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回家

回家

吃完飯兩人沒有着急走,也走不了。晏來財跟寧杭杭就是兩個作精,圍着晏江何到處轉,張淙則被周平楠拉到沙發上苦口婆心地塞水果,鬧得他腦袋都重上八斤。

等他們好容易從家裏出來,大半個下午都過去了。

晏江何做事從不拖泥帶水,既然張淙已經收了他的鑰匙,那鐵定得趕緊跟他滾回家。新東街那破房子,晏江何不樂意張淙再進去晃蕩。

馮老辦喪事這幾天張淙都住自己家,晏江何看着就牙疼,總會琢磨這王八崽子一個人窩屋裏能尋思什麽。

但東西還是要拿的。雖然張淙沒多少東西。

晏江何這會兒站在門口,張淙從屋裏出來,背了個書包,手上又提一個大袋子,嘴裏咬着一支煙。

張淙轉身關門的時候,晏江何掃過一眼,袋子沒裝滿,裏頭只有幾件衣服。這“家”搬得可真蕭條。

“都收拾好了?”晏江何問。

“嗯。”張淙看了晏江何一眼,目光下意識轉去馮老家門邊。

那塊地方先前放着幾箱大白菜,但現在沒了。他沒想起來這白菜是被如何處理的,大概是晏江何收拾了。這裏從此再也沒有馮老的痕跡。

不過張淙包裏的素描本上有一顆大白菜。

所以“人”這玩意,一旦音容笑貌化成了灰,在世上活過的有形跡象便會跟着消失,真正不朽的,只有別人心頭那點念想罷了。這份所謂的懷念,就是人活過的意義。

張淙的眼神頗有些深,晏江何權當沒瞅見。他拍了下張淙的胳膊:“走吧。”

晏江何說完先下了樓,張淙便也跟着他下去,再沒回頭。

這個地方,到此為止,一刀兩斷。他不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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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淙手指夾着煙,抖掉灰白色的煙灰,煙頭燒起猩紅的火光,有幹霧飄出去,擴散出尼古丁的味道。

晏江何自然也聞到了。張淙抽煙其實挺狠的。尤其這兩天,最起碼抽掉三四盒。

晏江何擱心裏嘆氣,随口說:“一直想說你來着,年紀不大少抽點煙,這破玩意對身體不好。”

他是夠有臉。晏江何擱張淙這麽大的時候也抽,是進大醫以後才戒的,幾年醫生給他當出了毛病,叮囑患者不算,這回又反過秧子訓張淙。

張淙頓了頓,煙剛貼在唇邊,卻又分開。他沒說什麽。只是“哦”了一聲,然後将煙頭扔去地上,用腳尖踩滅。

他兜腦子裏回憶一圈,好像晏江何一直不太喜歡他抽煙。好像是這樣。

張淙的手揣進兜裏,慢慢摩挲着煙盒,摸着那方方正正的紙殼倒騰個兒,被八個尖角輪換紮了一趟手指肚。

等他們走到一樓,張淙的腳步慢下來。

他看着前面晏江何的背影,目光越來越沉,最後他閉了閉眼,都懶得嘆氣了。

張淙的手指往外一推,煙盒就從他兜裏掉出去,掉在了地上。張淙輕輕把它踢到牆角。

果然他對上晏江何,就什麽辦法都沒有。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變得這般聽話,這人皺個眉他都要尋摸一下,活像個屁颠的狗腿子。

他真是完了。

有些東西,說不清也道不明。比如心尖子那點兒思緒,根本是潑皮上架,胡作非為,不可理喻。

“你幹什麽呢?趕緊的。”晏江何發現張淙沒跟上,扭過頭朝他喊,很是不耐煩。

“......來了。”張淙快走兩步,跟晏江何一起上了車。

晏江何的家張淙之前來過一次。當時他病得東倒西歪,還是晏江何給扶進來的。而現在張淙手裏握着鑰匙,竟能親自打開那扇門。

“去開門。”晏江何站在門邊叫張淙,“看看新配的鑰匙好不好用。”

張淙走上前,将鑰匙捅進去,沒什麽心潮起伏。而門鎖“咔嚓”一聲響起來,他卻猛地一陣心肝亂蹿,心跳開始咣咣地震。

他能聽到,在骨頭裏,一些東西扒開冰冷深厚的凍土,開始死灰複燃的噼啪聲。有種力量從他心裏生長,磅礴洶湧,能将靈魂連根拔起。

——張淙是真的挨到了晏江何身邊。

真的啊。他和這個人一起生活了。

夢一樣。

張淙呼吸放得很輕,推開門走進去。

他把東西放在門口,視線擱客廳鋪開,又一次看見了晏美瞳那個娘炮公主貓窩。還是那麽的匪夷所思。

張淙突然有些想笑。

“還是家裏暖和。”晏江何進屋,關上門,自己換好拖鞋,又給張淙拎出一雙,這是一雙新的。

張淙于是蹲下換鞋。在他穿好鞋準備起身的時候,聽見不遠處的桌子底下傳來一聲貓叫。這動靜“喵”得揚娼舞道,能轉出八百個旋兒。

這肯定是晏美瞳在叫喚。這貓長大了吧?胖沒胖?晏江何養着,那肯定會胖。

接着晏江何的聲音落下來:“滾蛋,別扒拉我,去拱張淙去。”

張淙:“......”

晏美瞳一向屈服于晏江何,還真聽話地過來了。張淙先是瞧見那扭擺着的貓蹄子。小畜生耷拉腦瓜,幾步爬出搔首弄姿,蹦颠得輕悄優雅,丁點兒動靜都沒有。

打晃看體型,它比之前大了一圈,胖也的确胖了。還有一身白皮毛,更長更厚了。

張淙本要從地上站起來,但晏美瞳突然擡起貓下巴,他登時又站不起來了。

晏美瞳本該是瞎眼。可現在它那張白毛臉上頂着的可不是一對兒眯縫。

張淙擱原地怔着,一動不動。随後晏美瞳湊到他跟前,裝太監發嗲。張淙的手在膝蓋上耷拉着,被它用腦袋從掌心拱到手背,再從手背拱回掌心。

晏美瞳伸舌頭舔過來時,張淙突然猛地掐住它那小貓臉。他瞪過去,簡直不敢相信。

晏美瞳的眼睛睜開了。而且不僅睜開了,居然還是一對鴛鴦眼。

它一雙異瞳生得幹淨分明,左眼是清湛如洗的冷冰藍,右眼是剔透欲滴的黃碧綠。美煞了。

晏美瞳又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張淙的手指。

晏江何手裏端着一杯冒熱氣的水,慢慢喝着。

他往張淙這邊走過來,看了眼地上的一人一畜,笑說:“它那眼睛過年前就能睜開了,我忘告訴你了。正好,你自己來看也一樣。”

張淙抿了抿唇,放開晏美瞳的臉。而晏美瞳不肯消停,它扯出一嗓子,在張淙站起時伸長爪子跳高,直接扒住了張淙的胸口。

“......”張淙沒辦法,只好直起腰,将這畜生玩意兜懷裏抱住。

他又跟晏美瞳對上眼,驀得被晃了一下,總覺得對面一雙招子好看得不太真實。

“好看吧?”晏江何忽然出聲問。

張淙的視線挪到晏江何臉上:“好看。”

晏江何彎下眼角笑,他伸出一根食指點了點晏美瞳的腦袋,又湊過來惹張淙:“那我給它起名叫晏美瞳,對不對?”

張淙當初說他給瞎子起名叫晏美瞳是有病。晏江何這是還記舊賬,故意搗杵張淙呢。

張淙一瞬間恍惚掉了魂兒。他盯晏江何眼角的弧度不敢眨眼,應道:“對。”

對——晏江何這個人,總是有能耐,往他心裏走得更深,更更深。

晏江何看張淙自認打臉,愉快地樂出聲來。他從張淙懷裏薅過晏美瞳,推了張淙一把:“那個屋子是你的。”

晏江何指出個方向:“那間之前是書房,小了點,将就住吧。”

張淙拿上東西進屋,完全沒明白“書房”是什麽概念。

一般來講書房都有書架辦公桌什麽的,而張淙眼皮底下這個不是。張淙甚至想象不出它作為“書房”的前身是什麽樣。

屋子不大不小,裏面有一張床,床上鋪好了床墊子和新的床單,還有枕頭跟厚棉被。挨着床的是一張單人寫字桌,桌子對面有衣櫃,靠窗還有一個深藍色的懶人沙發。

這明明就是一間簡潔舒适的卧室。

張淙走到床邊,伸手拍了拍床上的枕頭,軟乎乎的,讓掌心也跟着軟下來。

他低下頭再靠得近一些,能聞見被罩上有洗衣液的味道,還有陽光晾曬過的味道。

晏江何是提前就把這間屋子收拾出來騰給他了。在晏江何熊他叫“哥”之前,就已經收拾好了。

張淙腦子空了一陣,才開始動手将自己的東西拿出來。他打開衣櫃往裏挂衣服,登時又沒出息地卡殼了。

櫃子裏原本已經挂好了幾件衣服,都是新的,應季的。張淙一件一件摸過去,發現還有兩套家居服。

他眼底一片漆黑,心不知沉在哪處不見天日。

晏江何到底要作孽到什麽地步才肯罷休?張淙想,晏江何的好,他如此目的不純地去占領,算不算喪盡天良?

可喪盡天良又怎樣?他從生下來從未光明磊落。人得把自己看清楚——他寧可不得好報,也想要。

張淙剛收拾好,作孽的就在外面喊:“張淙,出來。”

張淙深深吸一口氣,将心裏某些不堪入目的想法給鎮壓下去。然後他走出屋,迎上晏江何,喉結上下動了動,開口:“哥,怎麽了?”

晏江何眨眨眼,似乎被張淙喊得很受用。他笑眯眯的,心情頗好道:“晚餐給咱弄個面條吃呗?”

晏江何不做人是常态。好不容易給人哄回家,結果剛進門,腳底還沒等踩熱,又指使張淙去下廚喂他肚子。

這是他,完全沒問題。也就張淙受得了。

張淙點頭“嗯”了一聲,垂下眼進廚房。他認識到一件事——他叫晏江何“哥”,貌似會讨對方歡心。

張淙接上一鍋水,将鍋坐上竈。他瞅着水開,撒下一撮挂面。這時候晏江何把腦袋抻進來:“再要個荷包蛋,還有香腸。”

“好。”張淙又從冰箱拎起兩個雞蛋打進去。他扭頭看,晏江何肩頭馱着晏美瞳,一起看向他。

“哎,對了,你等會兒。”晏江何說着走進廚房,翻箱倒櫃薅出一條......紅格子圍裙。

張淙:“......”

晏江何:“我從我媽那兒順的,來,穿上。”

以前他說過要給張淙弄圍裙,還真搞來一條。晏江何有時候的玩鬧心思,以及審美......都直叫人目瞪口呆。

張淙默不作聲看了看圍裙,将竈改成小火,還真的接過來,往自己身上套。

晏江何愣了下,他還以為張淙不會同意呢。下一秒他眉開眼笑。張淙這種王八犢子,乖起來可真是太好玩了。

所以張淙想的一點都沒錯。晏江何要是能順着毛捋搓他,就會高興。

晏江何上下打量了一下張淙目前的尊容,覺得對面那張沒表情的冷白臉皮兒特別順眼。

他蹬鼻子上臉,拐痞子越作越大,瞥見圍裙前有個大口袋,立時神經一歪,居然将肩膀上的晏美瞳揪下來,塞了進去。

張淙立馬感覺身前一沉,晏美瞳腦瓜塞不下,正抻起短脖梗,往上望張淙的臉。

張淙:“......”

晏江何大笑出聲,欣賞一會兒自己的“傑作”,終于心滿意足地滾出廚房。

張淙拎起一根香腸切好,往鍋裏放,垂眼看了看晏美瞳,小玩意正在用爪子搓鼻頭。

那一雙鴛鴦眼可真好看。看多少次,都會被驚豔到。

張淙把竈改成中火,伸手揉了把晏美瞳的頭,他的黑睫擋住眼中神色,扯起唇角輕輕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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