頓上。他從床上坐起來,穿好鞋走下地:“嗯。”

晏江何于是便有地方翻身平躺。他眼珠子望天花板,發現牆角的位置有個蜘蛛網,蜘蛛網周圍的大白還起了一層皮,掉下來能砸枕頭。

張淙進廚房沒多長時間就出來了,他去衛生間洗漱,走到桌邊抽紙巾擦臉。晏江何歪過頭,看他将外套拉環拉上,便問:“怎麽?”

“家裏沒電。”張淙說,“我出去買點吃。”

晏江何懶散地坐起,指向自己放在枕頭上的圍巾:“戴我圍巾出去,早上冷。”

“嗯。”張淙薅起晏江何的圍巾擱脖子上繞兩圈,視線掃過馮老的屋門,又挪開。

張淙低下頭,下巴杵進晏江何的圍巾裏。是晏江何的圍巾,有晏江何的氣息。張淙從胸腔裏嘆出口氣。

他是跑着去的,灌了一肚子冷風。回來的時候不僅帶了吃的,還帶了一只牙刷。

晏江何進衛生間之前囑咐道:“一肚子冷風先別喝熱水,坐着緩緩。”

“好。”張淙遞給他牙刷。

晏江何拎牙刷去衛生間戳嘴,下手沒分寸,給自己戳了個牙龈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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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吃完晏江何找了人上來修電路。晏江何琢磨着反正以後也不住了,索性就換了兩根電線,能用得了。

電路修好,晏江何又叫了人,這回是過來搬馮老的遺體。他準備在殡儀館給老頭擺個場。

馮老的遺體被搬走時,張淙全程站在一邊看。他耳朵聽不見搬動時細細碎碎的聲音,但卻好像能聽見外面老樹杈子被風抽打的“吱呀”聲。

于是他把視線探出窗外。老樹杈子還□□着。開春能長出綠來。

張淙萬萬沒想到,馮老的葬禮有這麽大排場。不知道晏江何花了多少錢,光是花圈就兩大排,各色各款,安排得嚴絲合縫。

更讓他頭疼的是,晏江何個孬皮神經病,鬧不清從哪弄來了兩面紅彤彤的巨副金字錦旗,一邊一個挂在馮老遺像旁邊。

左邊那面寫着“德藝雙馨,妙手回春”,右邊那面寫着“醫德高尚,仁心仁術”。

這簡直不能更應景。哪有人像他這樣辦葬禮的?定要做人談資。要不是背景設定,地點限制,灰白相片又擱中間杵着,還以為是什麽歡天喜地的表彰大會。

馮老一輩子都沒邁過心裏的愧疚,他活着不願意要任何名聲,連醫院的專家牆都不稀罕上,死了自然也希望平平靜靜。

可晏江何倒好,他虛禮貌套一把好手,徒弟做得傷天害理,非把親師父的遺志當啞屁,竟然如此大張旗鼓,鋪張浪費。

張淙跟他不一樣,起碼對爺爺有良心,便說:“你這樣折騰,老頭要不高興了吧?”

奈何晏江何不以為意,正臉對着馮老的棺材,大言不慚:“不高興就不高興,有本事爬起來揍我。”

“......”張淙沒說話。他服得不行,不準備繼續與晏江何狗屁不通。他朝棺材跪下,給馮老磕了三個頭。

等他起來,晏江何又說:“你知道什麽叫身後事嗎?‘後事’‘後事’,那就和他本人沒有關系了,是我們後輩的事。”

張淙還是頭一次聽說這麽随便的釋意。晏江何說起歪理,果然振振有詞。

晏江何:“他活着的時候不樂意要榮譽,我尊重他的意思,也明白他,更心疼他。但他現在不在這兒,跑去天上,那人間事就與他無關。現在是我作徒弟的在懷念我的師傅。”

“這是喜葬。我真的做不到,用那種沉默又平庸的方式去懷念他。那樣我一輩子都難受。老人走都走了,後一輩不能這麽遭罪。”晏江何的聲音突然壓下來,認真道,“他永遠是我最敬重的醫生。”

張淙突然一陣胸口震蕩。他開始想象老頭穿着白大褂站在眼前帶笑,身後一排錦旗的威風樣子。憑着晏江何對馮老的念想,這份被馮老一生推拒的光榮在張淙腦子裏有了形狀。

一個人深沉地去愛一份事業,不管他因此付出多少代價,犧牲過什麽,得到過什麽,如何愧疚如何心力交瘁,只要他從未放棄,從未倒下,就配得上褒獎。

名聲利祿無謂煙消雲散,但一份精神的傳承,沒有什麽能夠磨滅掉。

那榮光承載于後人眼中,灑進灰燼,融入一抔黃土,遮蓋起屍骸,成就出永恒。

來祭拜的人不多,基本都是醫院的人。晏江何還算能有點良知,沒興師動衆地漫天宣揚。

張淙跪在前面,別人過來磕頭,他就回人家。他的一雙腿都跪麻了。晏江何忽然摸出個特別軟乎的墊子,給他墊着。張淙認出來,這是晏江何車後座上的靠枕。

一把火燒完,馮老埋去山上,和他的家人一起。晏江何專門往旁邊師母的墳前扔去兩袋黑芝麻元宵。

他又曲手指敲敲馮老墳頭的土:“師父,好走。”

下葬時已經沒什麽人了,只剩幾個醫院的前輩一直跟着,還有晏濤。

一行人下山後,晏濤突然扯着晏江何到一邊:“江何,等會兒帶張淙回家吃飯,你媽做了一桌好吃的。”

晏江何頓了頓,扭頭去看張淙,張淙站在他的車邊,眼睛一直往山上望。

晏江何嘆了口氣:“行吧,我帶他回去。”

“嗯。那我先跟同事的車走了,你媽叫我去菜市場買排骨,好趕緊帶回家給她做飯。”晏濤看了看那邊負責擡棺材的幾個工作人員,“你完事兒直接回家吧。”

“嗯,好。正好我還有事想跟張淙說,爸你先走吧。”晏江何琢磨,周平楠肯定要做糖醋排骨。

晏濤走了以後,晏江何又去鼓搗一陣子,給各方各面打點招呼,等全部處理完畢,他才深深呼出一口氣。這兩天真是快把他累瘋了。

晏江何走到車邊,打開車門,朝張淙說:“上車。”

張淙看了他一眼,開門上車。

兩人坐在車裏,晏江何沒着急打火,前面用來載棺材的笨頭大車吭哧吭哧開出去,撂下一屁股烏煙瘴氣。

晏江何手搭在方向盤上,想了半晌開場也沒打出稿子,最後只能扭頭看張淙,毫無預兆地說:“我媽叫你回家吃飯。”

“......什麽?”張淙該是被車裏的空調吹懵了頭。他聽懂了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理解不來什麽意思。

晏江何難得如此有耐性,又重複一遍這幼兒園句子:“我媽叫你回家吃飯。”

“......”張淙徹底愣住。

誰叫他做什麽?

晏江何啧了一聲:“聽懂沒?沒聽懂我可以再說一遍。”

張淙甕聲甕氣道:“聽懂了。”

“嗯。那就跟我去。”晏江何說。

張淙的頭輕輕靠在車窗上,沒應聲。他瞄着晏江何,心裏品不透什麽滋味。有一灘黢黑的死水,裏面滾進清透的活泉,咕咕往外冒泡,潑他滿身淋漓。

然後晏江何又來膈應他。張淙就看這人從兜裏摸出一枚鑰匙。沒串串兒,是單獨的一枚。

晏江何把鑰匙在張淙眼前晃了晃:“張淙,這是我家鑰匙。”

晏江何拿捏着,沒有把話說得太直白。張淙肯定懂他什麽意思。

晏江何嘴角勾起一抹笑,加條件欺負張淙:“你以後管我叫哥,這鑰匙就給你。”

他這樣的混球真是獨一份兒,竟能把“邀請別人住自己家”這碼事說成這般裝腔作勢,無理取鬧......

晏江何是把選擇給了張淙,又給他戴了由頭。張淙大可不必有什麽負擔,畢竟他這話也可以反過來理解——你不想叫這聲哥,鑰匙可以不要。

張淙這王八蛋踩着刀尖走路,逼大發了只能鬧個血肉模糊,只有他自己踮腳跳下來,才能真正踩在大地上。他腳掌下的地面會生機勃勃,會溫熱,會成長生命。

張淙一直保持一個姿勢沒動,話更是說不出半句。他被晏江何吓着了。

張淙知道馮老不在了,晏江何會管他。但他沒想到晏江何能做到這個地步。

那他自己呢?

他其實是想要的。他有多麽想靠近晏江何,他甚至不敢想。連帶着對這人的那份混賬心思,只要他一想,就會鈎絲扯線,特別容易得寸進尺。

張淙沒再看晏江何。可他知道,晏江何造孽專業戶,他總逼着自己得寸進尺。

張淙咬緊牙關,眉心輕輕皺起來。他的手握了個拳,挺想一拳砸自己胸口裏,把心髒給打碎。

晏江何觀察張淙的反應,只能先把鑰匙揣回兜裏,讓張淙緩緩。

晏江何撇了撇嘴,故意陰陽怪氣地說:“咱倆認識這麽久了,你是從來沒叫過我一聲哥。”

“沒良心的東西。”他愣是将“鑰匙”這玩意當成置氣的把柄,特別不滿地罵道,“養不熟的小白眼狼。”

“......”張淙自然無從辯解,沒能耐回嘴。

晏江何罵完,蹬一腳油門,終于把車開出去。

張淙的嘴唇輕輕張了張,下唇幹得起皮兒。他提一口氣,滞在喉嚨裏卡住,沒動靜可吐。

他擱心裏小心翼翼地輕輕念叨:“晏江何,你以後要是後悔了,怎麽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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