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好想他

好想他

張淙的确死有餘辜。晏江何認為,張淙不但是死有餘辜,他甚至應該被鞭屍,應該被拉去主幹道上車裂。

不知道張淙擰歪了哪條大動脈,他活膩味了,連超度都放棄了。張淙不僅十一沒回家,元旦沒回家,這下放了寒假,他照舊不回家。春節都不回家。

晏江何被氣得全身綁滿炸藥包,只要下班到家,脫下一身白大褂,他就要開始引爆。他成日在家裏抓晏美瞳撒癔症,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吓唬得貓尾巴都不敢亂動。

晏江何又學會了特意瞪手機,可惜手機屏幕瞪不穿,他也收不到張淙的任何消息。一個多月以來,張淙于他,一反黏黏糊糊的倒黴常态,就像突然人間蒸發了一樣。

但僅僅是于他。比如周平楠每半個月左右就會收到張淙的電話問候,非常規律。春節前張淙也跟周平楠說過:“今年不回去了,寒假這邊有實習工作。順便給叔叔帶好。”

晏江何聽完這腔轉述,好懸沒少教,朝自己親媽炸脾氣——給叔叔帶好?那混賬東西怎麽不過來給他下跪磕頭?

晏江何甚至還想,張淙是不是誰都聯系,連陶靜儀說不定都會聯系,唯獨不聯系他?

到臘月三十這一天,張淙依舊連個影子都沒有。晏江何今天有班,晚上才從醫院下班,出醫院便趕去周平楠的飯桌上吃餃子。

——臘月三十,除夕。也是張淙的生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碰上閏年多饒一天,僅這天是他生日。

晏江何進家門之前窩在車裏,眼瞅周圍家家燈火通明。

家家燈火通明,張淙一個人在北京,沒有屬于他的燈。

張淙掏出手機,竟給張淙打了個電話。

近乎半年了,這是晏江何第一次主動給張淙打電話。或許是這個電話打得太過久違,接通時,晏江何居然下意識深深提起一口氣來。

晏江何耳邊聽着通話的“嘟嘟”聲,腦子裏又控制不住地琢磨起來,第一句要說什麽?

是劈頭蓋臉地質問“誰給你的膽子不回家?”,是先罵一句“小兔崽子你是不是皮癢了?”,還是先說一聲——“生日快樂。”

晏江何從會打電話開始,還從來沒有哪通電話打得這麽費勁過。而盡管他很費勁,這電話還是沒打成。

因為張淙沒接。

晏江何聽見電話聲斷了,幹巴巴地冷哼一聲。他手上掐着手機,利索地開門下車,棉衣裏擁着熱氣,鑽進冷風,擠堆毛病。

“行,可真行。”晏江何風風火火往爹媽家走,擱樓梯上繼續罵咧,“有種從此滾蛋,別再讓我看見你。”

晏江何剛罵完,手機在手裏緊接着“叮”了一聲,又震了兩下。

晏江何皺眉低頭看,然後站樓梯口懵了。

是一條轉賬信息。晏江何将屏幕的光調亮了一些,瞪大眼去瞅,翻來覆去看過不下十遍。

晏江何記不住張淙的賬戶,他連自己的都記不住,但從很早開始,他就讓張淙去辦了張卡,每個月月初都會往裏頭打錢,生活費學費什麽的。就算他們之間的關系鬧成狗屁,晏江何也一直沒斷過張淙的經濟。

時間長了,晏江何再不走心,也記得張淙的卡號後幾位長什麽樣。尤其他又翻出早前自己的轉賬信息做對比。

晏江何不得不确定,是張淙在往他這裏打錢。

那混蛋玩意不理他,居然給他打錢。到底唱的哪出?

而更令晏江何頭疼的是——晏江何仔細去瞪信息上的金額,差點擡手将鋼化膜摳下來,免得那透明玩意遮擋視線。

他是不是瞎了?

張淙給他打的這筆錢,比他這個月初打過去的還要整整翻兩倍。

晏江何雖然慣着張淙,但并非富得流油,沒什麽特殊需要,他給張淙的錢都是有數的。

——所以,張淙哪來的錢?

北京是帝都,物價高,花銷肯定比這邊要大。張淙一個學生,他這是要翻天?

晏江何腦漿子被攪和得稀爛,脖頸上擎着一張不招人待見的要賬臉,就這麽進了自己家門。

奈何更他媽煩人的還在後頭,晏江何鞋還沒脫完,除了聽到晏來財的蠢吠,還有周平楠關切的話語:“那你自己在那邊一定要注意,你住哪啊?”

晏江何眉梢一蹦,心頭陡然滾上一種微妙的感覺。

“江何回來了。”晏濤說。

周平楠立刻提高聲音:“哎,對,晏江何回來了,張淙,你跟他說嗎?”

晏江何差點将拖鞋踢晏來財的狗臉上。

周平楠:“啊,說過了。行,那就先挂了吧。對了,阿姨忘了說了,張淙,生日快樂。那邊工作完了還是找時間回來一趟,叔叔阿姨都很想你。”

晏江何:“......”

說過了?張淙與他說過個屁,說的什麽?譜挺大,工商銀行什麽時候成張淙的代言人了?

周平楠挂了電話,當着全家人的面,立刻扭頭數落晏江何:“你怎麽才回來?”

晏濤啧了一聲,因感同身受,忍不住替兒子伸冤:“醫院忙呗,你又不是不知道江何的工作性質。”

周平楠撇了撇嘴,沒再吭聲,腿上倒是勤快,趕快進廚房給晏江何盛餃子湯。

晏江何沉默着看過一圈,舅舅舅媽已經走了,表姐夫也不在,估計是送他們回去了。寧杭杭趴在周倩腿上,困得眯眼睛,正朝他直樂。

晏江何湊過去,先在小丫頭臉上搓了一把:“乖。”

他又看周倩:“姐夫送舅舅舅媽了?”

“嗯,杭杭非說要等你,就沒一起走。他等會兒回來接我們娘倆。”周倩笑起來,“你累一天了,趕緊坐下歇着吧。”

晏江何沒再說什麽,就多拽了一下寧杭杭的辮子,沒別的心情。正巧周平楠的餃子湯上來了,他便心不在焉地吃吃喝喝。

表姐夫不久就回來了,周倩穿好外衣,準備帶着寧杭杭回家。寧杭杭擱門口,鞋穿好一只又脫下,她湊來晏江何眼前,神秘兮兮地從兜裏掏出兩盒旺仔牛奶:“舅舅,小舅舅呢?他今天不是過生日嗎?我有點想他了。”

晏江何:“......”

晏江何接過旺仔牛奶,放在桌上:“小舅舅有事,今天不回來。”

寧杭杭“哦”了一聲,不樂意地嘟起嘴,打過一個哈欠又樂起來,跑進周倩懷裏要抱着。

晏江何扭頭看桌上的旺仔牛奶,耐不住有些神志不清。

——這是小孩子最大的好處。童心若是牽挂上,便跟甜牛奶一樣,而打個哈欠睡一覺,她也能忘記。

大人就不一樣了,再怎麽打哈欠睡覺,都要持續不斷地心疼。成熟的牽挂更是不同,歲月會将人心打磨得更加堅強,一杆子戳進去困難,拔出來又艱難,就算拔出來了,也留着窟窿長着疤,無論如何都叫人念念不忘。

周倩和寧杭杭回去了,家裏只剩下晏江何一家三口,電視裏在演春晚的小品。

周平楠催促道:“你趕緊吃,吃完了快回去睡覺,也不早了。”

“嗯,知道。”晏江何一口一口咬餃子,忽然吃了一嘴甜,他竟然從餃子餡裏吃出了糖來。

他家其實不太搞這種花哨,晏江何愣了下:“媽,你往餃子裏包糖了?”

“原來到你嘴裏了?”周平楠樂了。

晏濤也笑:“你媽小氣,就包了一塊糖,杭杭剛才找了半天都沒吃到,你沒幾口就咬着了,杭杭要是沒走得哭了。”

“包那麽多誰都能吃到,還有什麽意思。”周平楠瞅晏濤,“就一個才好玩呢。”

周平楠又望一眼他那不争氣的兒子:“你行啊,看來今年能甜甜蜜蜜。對,你也該找個......”

“媽。”晏江何連忙打斷。他知道周平楠想說什麽。

以前他就沒多少想法在這上頭,他一向随緣。現在張淙不要命地蹦出來,他連随緣的心思都摸不着了。

晏江何可能是腦子裏想張淙,嘴皮子也禿嚕:“張淙剛給你打電話拜年了?”

周平楠被茬話,擺擺手:“他說明天再拜年,今天除夕,他過生日,我給他打的。”

晏江何:“......”

看來張淙是選擇性眼瞎耳聾,狗爪子也是選擇性殘廢。所以周平楠的電話能接到,他的電話接不到。

“你不提我也得跟你說說。”周平楠正下臉來,“張淙這孩子怎麽回事?總說有工作,有實習。大過年的有什麽工作?再說,現在的大學生都這麽拔苗助長嗎?工作什麽啊?他這才大一呢。”

晏濤也皺眉:“張淙是不是不想回來?這孩子平時心思就重,到底跟咱們非親非故,是不是不好意思再......”

“你閉嘴。”周平楠怼晏濤,“他要是不拿自己當這家人,我第一個抽他。”

晏濤無奈了:“說得像你真能打人家孩子一樣。”

“......”周平楠頓了頓,“那也不能不回家啊。哎這孩子孤零零的......”

晏江何全程不敢說話。他實在不知道塞一句什麽才好。若不是他心知肚明,張淙不回家是因為他,他早就揪耳朵扯着張淙回來挨揍了。

可惜周平楠不放過他,她問晏江何:“晏江何,你錢給夠了吧?”

周女士這嘴向來針砭時弊,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晏江何下意識摸摸兜,兜裏的手機上有張淙的轉賬信息。

——真是要了命了。

晏江何面無表情,生硬地說:“給了。”

“給了就行。你可別虧了他。”周平楠又囑咐。

“江何哪能啊。”晏濤也說。

周平楠:“你再跟他說說,別逼自己那麽緊,別跟我們見外。當我們投資呗,他才二十歲的孩子......”

周平楠再說了什麽,晏江何聽得一知半解。他什麽都沒尋摸,只覺得心肝裏空落落的,便猛往胃裏塞餃子,瞅寧杭杭給張淙的兩盒旺仔牛奶不順眼,也給喝了。最後果不其然的撐了。

晏江何撐得揉肚皮。從家裏出來上車,他并沒有開車直接走,而是打開車載空調,吹着熱風,又打開了音響聽歌。

晏江何切掉兩首歌,選定了一首溫柔的英文歌曲。

男聲低沉深情,是一首情歌:“Anywhere you are , I am near . Anywhere you go , I will be there . Anytime you whisper my name......”

晏江何沒有音樂細胞,平素聽歌就是解悶,他不知道這首歌的名字,但覺得非常熟悉,不僅限于車載音樂的熟悉。

晏江何坐着想,被空調熱風烘得有點要犯困。

他搓了把臉,将窗戶開一條縫隙,被冷風吹得清醒了才關上。晏江何拿出手機,給張淙發了條“生日快樂”過去,才踩油門開車。

路上車很少,空蕩蕩的。間或會傳來些鞭炮聲,還有不知是誰家的潑皮孩子,竟三五結伴擱馬路牙邊兒掄呲花炮玩。

車內一首歌唱完,晏江何又按下重播,突然想起來了。

張淙的手機鈴聲一直是這首歌。還有于當下一般的落寞時——他第一次見張淙的雪夜,張淙也放了這首歌。

時隔許久,晏江何明明從未去記得,卻能神奇的如撥弦出音般自然想起。

那僅獻給晏江何的,年輕柔軟的心意,到底安安靜靜蜷縮了多久?

晏江何不猜,沒意思。肯定比他猜的要久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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